第 57 章
盡孝心

阿箬見他出去了,急道:「就這麼被慧貴妃拉走了,那可怎麼辦呢?」

「怎麼辦?」如懿望著「六合春常在」的雕花長窗,那朱紅色的細密格子,一格一格的,把人的心也鏤成了細碎的漏子。她微微咬了咬牙:「我什麼辦法也沒有。」

阿箬急得臉都沁紅了:「宮裡的女人眼瞅著越來越多了,今兒午後還聽說,又晉了玫答應為常在了。您瞧,沒皮沒臉的南府歌伎都能晉封……」

「住口!」如懿冷不丁一聲,阿箬一抬頭看見她鼻翼微動,知道生了氣了,忙嚇得不敢抱怨,只委屈道:「奴婢替小主抱屈。小主什麼身份?憑貴妃那妖妖調調、弱不禁風的樣子也爭著伺候到跟前去,搶了小主的好時候!」

如懿心下煩悶,冷然道:「叫你住口了還有這許多話,玫常在身份再低微,那也個正經的小主,還有貴妃,她什麼身份,由得你議論來議論去麼?出了這延禧宮,要讓半個人聽到你這樣的話,立刻就被拖去慎刑司打死了。」

阿箬又氣又委屈,只得垂下了臉,默默垂淚。如懿沉吟半晌,見她還在落淚,也難免有點不忍心,便放緩了語氣道:「你我的陪嫁丫環,事事擔心我我怎會不知道?」

阿箬聞聲,低低答了句「」。

如懿柔聲道:「你心裡不樂意的,正我心裡也不樂意的。可人這心裡的不樂意,放在自己心裡還行,一旦說出來,那就成了別人的笑話了。更何況還要嘴上不饒人,把心疼的人也繞進去,那不自己給自己找麻煩麼?」

阿箬眼圈紅得像兩枚櫻桃,抬起頭來:「奴婢知道自己性子急,嘴也快。可要不奴婢一直跟著小主打小伺候的,有些話也不敢說。這延禧宮裡敢說的,也就只有奴婢了。」

如懿本就煩心,見她又自忖著自小伺候自己的情分,更加煩悶,只得忍著道:「好了。你的心意我都知道,先出去擦把臉吧,這兒由惢心伺候著就了。」

阿箬福了一福出去,走到殿外,正見一輪毛月亮暈乎乎的,更覺得自己一片忠心對著如懿,卻總受斥責,當真委屈到了家。她忍一忍淚,甩著絹子就下了台階。一旁候著的太監小福子跟她一塊兒從潛邸伺候過來的,叫了聲「阿箬姐姐」,便笑鼻子笑臉湊過來:「小主安置了麼?要不要我叫茶水備上,再送點點心進去?」

阿箬沒好氣道:「要你瞎操心什麼,你操心了人家還未必當你這份心意呢!」

小福子一怔,立刻會意:「小主心情不好,又責罵姐姐了?」

阿箬一聽便氣道:「什麼叫又責罵了?有什麼好責罵的!也不看看我誰,我打小伺候小主,一路從娘家府第進了潛邸,又伺候進宮裡的。小主有什麼也不過嘴上一說罷了。」

小福子忙賠笑道:「。可不說麼?咱們這群伺候的奴才裡,憑誰也比不上您跟小主親啊!小主啊也心煩,嘴上說過了,回頭照樣疼姐姐的。何況姐姐的桂鐸大人都外放出去做官了,以後前程好著呢,小主更疼姐姐了。」

阿箬這才有些高興,挺了挺腰板道:「好了。裡頭有惢心伺候著,我就先去歇歇,你勤謹著點兒,留意著小主要什麼。」

小福子點頭哈腰答應了,往裡頭瞅了一眼,悄聲道:「怎麼又惢心伺候著?咱們伺候小主的這些人裡,就她跟著小主最多,巴兒狗似的。其實論貼心、論懂小主的心思,誰能比得上姐姐您哪!」

阿箬撇撇嘴,不屑道:「誰知道呢?平時悶嘴葫蘆似的,現在一個人在小主跟前,還不知道說什麼呢。算了,反正咱們也不怕她。一個伺候了小主幾年的,能和咱們這些伺候了這麼多年的比麼?」

小福子連連點頭:「那那,姐姐的心思,那誰都比不上的。」他打過燈籠,替阿箬照著路,「姐姐小心點兒,我替您看著路。當心,當心腳下。」

如懿托著腮沉思良久,惢心端了碗八寶甜酪送到跟前,小心翼翼道:「小主老想著事情費神,喝點甜湯潤潤喉嚨吧。」

如懿擺了擺手,惢心看著如懿的臉色,輕聲道:「其實阿箬姑娘說得也沒錯,她就心太直了,什麼都放在了嘴上。她替小主擔的心不錯的。」

如懿煩惱地擰著絹子道:「她說得不錯。可多半的時間在前朝,回了後宮也在各宮裡都走一走,難免好幾天不來延禧宮了。」

惢心凝神想了想:「啊。宮裡女人多了,要一一顧及,其實就一一冷落了。奴婢的意思……」她悄悄看了如懿一眼,「娘娘該想個法子,攏住的心才。」

「攏住的心?」如懿眉心的愁意如同遮住月光的烏雲,漸漸濃翳,「皇后中宮,又有公主和皇子,慧貴妃有身份,純嬪有三阿哥,再不濟嘉貴人也有朝鮮宗女的身份在。我除了眼前的恩寵,還有什麼法子呢?自從上次鹹福宮的事之後,海蘭後怕,其實我也怕,沒個依靠,恩寵也今日在明日走的,不穩當。」

惢心歎口氣:「也。還有太后,太后對小主一直淡淡的……」

如懿眼神一跳,如同被點亮的火苗,熠熠生輝:「太后……」

惢心有些摸不著頭腦:「太后怎麼了?」

如懿靜了片刻,有個念頭悄無聲息地盤上了她的心頭,她便問:「這個時候,皇后會在哪裡?」

惢心想了想道:「這個時辰,應該剛去阿哥所看二阿哥,然後就去太后那兒請安了。」

如懿微微一笑:「晨昏定省,皇后個好兒媳婦。我怎麼能不好好追隨皇后,向的盡足孝心呢?」

惢心愣住了道:「小主說什麼呢?奴婢都不明白。」

如懿默默望著那碗八寶甜酪出神,手指在桌上慢慢比劃著:「惢心,你覺得最缺什麼?」

惢心掰著指頭道:「有公主,有阿哥,有皇后,有嬪妃,也有兄弟姐妹。前朝有張廷玉大人和高斌大人輔佐著,後宮有太后和皇后掌管著。天下太平,沒有什麼不順心的,更沒有什麼缺的。」

如懿的手指定在了那裡,沉思道:「不,有一樣缺的。」

「什麼?」

如懿極力壓低了聲音:「宮裡雖然諱莫如深,但你應該知道的,並非太后親生。」

惢心瞪大了眼睛,立刻跑到窗口裝作無意瞄了一眼,直到確定門口守著的宮人都站得遠遠的,方才掩了窗,低聲道:「知道。的生母從前在熱河行宮伺候的宮女,叫李金桂。要不誤打誤撞受了先帝的寵幸有了,這輩子都個最低賤不過的宮女。聽說生的時候難產死了,先帝都沒過問一句。」

「先帝都沒過問,旁人更加要踐踏了。所以小時候放在圓明園養大的,他的生母李金桂,至今都無名無分的,埋在哪裡都不知道。」

惢心大驚:「小主的意思……」

如懿擰著絹子打著花結,慢慢道:「嘴上不說,但總得有人提一句。」

惢心大驚失色,慌忙跪下道:「小主不可,這太冒險了。不要說會不會同意,太后那兒就一道坎兒。她老人家已經對您不鹹不淡了,要再招出生母這回事來,太后會容不下您的!」

「如果我說生母,那李金桂自然要追封聖母皇太后的。太后當然會容不下我,更會嫌我張揚身世,立刻就將我廢入冷宮。你放心,我不會冒險就了。」如懿轉首,見惢心一臉擔心地看著她,便笑道,「我在這個宮裡,並沒有任何穩如泰山可以倚仗的東西,我自然會步步留心,絕不輕易冒險。」

三月初五原如懿的生日。皇帝因著前夜失約,便早早知會了王欽前來通傳,說要陪如懿一同過十九歲的生日。

到了如懿生日的那一天,內務府已經忙碌起來,將延禧宮裝點一新,又特意做了新式的菜餚點心讓如懿一一品嚐。皇帝早早叫人賞下了銀絲壽麵並一應的賞玩器物。

阿箬陪著如懿站在廊下看著太監們打掃院子,又換上時新花草,不覺喜不自禁道:「心裡到底有小主的。小主的生辰時時惦記著呢。」

如懿只想著自己那樁心事,一時也未說話,只默默出神。

到了晚間時分,天剛剛暗下來,皇帝便來了。尚未行禮,皇帝便先攔住了她,歉然道:「晞月鬧了兩晚的不舒服,朕陪了陪她,耽擱了你。」

如懿溫婉笑道:「貴妃身體不好,陪她應該的。」

皇帝欷歔道:「她身子不好,還給自己鬧心,一直跟朕說想撫養大阿哥,就她那身子骨,大阿哥八九歲正頑皮的時候,何必呢?」

如懿心裡一動,一個念頭轉瞬滑過,不及細想,便泯去了。她與皇帝喝了兩盞酒,備下的菜也時新的爽口小菜,不過菠菜蛋清、口蘑燉雞、清炒馬蘭頭、炸酥玉蘭花片、濃湯菜心、烤鹿脯、瑤柱蝦膾、鴛鴦炸肚、蘆筍小炒肉、雙百合炊鵪子,並一碗燕窩雪梨爽和薺菜肉絲煨的銀絲面。

皇帝吃了兩口面,讚道:「這時新薺菜的味道,真什麼都比不上。你哪兒找來的這個?御膳房都還沒上呢。」

如懿撲哧笑道:「要吃口新鮮的,哪裡能等御膳房?臣妾托了娘家的人一大早去城外摘的,上午送來的時候還沾著露水呢。」

皇帝笑道:「難為你肯用這份心。」

如懿笑盈盈望著他,柔聲道:「臣妾的心思不就這些了?吃得順口,睡得香甜,左左右右都和氣順心的,那就好了。」

皇帝笑著攬過她:「你這兒朕雖然不天天來,但心裡記掛著,總覺得想著就能靜下來。這些年,你的性子也細膩沉靜了許多,不比剛嫁給朕那會兒,鬧鬧騰騰的。」

如懿笑得垂下了臉,在皇帝肩上輕輕捶了一下,方起身行了一禮道:「今日臣妾的生日,臣妾有一心願,不知能否借金口,成全臣妾?」

皇帝笑著扶起她道:「朕與你相伴多年,你想要什麼,儘管對朕說。」

如懿並不就著皇帝的手起來,只垂首道:「不管臣妾的心願有多不知天高地厚,但請成全。」

皇帝笑盈盈道:「只要你不逼著朕立你為皇后,其餘也沒什麼難的。告訴朕,不想晉一晉位分?」

如懿忙低首道:「臣妾如何敢這般不顧尊上予取予求?臣妾的心願與自己無關,關係的。」

皇帝挑了挑眉,好奇道:「哦?你說來聽聽。」

有一瞬的猶豫,如懿咬一咬唇,還讓話語從唇齒間清晰流出:「先帝駕崩遺留下滿宮嬪妃,盡數加封,將各位太妃太嬪頤養在壽康宮等處。臣妾想的,先帝早年去世的嬪妃,有些身份雖然低微,但請顧念她們也曾侍奉先帝,雖然無名無分,也請加以追封,以表孝心。」

皇帝的眉心漸漸擰成川字:「你說的人……」

如懿微一躊躇,還說了出來:「先帝在熱河行宮的嬪妃李氏金桂。」

皇帝矍然失色,冷下臉道:「放肆!李氏無名無分,不過先帝一朝臨幸的宮女,如何能得追封!」

如懿俯下身體,懇求道:「李氏對社稷的功勞,一清二楚。只大清朝立功之人多如過江之鯽,不必事事褒揚。但請看在先帝的面上,哪怕只將李氏追封為太貴人,葬入先帝的妃陵,也算全她的顏面了。」

皇帝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連聲音也冷得沒有任何溫度:「擅自追封先帝的嬪妃,恐怕太后知道了會不高興。」

「只追封太貴人或太嬪,名位不需太高,盡的只一份心意。也好過李氏的陵墓遠在熱河,荒草斜陽,孤墳寒煙,備受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