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恩寵(三)

皇帝淡淡道:「從前怎麼伺候朕過夜的,還是老規矩。」

阿箬赤著腳,跪倒在塌邊。皇帝寢殿本是金磚墁地,那地磚油潤如玉,光亮似鏡,質地密實,脆若金石,雖然上頭鋪了厚厚一層錦毯子,仍是禁不住那寒意和堅硬逼迫上膝蓋,一點一點觸痛了神經。

皇帝閒閒地看著她,漫然道:「朕一直留你在身邊,給你這麼高的榮寵位分,是有留你的作用。但是你別妄失了分寸,你永遠是嫻妃的奴婢,朕的奴婢,人前人後,你自要分的清楚。」

起初的時候,這樣的言語也讓阿箬覺得羞愧欲死,然後這些年下來,每每如是,她也漸漸習慣了,只是麻木的道:「奴婢知道。」

皇帝正欲轉身,忽然察覺她臉上的紅腫,便問道:「挨了誰的打?」

阿箬愣愣地道:「皇上寵愛奴婢,嘉嬪娘娘不忿,打了奴婢。」

皇帝打了個哈欠:「打了就打了,哪有為奴為婢不挨主子的打的。你心甘情願要得這些恩寵,就要心甘情願受這些罪。」

皇帝床帳的帷簾內疏疏朗朗地懸掛了三五枚塗金鏤花銀熏球。那熏球鏤刻著繁麗花紋,精雕細鏤,纏枝紋樣清晰可辨。球內盛有安息香,絲絲縷縷纏擾的香氣噴芳吐麝,悠然隱沒於畫梁錦繡之上,彷彿她的前程,也這般無聲無息地瀰散殆盡了。阿箬愣了片刻,忽然生出一絲淒微的笑意,終於忍不住道:「皇上,求您給奴婢一個明白。您既然寵幸了奴婢,也給了奴婢外人羨慕的恩寵,為什麼您背過身要這麼待奴婢?難道您是貓兒,當奴婢是一隻卑賤的老鼠逗著玩弄麼?皇上!」

皇帝轉過身,伸手勾一把她的下巴,嗤嗤笑道:「朕已經成全了你,你還要怎樣?記得朕給你的封號是什麼嗎?慎,就是要你謹小慎微,這麼多年你都這樣侍寢下來了,怎麼今天倒沉不住氣了?」

阿箬披著單薄的毯子,渾身顫抖,眼底閃過一絲淒厲的微光,磕了個頭道:「皇上,求您給奴婢一個明白,您既然不喜歡奴婢,為什麼要這樣待奴婢呢?」

皇帝冷冷一笑:「不這麼待你,誰知道你又要做出什麼事來?你也念著朕的好吧,沒朕這樣寵著你,你早折在誰手裡也不知了。」

阿箬咬了咬牙,蒼白著臉道:「是不是因為嫻妃娘娘的事,皇上覺得是奴婢冤枉了她?所以要這麼折磨奴婢替她出氣?」

皇帝的聲音漸漸慵懶下去:「出氣?誰要出氣自己出去,朕懶得理會。」他翻了個身:「好了。朕乏了,有什麼話,往後再說吧。」

阿箬跪在那裡,看著皇帝沉沉睡去,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外頭的梆子聲一聲遠一聲近地遞過來,她癱軟在地上,無聲無息地落下淚來。

這樣一跪,便是大半夜。接她回去的太監是二更十分到的,按著規矩在皇帝寢殿外擊掌三下,低低喊了聲「時辰到了」,便由李玉帶著人重新將她裹了起來,送入養心殿後的圍房穿戴整齊,用一頂小轎抬回她自己宮中。

阿箬受了一夜的折騰,回到自己宮中也是睡意全無。新燕端了一碗安神茶上來道:「小主侍寢,也累了半夜了,快喝了安神茶睡吧。」

阿箬含了淚冷笑道:「侍寢?我倒是真累著了。」她轉頭打量著宮裡的陳設,突然怒道:「本宮已經是皇上親口所封的慎嬪,為什麼本宮宮裡的陳設佈置還是按著貴人的位分來的?內務府怎麼這樣憊懶不識好歹?」

新燕為難道:「方纔內務府的人已經來過了,說皇上皇后都力圖節儉,左右小主還沒行冊封禮呢,所以嬪位該用的東西也不擺上了。」

「冊封禮?」阿箬刻毒一笑,道:「皇上何時說過要給我冊封禮?原來不過是讓我白擔了一個虛名罷了。」她說罷,霍得起身,取過博古架上的琉璃花樽就往下砸,砸完了又把桌上幾上能看到的瓶瓶罐罐都砸了個稀爛。新燕這一嚇可非同小可,急忙攔下道:「小主,小主,您這是怎麼了?今兒可是您剛封嬪位的大喜日子啊,怎麼能動氣呢?這若傳出去,旁人可不知道要怎麼議論您呢?」

阿箬發瘋般地砸著東西,涕淚橫流:「我怕什麼?我還怕什麼?這樣生生被人作踐,砸幾樣東西還不能麼?我是慎嬪,我是慎嬪,這幾樣東西還砸不起麼?砸了誰又能拿我怎麼樣?」說罷,她舉起一個青玉佛台便要砸下去。

新燕嚇得魂飛魄散,趕緊攔下道:「小主,小主,您可別糊塗了。這個佛台可砸不得呀,那是您封貴人的時候皇上賞的。小主,您要生氣就打奴婢幾下吧,可千萬別砸了這個,更別氣傷了自己的身子。」

阿箬滿臉是淚,倒在床上哭泣道:「皇上?皇上眼裡還有我這個人麼?我不過就是件玩意兒,砸了也就砸了,根本就是任人作踐的。」

阿箬心酸地哭著,哭得久了,也累了,昏睡了過去。新燕看著滿地狼藉,歎了口氣,躡手躡腳地收拾了起來。

趁著阿箬鬧累了沒醒,新燕一大早便往慧貴妃宮裡走了一趟。慧貴妃正在梳妝,由著宮女蘸了桂花水,一點一點蓖著頭髮,聽新燕說完,便有些納悶:「昨夜她剛封了嬪位,又被召幸,正是得意的時候,有什麼沉不住氣的,偏要這樣回來鬧?」

新燕一無所知,只得搖頭道:「奴婢也不知道,只是伺候了慎嬪這幾年,只覺得她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從前不過是動不動就打罵下人,有時候也問奴婢,皇上是不是真寵愛她?」

「皇上是不是真寵愛她?」慧貴妃疑惑地轉過頭,「自從嫻妃進了冷宮,她的恩寵也算是多的了。如今即便嫻妃出來了,她恩寵不衰,還想怎樣?」

茉心一邊替慧貴妃挽髮髻,一邊道:「皇上雖然寵她,但到底也看不起她,昨日立冬家宴上,一口一個主僕,分明是瞧不上慎嬪的出身。還說當年的事嫻妃是蒙冤的……」她忽然閃了一下梳子,扯到了慧貴妃的頭髮,忙嚇得跪下了。

慧貴妃回頭,不悅地橫了茉心一眼,怒道:「做什麼呢?你的爪子越來越不會當差了?」

茉心嚇得直打寒噤:「小主恕罪,小主恕罪。奴婢只是想到皇上說嫻妃蒙冤,會不會翻查當年的事,牽連到咱們。」

慧貴妃怒了努嘴,示意她起身繼續梳好髮髻,方懶懶道:「如今嫻妃放出來了,皇上自然要找個借口說她蒙冤,否則怎麼讓人心服呢。再說了,真要細細研究起來,反正當日反口咬定嫻妃下毒的人,不是咱們。」

茉心還是有些害怕:「小主說得是,可是慎嬪人不會咬出咱們來麼?」

慧貴妃端詳著鏡中的自己金鳳斜簪,雲鬢半偏,翠鈿疏散,取過一把透雕雙鳳紋玉梳斜插在腦後青絲上,看了看滿意了,才道:「她阿瑪到底在本宮父親手下當差,她有幾個膽子連累家人?再說了,她連自己的主子都能背棄,安知不敢冤枉咱們。好了,新燕,你就回去好好伺候著吧,慎嬪有什麼動靜,記得隨時來回報。」

新燕答應著退下了。慧貴妃看了茉心一眼,佩上一對翠綠水滴耳環,容色淡淡道:「你有話要說?」

茉心道:「奴婢只是看不慣慎嬪罷了,一時這樣得寵,連小主都越過去了,一時又這樣鬧脾氣,不知檢點。」

慧貴妃輕蔑地撇撇嘴:「也難怪她,嫻妃出來了,她自然會怕。」

茉心道:「其實奴婢一直都不大放心。當初小主罰她跪在雨地裡,後來她怎麼肯為咱們所用?且這些年,連皇后娘娘都那麼抬舉她。」

慧貴妃嫣然一笑,百媚橫生:「當初皇后娘娘親自去籠絡她,又將她阿瑪調到本宮父親麾下以作挾制,她才能安分效忠這麼多年。不過從一開始,長春宮和咱們的意思都是一樣的。阿箬,不過就是顆隨時可棄的棋子。因為隨時可棄,所以不在乎她如何得寵了。」

茉心滿面堆笑道:「小主遠見,奴婢實在不及。」

慧貴妃唇角揚起一抹得意的笑意,很快又收斂了,歎息道??「所有的遠見,都是皇后娘娘的遠見。本宮算什麼,即便皇上抬旗,又倚重父親,可本宮的出身到底擺在那,永遠也洗脫不去。」慧貴妃黯然道:「而且本宮承寵多年,你聞聞,殿中的坐胎藥氣味濃得都散不去了,可本宮還是懷不上一兒半女。」

「可是皇后娘娘親生的二阿哥也死了,不比小主好多少。」

「二阿哥死了,也被追封為太子。皇后娘娘好歹還生育過,好歹還有三/公主,哪像本宮,本宮的肚子是空的,孩子一天都沒有來過。」

慧貴妃越說越急,不覺泫然,茉心最怕她想到孩子,一想到便要傷心許久,忙勸道:「小主就是太心急了,所以一直懷不上孩子。只要小主放寬心,皇上又常來,那股子運氣一到,自然想什麼有什麼了。小主,時候不早,咱們也該去向皇后娘娘請安了。小主去長春宮不是一向最勤最準時的麼?」

慧貴妃看了看天色,頷首道:「是該走了。皇后再溫柔謙和,到底也是滿蒙顯貴出身,本宮即便位分再高,也不能不依附她,才能在宮中站得更穩,走的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