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公子這廂急需靜養,不宜再挪動地兒。
他既然挑了寬敞明亮的前院大廳落窩,景善若就把大廳連帶兩側的小閣都改做龍公子起居所用,硃砂也住在旁側。方丈洲人幫忙動了動土,格外修出幾面花牆幾道門,使訪客來時不必取道前院,打擾龍公子等人。
要說景善若住在蓬萊洲,清靜,平時只要沒舉辦什麼宴會,來的客人屈指可數。
不過,她才遠遊回來,頭幾天免不了應酬一番。熱情萬分地跑來的,自然是木緣國國君以及他那群臣子了,這回他們還帶了歌舞女子獻藝,當然,也是木緣國的小人。
阿梅用五張案几拼成宴會場地,上面鋪了金絲滾邊的細毛衣料作為地毯,供木緣國人使用。
席間歡聲笑語,熱鬧非凡。
木緣國人也學了些許術法,本可以助興,只是,景府內有鎮河之鎖,法術之類的東西施展不出來,故而唯有享受歌舞曲藝了。
景善若看過一陣,又與國君閒聊國內風土人情,提及年成好歹的時候,不覺有些思鄉。
「景夫人是中原人啊?難怪身形如此龐大。」木緣國君喝得開心,哈哈笑道,「中原米飯,一粒便足夠我國之人吃一餐了,可中原人得吃好幾碗才能果腹。如此看來,中原人很難覓得飽食吧?」
景善若莞爾不語。
「哈哈哈,景夫人自然不愁溫飽!來,再請滿上。」國君捧起杯子。
阿梅屏息,拎著小壺,替其點入一滴酒水。
她再順便往席間瞧瞧,見都不缺什麼了,才踮著腳小心地退下,吩咐石僕多備些切割得細碎的果品。
出得廳來,阿梅順手放了幾道小菜入食籃,再帶上一壺酒,飛快地往後面跑去。
方丈洲人巡夜途中,見阿梅行色匆匆,詢問幾句。阿梅只答說是宴席中抽空去看看小仙們睡下了沒,扭頭繼續趕路。
待穿過花苑,確定身後沒人跟著了,阿梅才謹慎地悄悄轉頭回去,沿另一條道兒入了景善若的書房。
「三少爺?」她輕聲喚。
書房屏風內傳來應答聲:「嗯,在這邊。」
阿梅將食籃放下,趕緊去點了燈,端到書案前:「三少爺,這入夜黑□□地一片……怎麼不掌燈呢?」
越百川坐在案邊,並不回答她的問題,只是看了看那燈火。
沉默片刻,他才開口道:「莫要被你家少夫人發現。」
阿梅笑道:「三少爺,少夫人行蹤,阿梅是一清二楚的。還沒等少夫人入院內,阿梅便早早地就設法給少爺你提醒了。屆時,少爺再迴避,也不嫌遲啊!」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雖然阿梅臉上堆滿了笑意,但越百川仍悶悶不樂,絲毫不為對方的好心情所感染。他嘆了口氣,道:「善若任由龍族下僕在府內來回巡視……若是被發現,我也難解釋。」
——龍族下僕,是指方丈洲那群很有學問的書生麼?
阿梅望著越百川,不解地問:「三少爺,你是為何一定要避著少夫人呢?」
「你不懂的。」對方作深沉狀。
「所以阿梅問啊!」丫鬟理直氣壯地回覆道。
「……」越百川撓頭,說,「咦,好香啊,你帶了什麼來?」
「啊險些忘記了!」阿梅驚呼一聲,忙去屏風外取食籃。
越百川搖搖頭,盯著燈火發呆。
這湖心沉的鎮河鎖果然了得,竟然連他也不能施行法術變作細小身型。所幸,景府佔地甚廣,即使景善若白日四處閒逛,恰好與他撞見的可能性也是小之又小的。
阿梅端了菜碟入內,笑嘻嘻地說:「少爺,既然來了景府,可就得隨著少夫人的性子,不許吃肉了。」
越百川一臉淡然,隨性應道:「無妨,我許久沒動過葷腥。」
「三少爺果然是仙人啊!」阿梅滿眼崇拜地望著他。
其實,對方內心其實正劇烈淚湧:去你個仙人的待遇啊,動不動便是「享受香火就好」,可他一兩年前還大魚大肉兼及各種口福小點心呢!這樣陡降的轉變,實在讓人難以忍受呀。俗話有雲只羨鴛鴦不羨仙,當真是至理名言——人家鴛鴦即便單身,好歹吃素的同時也是可以開葷的!(喂喂……)
越百川小菜伴酒,拈著隨便吃吃,不知在想著什麼事。
阿梅心裡掛念前邊的宴席,生怕少夫人喚她而眾人尋她不著,難免有些坐立不安。
她隨侍在側,左右張望,瞧見書案邊角上放著臨淵道君的塑像。
「咦,三少爺,你取出來的啊?」阿梅指著泥像問。
越百川點頭,道:「我知摔壞了,便自個兒補一補。你家少夫人是不懂得怎樣修補的。」
阿梅好奇地笑道:「原來神仙還管修自己造像的?」
「是啊,求人不如求己。」越百川說著,隨手拿了鑷子,拾起一塊碎裂的雲片,往漿糊裡蘸蘸,拼接在泥像腳底下。
他開口道:「阿梅,來摁著。」
「嗯!」阿梅往衣服上擦擦手,繞到案邊,認真地替越百川將碎片固定在塑像上。
越百川笑笑,繼續慢吞吞地進餐。
「三少爺,你如今可以變作正常人大小了,是傷勢痊癒了麼?」阿梅別著腦袋,很吃力地轉首來瞧著他,「要不要告訴少夫人一聲,也讓她安心啊!」
越百川道:「不必。」
「為什麼呢?」阿梅一臉失望地看著他。
對方輕聲道:「好吧,我就勉為其難地同你解釋。其實化作袖珍人型,是為麻痺潛伏於暗處的敵人,並非當真與傷勢相關。」
「咦……」阿梅驚訝地瞪大了眼。
越百川一手撐在案上,對她說:「所以到眼下,我身上傷勢依然沉重,阿梅你可得好生照顧著我,知道麼?」這自然是說笑的。
「嗯!阿梅知道!」丫鬟將他的戲言當真,一臉嚴肅地點頭。
越百川擋住半張臉,揮手道:「好了好了,你先到前面去罷。」
「可是碗碟……」
「待我用完,便收拾起來藏在屋後,你自己取便是。」
「好,那阿梅先走了!」小丫鬟點頭說著,退出書房,飛奔離去。
越百川笑了笑,可回首瞧見自己可憐兮兮的泥像,便覺著心中發堵,再也笑不出來。
把菜碟推到一邊,他吹熄燈火,又安靜地喝了會兒酒,仍是不好受。
他索性爬上屋頂,遙望著燈火通明的某處發呆。直到人聲散去,燈籠一一熄滅,他才回到室內去休息。
※※※
三日後,仙伯真公到訪景府,告知景善若,仙豆芽確定已經失蹤了。眾人在歸墟周圍的仙島上仔細搜尋過,不見其蹤影。
「啊,難道真是去了中原大地?」景善若道。
真公傷腦筋地拽著自己的眉毛,說:「景夫人,你好端端一個娃娃交給老朽,老朽卻把人給弄丟了,這……當真是無顏前來!只是唸著不給個交代不成,厚了臉皮,來與景夫人通告一聲……若是徒兒哪日回了蓬萊洲,請景夫人千萬通知太玄仙都啊!」
「嗯,那是一定。」景善若點頭。
真公難過地說:「老朽這就要啟程往中原去尋人了。」
「老神仙,你要到中原找豆芽?」景善若訝然道,「茫茫人海,若是沒有仙法引路,如何能尋得著?」
「老朽替徒兒束過符,只知他沒病沒傷,卻不能得見其究竟身在何方。」真公起身,堅毅道,「無論徒兒去到何處,老朽定要將其尋回來,再好生教管,令其成器成才。」
「老神仙……」景善若不知說什麼好,遂道,「但願老神仙此行能盡快尋得豆芽,若是找著了,也請通知蓬萊洲一聲,好麼?」
「那是定然……老朽告辭。」
「請讓我送老神仙一程。」
景善若喚了機關馬兒拉的車輛,將真公一路送到小灣。隨後,真公背上行囊,後領內插著拂塵,一副雲水道人模樣,大步踏著雲,上路尋徒弟去了。
景善若感慨得很。
她回房翻看著道經,心中難免設想,要是自己沒有那麼堅持,就勢將道經贈予了豆芽,結果說不定會是好的。
也許豆芽得了經書,修習幾日,明白其功法與己不合便會放棄,於是回頭好生跟著真公修行……
「少夫人?」阿梅見她怔怔地捲著書頁發呆,不禁出言提醒。
——那經書是三少爺給的吧?
少夫人如此出神,莫非……想念少爺了麼?
她期待地悄悄留神少夫人的表情。
景善若回神,笑道:「沒事。阿梅,你隨我去瞧瞧明相,若老人家不肯喝藥,你可得與硃砂好生勸著他。」
「嗯。」阿梅有些失望地點頭。
罷了,少夫人心情好就行了,她一個做丫鬟的,從來就不懂得這些主人究竟在想什麼。
跟著景善若來到前院,兩人停在廊下,清點預備帶入內去的素果與鮮花。此時方丈洲人匆匆尋了來,對景善若道:「景夫人,派往中原搭救同窗的生徒回來了,曲山長請你趕緊過去一趟,有要事商議!」
景善若問:「人救回了麼?」
「救回了。」
「那請回覆曲山長,就說請修士先好生歇息,稍後我準備一下再去看望修士。」景善若道。
「不成啊,景夫人,這次帶回的消息,當真是緊要大事——」來者擔憂地說著,看了一眼大廳方向,似是不願驚動龍公子一般,壓低了嗓音,悄聲道,「若是不趕緊決策,只怕會枉送不少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