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曲江池裡被撈出來的人,名叫周修文,是許長安和安子晏的同窗,亦是昨日那個率先提議去曲江池乘畫舫賞景的學子。
他昨晚一夜未歸,家裡派人來找,花滿樓的主事卻說人早就走了。加之主事先前有替周修文打過掩護,鑑於此,周家人並不信主事的說辭,氣勢洶洶地讓花滿樓的畫舫靠了岸。
畫舫甫一靠近渡頭,周府派來的管家便帶人衝了進去,把好端端一個風月場所,弄得雞飛狗跳,尖叫連連。
那花滿樓主事也不是個好相與的,見周府管家執意要來硬的,便招呼一聲,將樓裡養著的打手喚了出來。
正兩兩鬧得不可開交間,忽然聽得渡頭傳來一聲驚恐至極的喊叫。
特地趕在早上撈第一網魚的漁民,滿頭大汗地解開了沉甸甸的漁網。
緊接著不到一息功夫,他原本飽含希冀的神情就變了。
泛著潮濕水汽和濃重魚腥味的漁網打開,裡頭被江水泡得發白的屍體頓時無所遁形。
「死、死人啊!」
聽見叫聲的周府管家,勉強壓制住了那股不妙的預感。然而等他匆匆跑出畫舫,瞧見地上胸口被貫穿的屍體時,他臉色倏地變白了。
作為周府的老人,管家一眼就認出來了。
地上的屍體,正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公子。
暫且不論周修文父親周御史知曉兒子慘死後是什麼反應,也暫且不論兩天之內接連死了兩個朝臣之子,會在朝堂上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單說許長安這邊。
接到如意死訊,許長安隨意扯了木施上抻著的長袍,邊穿邊慌慌忙忙地趕去他二叔府邸。
楚玉臉色慘白地跟著他身後。
等到了二叔府裡,進了許道宣的屋子,許長安這才知道如意在離開大司馬府後,一直沒回來。
「道宣你先冷靜一下,如意沒回來或許只是去了別處,你派人去他常去的地方找找,說不定就……」
「就能找到」這後半句話,在許道宣展開的掌心面前,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許道宣鬆開一直緊緊握著的掌心,露出了一小塊被鮮血染紅了的破爛衣裳。
衣裳上繡著的花紋許長安很熟悉,他昨日才在如意身上看見過,是一朵繡地歪歪扭扭,根本瞧不出真面目的花。
一朵模樣實在難登大雅之堂的繡花,出現在一件做工精美的袍子上,有些過於打眼了。許長安注意到之後還戲謔過如意,問他這般寶貴這朵花,是不是心上人給繡的。
當時如意聞言立馬抬起頭,神情十分驕傲道:「公子親自給我繡的!」
頓了頓,他又明知故問地問楚玉有沒有,激得楚玉險些要和他割袍斷義。
現下,楚玉還在,他吵著要割袍斷義的人卻不在了。
而那朵雖然醜陋卻始終迎風綻放的繡花,也只剩下爛得絲絲縷縷的兩片殘瓣了。
「看,」許道宣道,「我統共就找到了這麼多。」
許長安身後站著的楚玉,眼淚刷地就下來了。
許長安因為是重生的緣故,不明白一小塊破爛的衣裳意味著什麼,但是楚玉再清楚不過。
衣裳碎到這種地步,意味著主人是爆體而亡的。
爆體而亡的食人花,幾乎是等同於魂飛魄散了。
也就是說,世間再尋不到如意了。
楚玉咬住嘴唇,鹹腥的眼淚接連不斷地從他圓圓的眼眶中滾落下來,沿著圓潤的下巴滴在他胸前的衣襟上,很快就洇成了一片深色。
主子是自幼一塊兒長大的兄弟,他們這些跟著主子的,日日常相見,時間久了,便也是情同手足的感情。
聽到身後壓抑的抽泣聲,許長安嘆了口氣,對聽到消息剛剛趕來的安子晏使了個眼色。
「來楚玉。」看懂他意思的安子晏,牽起哭地無聲無息的楚玉,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安子晏走的時候,也帶走了滿屋子惶然無措的丫頭僕從。等人走乾淨了,許長安半蹲在許道宣身前,伸手替他擦了把眼淚。
竭力克制的哽咽聲漸漸響了起來,慢慢地,聲音越來越大。
握著一小片血色衣裳,許道宣在許長安懷裡痛哭出聲。
日復一日的朝陽升了起來,朝暉照著滿地狼藉,依稀還是不知人間疾苦的模樣。
在平靜下來後,許道宣終於答應去官府報案。攥著一小團衣裳,他在死因一欄裡,寫下了爆體而亡。
這不同於其他受害人死因的案子立即驚動了京兆尹,許道宣被召進內堂詢問詳情。
「你是說你家書僮是吃了什麼東西才爆體而亡?」一身威嚴官服的京兆尹發問。
許道宣沉默著點了下頭。
「恕本官冒昧,你書僮是……」
許道宣輕聲道:「食人花。」
聞言,京兆尹眉頭一下子皺緊了。
能把一朵極具攻擊性的食人花逼得爆體而亡,輕而易舉地吃掉朝臣未成年的兒子,一夜之間掠殺七十又六名太監宮女……
凶手身份已經呼之慾出了。
京兆尹冷汗立馬下來了,他不敢再多拖延,連忙打發走許道宣,而後將官帽一摘,捧在手裡進宮請罪去了。
等候召見的空隙裡,京兆尹不斷猜想著自己的下場,越想越是冷汗連連,幾乎控制不住兩股戰戰。
任期內出了這樣的事,說皇城固若金湯的京兆尹,怎麼看都難逃一死。
許久,久到京兆尹雙腿近乎失去知覺,才總算聽見了太監唱宣。
進了殿,京兆尹不敢抬頭,直接下跪請奏。
「臣京兆尹劉姜,上請稟告近日學子被殺一案。」
「奏。」
「……結合太監宮女,以及周侍郎、陳給事中二位大人之子被捏爆內臟,竊取內丹的死狀來看,微臣斗膽,此案凶手怕是,」京兆尹停下來,重重地磕了個頭。
伴隨著骨頭磕地的悶響,一個清晰的發音自京兆尹嘴中吐了出來。
「魔。」
***
許道宣進入內堂陳述案情時,許長安和安子晏就在外頭等著。
沒過多久,許道宣出來了。
許長安見他臉色實在難看,體貼地沒有多問。三個人並排走在皇城東市的街頭,後頭跟著楚玉和竇太保。
楚玉這會兒已經不哭了,只是眼睛紅的跟兔子似的,湊近了看,彷彿含著一線血光。
無意間看清楚玉眸底的竇太保很是擔心,奈何他與自家公子鬼混久了,好的沒學壞的學了個全,自覺嘴裡說不出什麼人話,偏偏又想勸慰幾句。
於是一路嘴巴張了又閉,閉了又張,最後僅僅是乾巴巴地擠出了一句「別做傻事」。
楚玉沒應聲。
「如意都沒辦法的東西,你去了又能怎樣?!還不是白白送死!」竇太保有些急了,不由自主拔高了嗓門。
「怎麼了?」許長安望了過來。
楚玉搖了搖頭,沒說話。
許長安見他還是蔫蔫的模樣,便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過去。
「答應我,別以身試險。」竇太保拉住了楚玉手腕。
楚玉擔心驚動許長安,悄悄地掙了一下,沒能掙脫,沒辦法,只好低聲答應了。
但是答應和做到是兩回事。
楚玉心裡憋著股悔恨,他打定主意誰都不說,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照常服侍著許長安。
等到了夜裡,許長安睡熟了,他才悄無聲息地獨自出了府。
一路沒驚動任何人,楚玉穩穩地在白日去過的春風樓二樓窗檯上落了腳,他輕輕嗅了嗅風中的氣息,而後一個翻身,重新投進了黑夜。
在一個狹窄的巷子裡,楚玉截住了那團東西。
「呵,讓我瞧瞧送上門的是什麼味兒的點心。」粗糲的嗓音從泛著不詳死氣的黑霧中冒出來,嘲笑著楚玉的自不量力。
楚玉垂了垂眼皮,默不作聲地將手臂纏到了一起。
月亮隱進了烏雲,黑暗重新籠罩住的小巷內,隨著一聲非常細微的響聲,楚玉化為了原形。
一株高達三丈,花冠寬約半丈的巨型植物出現在巷子裡。
在它出現的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惡臭從它尚未完全綻開的花苞中溢出,鋪天蓋地地朝黑霧湧過去,幾乎瞬間就麻痺住了翻湧的黑霧。
隱藏在惡臭中,一片長條狀的尖銳葉子,勢如閃電般刺到了黑霧面前。
在葉尖即將刺入黑霧中心的剎那,一柄閃著寒光的匕首,自後方抵上了花苞下最脆弱的一寸。
「這位小友,」來人語氣溫和地開口道,「誰告訴你壞人只有一個的?」
楚玉的花苞聞聲猛地一抖——他認出了這道嗓音。
然而他已經沒有機會說出來人的名字了。
匕首以一種慢條斯理地悠閒,慢慢貫穿了他的花苞,正深深地刺進主幹。
生死一瞬的關頭裡,楚玉忽然想起了很多無關緊要的事。
他記得自己是在幻成人形後不久就離開了回春局,來到了大司馬府,那時候如意還是顆種子呢。
一粒又小又癟的種子,回春局的麼麼們都說它發不了芽,讓楚玉別管了。楚玉不聽,天天守著它,按時按點地給它澆水,陪著它說話,同它講泥土外面有多漂亮。
不知道是不是楚玉的悉心照料,讓深埋在黑暗泥土中的種子重新燃起了發芽的念頭,楚玉隔著花盆,聽見它努力吸收養分,一點點地壯實自己。
可惜在它即將撐開泥土,破土而出的那日,楚玉被許長安他爹挑中,從回春局帶進了大司馬府。
「小種子要兇猛些啊,這樣我們說不定將來還能再見面。」離別前,楚玉對它道。
後來再見的時候,它果然夠凶狠,比楚玉還要凶狠。
——它成了食人花。
一朵嗯,還算漂亮的食人花。
可惜沒能等到它成熟開花。
不過沒關係,楚玉想,他們很快又可以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