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你今晚真會一夜好夢無眠

  暫且先不論許長安聽到孟銜邀請好友去寒山寺晤面時的詫異反應,單說安子晏。

  安子晏自進入許長安的院子,便光顧著顯擺孟銜的邀約了,因而直到許長安這一聲反問出口,他的目光才順勢落到許長安手裡正在做的事情上。

  作為當朝禮部尚書之子,安子晏是他們那群世家子弟裡,頭一個知道三皇子與許長安婚約已定的人。

  那天下了朝,安子晏他爹回府不久,又被急匆匆召進了宮,到了宵禁時分才回來。

  陪著他娘閒話家常,脫不開身的安子晏,這才有幸聽到了一點內情。

  當時,尚書大人唉聲嘆氣地進了門,神情很是一籌莫展。安子晏他娘見狀,忙迎了上去,又是端茶又是遞汗巾的。安尚書在屋內羅漢床上落了座,先是擺手拒絕了汗巾,接著一言不發地灌了整整半壺茶。

  安子晏他娘憂心地不行,但是礙於朝堂的事情婦道人家不便插嘴,於是一個勁地拿眼神示意安子晏。安子晏無法,只好冒著屁股挨板子的險,壯著膽子問了。

  「皇上此番召我進宮,」許是事情過於棘手,沉默許久後,安尚書罕見地在府裡說了朝事,「為的是三皇子的婚事。」

  「這不是好事麼?」安子晏他娘在一旁插話道,「說來三皇子過了開花期,便算是真正成年了。」

  「成年的皇子封王成婚,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老爺也早就在準備著了,為何還會顯得如此為難?」

  「要真如此,那倒還好說了。」安尚書嘆了口氣,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眉心,「只怕這回是先前的準備都白費了。

  安子晏他娘不解:「老爺這是何意?」

  「三皇子要娶的,」安尚書微妙地停頓了會兒,才接著道:「是男妃。」

  儌倖逃過一劫,沒聽到要挨板子正沾沾自喜的安子晏聞言,當即噗的一口噴掉了嘴裡的茶:「男妃?」

  安尚書臉色嚴肅地點了下頭,道:「說起來,這位已定的三皇子妃,還是你認識的。」

  安子晏內心生出了一股不好預感。

  緊跟著他聽見他爹道:「是大司馬許大人的幼子,許長安。」

  那天安子晏是怎麼回房的都不知道,他整個人處於渾渾噩噩的狀態裡,要不是許道宣派人來說許長安因為偷花挨了家法,他估計還得好幾個時辰才能緩過勁來。

  猶如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挨了家法」四個字徹徹底底地澆滅了安子晏心裡殘存的一點儌倖。

  ——按照大司馬對許長安的溺愛程度,絕不會僅僅因為偷花就打許長安一頓。

  除非他偷的不是普通的花。

  安子晏將自己關在房裡,思來想去,企圖弄明白許長安偷三皇子的原因。結果絞盡腦汁地思索了大半天,除了好友暗地裡傾慕三皇子這唯一一個可能的原因,便再也想不出其他了。

  「看不出,他竟然藏得這麼深,連我也不說。」

  安子晏恨恨想著,心裡卻知道依許長安不事到臨頭絕不開口的性子,是不會將這樣的傾慕說出口的。

  安子晏有些心疼之餘,又為好友感到一絲慶幸。

  大周朝雖然男男成親的少,卻也不是沒有,現下皇上又准了他倆的親事,總歸算是苦盡甘來了。

  直到瞧見許長安將花肥全倒進花盆裡的前一刻,安子晏都還在為他的苦盡甘來而感到欣慰。

  作為牡丹皇城與許道宣齊名的紈褲,安子晏一聞花肥的氣味,就知道那是幹什麼用的。

  「長安!」安子晏猛地拔高了嗓門,他把手裡的摺扇一扔,立馬撲過來一手托住花盆底部,一手按著裡頭的泥土將花盆倒了個方向,企圖將那多半包的粉末狀花肥倒出來。

  奈何花肥不知道是用什麼製成的,入泥即融,不到片刻功夫,就已經完全融進了泥土了。

  安子晏使勁倒了兩下,卻什麼都沒倒出來。

  「子、子晏,」許長安望著安子晏粗魯的動作,沒忍住先臆想出了一出慘劇。他聲音顫顫巍巍的,看模樣簡直像是快要哭了,「花肥灑多了它會死嗎?」

  「不會。」眼見實在倒不出來,安子晏沒好氣地把花盆塞回了許長安手裡,「頂多你今晚會……」

  一直無聲無息任憑折騰的牡丹,忽然將花冠從許長安懷裡轉了過來,面對著安子晏。

  安子晏:「……」

  面對著三皇子一臉你敢壞我好事我就弄死你的模樣,安子晏自覺地吞掉了後面半句話。

  「我今晚會怎樣?」

  得知花肥多了點牡丹也不會出事後,許長安整個人明顯放鬆了下來,他懷抱著沉甸甸的青瓷花盆,語氣十分不在意。

  號稱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安子晏安大公子,立馬識時務為俊傑地改口道:「你今晚會一夜好眠。」

  聽了這句明顯的調侃,許長安險些沒控制住將花盆砸在安子晏頭上。他小心翼翼地捧著花盆,眼不見為淨地轉了個身,回屋去了。

  「哎長安,你同我去寒山寺嘛。」拾起摺扇的安子晏追了進來。

  許長安剛準備說不去,想了想,又回過頭,言笑晏晏地望著安子晏,嘴裡問:「你想我去麼?」

  安子晏莫名其妙地望著他:「自然是想的,不然我問你作甚?」

  「既然你想我去,」許長安眼波盈盈地斜了眼安子晏,而後上下嘴唇一碰,「那我偏不去。」

  安子晏:「……」

  這顆小心眼的仙人球!

  在安子晏軟磨硬泡的時候,好幾天不曾登門的許道宣到了。

  甫一踏進門,見到跟屁蟲似的黏在許長安身後,不停絮絮叨叨的安子晏,和擺著個後腦勺愛理不理的許長安,許道宣愣頭愣腦地道:「安子晏你終於惹得長安不高興了?」

  「道宣你來了正好。」

  ——安子晏臨到嘴邊的話不得不被迫嚥了下去,他好懸沒被許道宣幸災樂禍的口吻氣了個倒仰。

  奈何兩人才握手言和不久,實在不是翻臉宣戰的好時機,因而安子晏只好擺了擺手,有氣無力地辯解道:「你快來勸勸他,他不肯同我們去寒山寺。」

  「什麼?」許道宣大驚失色地高呼,「長安你竟然不肯去?」

  於是,背負一隻長長畫匣,穿著天青色窄袖錦袍的許道宣,放下了手中把玩著的五彩香囊,興沖沖地加入了遊說隊伍。

  許長安被鬧得煩不勝煩,不得不答應下來。

  待許長安換了件適宜出遊的袍子,三人帶著各自的僕從,便往城外的寒山寺去了。

  倒是細雨連綿的春日裡難得一見的豔陽天,皇城門口多了不少女眷的油壁香車,各色芳香的胭脂從門簾微敞的馬車內飄出來,牽牽連連地混在一起,直把過往的遊人熏得迷迷瞪瞪,不知今夕何夕。

  許道宣專心致志地聞了一路的胭脂香,直到出了城,又行至登往寒山的中途,才大夢初醒地想起來沒見到許長安養的花,因而開口問道:「長安你的花呢?」

  「怕被你摸死所以藏起來了。」

  正所謂有仇不報非君子,安子晏立馬抓住機會當了回君子。

  「他說的不是真的,長安對不對?」

  許道宣巴巴地望著許長安,要不是他那被胭脂熏過的酒窩裡,還保存著可疑的酡紅,模樣可憐得簡直快要無懈可擊了。

  許長安有些遲疑。他掂了掂贊同的後果,得出了那株牡丹毫無疑問會被摸死的結論。

  幻想了一下青龍臥墨池碎成渣渣的場景,許長安沒忍住當場打了個寒顫,於是立馬心有餘悸地用力點了點頭。

  許道宣臉上的笑容凝住了,他氣哼哼地發出一聲鼻音,決定再也不等這兩個人走得慢的混蛋。

  望瞭望一騎當先的許道宣背影,再掃了眼遙遙見不到頭的青石台階,許長安邊喘氣,邊痛斥了安子晏方才的行為:「你激他做什麼!」

  「要是不激,」許長安喘著氣想,「好歹還有個人可以拉一把。」

  位於皇城外東南面的寒山寺,常年香火不斷,每日慕名而來的香客信眾絡繹不絕。

  乍然一看,好似寒山是沾了寒山寺的名頭,實際上,卻是寒山寺因寒山聞名,而寒山又因那一千多階上山台階享譽天下。

  等兩個人好不容易爬完一千多台階,天色已經到了暮色四合時分。寒山寺的燈籠晃晃悠悠地引著路,安子晏與許長安兩人,頗為狼狽地互相扶持著,跟在烏衣僧人身後。

  轉過荷葉綻出新綠的小池,沿著曲曲折折的僧房過去,安子晏一眼便見到了亭中的孟銜。

  山寺寂靜,連風都是悄悄的,彷彿生怕驚動了哪位菩薩。

  端坐在等候亭中的孟銜,白衣勝雪,白髮如瀑,顏色寡淡的眉眼微微低垂著,瘦削而骨肉勻稱的手腕從衣袖裡探出來,正煮著一壺雪後松。

  茶葉的清香彷彿和空氣中瀰漫著的,寺廟獨有的幽遠松木香氣同時襲來,將毫無防備的安子晏襲了個措手不及。

  有那麼一瞬間,無論是從小長大的許長安也好,還是在旁邊明顯情緒不對,眼睛紅通通的許道宣,甚至於煮地沸騰的茶水,都通通入不了安子晏的眼。

  他長而細長的眼眸裡,僅僅只倒映了聽見腳步聲而略略側過頭的孟銜,和那一句。

  「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