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是被親習慣了,許長安這回看起來既沒有惱羞成怒,也沒有氣急敗壞,更沒有怒氣衝衝,他只是神色平淡地撩開眼皮瞥了眼薛雲深。
隱隱流動的眼波橫橫地斜過來,似牽未牽的嘴角銜著一縷足以令人神魂顛倒的笑意。許長安薄薄的嘴唇略微一掀,薛雲深好似看見他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柔和嗓音,掠出了嫣紅的唇峰,在半空中緩慢凝成一朵了甜言蜜語的雪花。
這片雪花徑直朝薛雲深射了過來,而後在他耳邊,緩緩蕩漾出驚心動魄的誘惑:「過來。」
平平常常的兩個字,在今夜今時,從許長安嘴裡吐出來,便奇異地帶了無盡的旖旎。薛雲深耳尖不自覺地染上了可疑的薄紅,他渾渾噩噩地嗯了聲,四肢極度僵硬地走了過去。
待他走近了,許長安才伸出手,狀似溫柔地撫上了薛雲深的衣領。
帶著一線幽香的好聞氣息襲來,薛雲深喉結忍不住上下滑動了兩下。正當他腦海不由浮現了各種閨房祕事時,許長安大如打雷的聲音,直接在他耳邊炸開了。
「你再不打一聲招呼就親,信不信我扎死你!」
薛雲深浮想聯翩的表情登時卡住了。
許長安卻不管,終於把憋在心裡已久的咆哮吼了出來,他心情大為暢快,近乎是愉悅地拍了拍手,關門睡覺去了。
而險些被門板拍扁鼻子的薛雲深,則是心有餘悸地摸了摸鼻子,忍不住頗為感慨地想王妃真是太嘴硬心軟了。
明知自己的刺那麼柔軟,還說要扎他呢。
饒癢癢還差不多哦。
幻想著許長安的軟趴趴刺拂過身體,挨了頓咆哮的薛雲深,臉色不禁愈加通紅了。他在許長安門外站了好一會兒,結果越站越血氣翻湧,最後不得不弓著腰飛快跑回了房。
在臨岐住了三日,等護城河與城內潺潺曲曲的流水俱都結了冰,許長安一行人亦要重新啟程了。
辭別戀戀不捨的許長平,又同一長串足足七個的蘿蔔丁,再三保證了明年定來看他們,許長安帶著滿滿兩肩的鼻涕眼淚,在小外甥們的淚眼汪汪中,登上了馬車。
皮毛光滑的高頭大馬抬了抬前蹄,帶動被細緻裹了厚厚棉布的馬車輪。許長安推開馬車的小窗戶,一再朝送出府外的堂姐堂姐夫揮了揮手。
景澄對這個會畫畫摺紙鳶的小舅舅特別喜歡,每回分別都要哭得肝腸寸斷,這回也不例外。
無奈這次在景澄的嚎啕大哭聲中,還摻進了另外一道奶聲奶氣的啜泣。
小七一覺睡醒,就找不到昨天親過的綠眉毛小哥哥,早上已經哭過一陣,把嗓子都給哭啞了。因而這時候心有餘而力不足,無法像哥哥們一樣放聲大哭,就只好一抽一抽地輕輕抽噎。
身為長兄,景澄年紀小小已經頗有長兄的風範,他摟過小七的肩膀,一邊打著哭嗝說「哥哥明天帶你去找」,一邊使勁踮高腳,朝逐漸遠去的馬車揮舞著胖乎乎的手。
「舅舅你們明年記得來啊——」
糯糯童音帶著哭出來的沙啞,被冷風送到了許長安與許道宣耳邊,擠在兩輛不同馬車裡的二位舅舅,幾乎是同一時間鬱鬱寡歡地嘆了口氣。
天氣寒冷,不好騎馬,幾人都縮在馬車裡。許道宣被薛雲深從他與許長安的馬車裡趕出來,逃竄進了楚玉和段慈玨的馬車,結果待了沒一盞茶的功夫,又開始艱難地挪動圓球般的身體。
「天可憐見的。」被段慈玨用飽含殺氣的目光凌遲了整整一刻鐘,許道宣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心想還是換個地方吧。
許道宣費力移動著,坐在他身旁的楚玉被擠得東倒西歪,不小心便跌進了段慈玨的懷內。
段慈玨不動聲色地別住楚玉的肩膀,將他往上一提,直接提上了自己的膝蓋。
整個人猛地騰空,楚玉小小地驚呼出聲。等從險些被道宣球滾跑的驚嚇裡回過神,他發現自己已經自行雙腿併攏地,端坐在段慈玨膝上了。
「段恩人您……」楚玉不自在地扭了扭,企圖從段慈玨腿上跳下來。
「怎麼了?」
好不容易撈到近距離接觸的機會,段慈玨悄悄收緊環住楚玉腰肢的手臂力道,臉色平平常常地反問道。
楚玉想說恩人麻煩您讓我下來,臨到出口,又覺得這話有點怪怪的,好像道宣公子常去的長樂坊裡頭的姑娘們愛說的。
此認知甫一勾出,當即就讓楚玉漲紅了臉。
段慈玨偏偏還在那繼續明知故問:「楚玉,你想說什麼?」
楚玉囁囁嚅嚅的說不出話,低低地含著肩膀垂著頭,不先懷疑是否是段恩人用心叵測,反倒急著把自己羞了個面紅耳熱。
「假惺惺的段慈玨!沒用的楚玉!」
許道宣恨鐵不成鋼地瞪了眼楚玉,奈何楚玉沉浸在羞赧裡無法自拔,壓根沒收到這怒其不爭的眼神。許道宣無可奈何,當即決定再也不管楚玉死活,先把自己摘出去以保平安。
繼續艱難困苦地挪動著,許道宣掙紮了老半天,總算將自己從被車門卡住的困境裡解救出來了。
趕馬的車伕察覺到身邊多了個人,抽空回過頭,看見許道宣,忙道:「公子,您怎麼出來了?外頭冷,您還是進去吧,裡頭暖和。」
「呼——」
坐在車伕身旁,感受著刺骨的凜冽寒風,許道宣長長地了口氣。他擺了擺手,謝絕了車伕的好意,表示對現在的位置十分滿意,就不進去當討人嫌的多餘存在了。
另一頭,少了許道宣的馬車內,則是陷入了奇怪的氛圍。
楚玉嘗試了好半晌,都沒能掙脫段慈玨,此時臉色已經紅的如同火燒雲了,倒顯出幾分手足無措的無助來。
段慈玨不錯眼地盯著楚玉露在外面的耳朵尖,直把那一片可憐的軟肉盯地紅彤彤,火熱熱,才勉強移開了目光。
察覺到段慈玨目光移開,楚玉情不自禁地鬆了口氣,結果還沒來得及放鬆僵硬的脖頸,一雙斜飛入鬢的烏黑劍眉忽地貼近了。
與此同時,並行的另外一輛馬車內,許長安突然沒由來感到了一陣心悸。
幾乎是許長安剛剛摀住胸口的瞬間,懶洋洋趴在他膝間小憩的薛雲深就立刻察覺到了。
宛如一筆畫就的細長眼睛自下而上倏地挑開,薛雲深一個翻身扭坐起來,連忙扶住了許長安的肩膀,語氣焦急地問:「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許長安眉頭微蹙,說不出所以然來,只覺得那一下刺痛來得快且劇烈,痛過後,卻又消失地無影無蹤。
搖了搖頭,許長安道:「沒事,可能是剛剛打瞌睡,魘住了。」
這個時候,所有人,包括最為警覺的段慈玨在內,都沒意識到有東西借由許長安為媒介,盯上了他們。
薛雲深聽了許長安的解釋,並沒有就此放下心,他固執地要求許長安靠在他懷裡,表面理由是這樣會舒服一些。
當然,這個要求不出意外地慘遭拒絕。
許長安把喋喋不休的薛雲深推到一邊,從暖手筒裡伸出兩根手指,略略推開了一點馬車小窗戶。
緊接著,看清外面景象的許長安愣住了。
時近傍晚,天光慘淡,暮色蒼茫,朵大烏雲停滯在不遠處光禿禿的李樹樹頂,官道上除了兩輛並行的馬車空無他人。白色雪花自天際而來,順著李樹枝椏的縫隙飄落,紛紛揚揚地織成了一片風雪交加。
許長安探出手,一小片微白的雪沫落入他掌心,不出片刻便消融了。
「下雪了。」薛雲深擠了過來。
「是啊,下雪了。」
許長安應了聲,和薛雲共同簇擁在小小的窗戶前,望著外面紛至沓來的茫茫雪花。看了沒一會兒,許長安到底忍不住,再次伸出手,窩起掌心,去接雪花玩了。
薛雲深看著許長安眉眼間舒展開來的笑意,原本想勸止的話不知不覺就消了聲。
因為出行不方便,許長安慣用的攢珠玉冠被換成了青玉髮簪,鬆鬆束著三千青絲。幾縷從髮簪裡頭掙出來的烏黑髮絲,柔柔地垂在他臉頰兩側,映照著不描而紅的薄唇與烏鴉羽翼般濃黑的眼睫,讓風一吹,便吹成了畫卷裡的驚鴻一瞥,詩文戲曲裡的驚豔一絕。
「我王妃真好看。」薛雲深默不作聲又很是得意洋洋地想。
他在內心裡小小地衡量了一下,覺得為人丈夫,應該胸懷寬廣,不能斤斤計較,於是在方才的念頭後面添上了一句:「比我還好看。」
過了會兒,胸懷寬闊的墨王殿下,覺得比他還好看的墨王妃玩得差不多了,就攥住了王妃冷冰冰的手,邊將凍得冰塊似的手指摀進掌心,邊勸誡道:「好了不許玩了。」
許長安沒過多強求,他用另外一隻手關了小窗戶,而後側過頭,視線落在認真哈氣企圖快速替他搓熱手指的薛雲深身上,心裡那一點關於斷袖的悵惘,不知怎的,就銷聲匿跡了。
擇君一人,終老此生。
好像也是挺不錯的選擇。
雖然這個選擇背後,伴隨著屁股貞潔不保,以及肚子要撐炸的慘痛後果。
許長安想起對著一串蘿蔔丁說我也要的薛雲深,控制不住又想嘆氣。
「六個大西瓜啊,」許長安心情慘痛地板著手指盤算道,「要麼改天跟他商量商量,看不生這麼多行不行?」
與內心糾結不已的許長安不同,薛雲山倒是沒想那麼多,他忙著給親親王妃摀手,暫時無法一心二用地思考,六個孩子會不會撐炸他王妃的肚子。
正兩兩無語間,被有礙觀瞻的楚玉段慈玨轟到馬車外的許道宣,凍得實在受不了,興沖沖地爬到了許長安的馬車上,猛地推開了門:「長安,長安你的暖手筒快給我摀一下,好冷——」
許道宣說著,深深打了個寒顫。
「喏。」許長安沒回頭,直接把暖手筒遞了出去。
過了好一會兒許長安發現許道宣沒接,不由轉過頭,看見馬車門微敞,雪球一般的許道宣已經不見了。
只留下一件雪白的狐裘,徒勞無助地卡在門縫裡。
許長安猛地自薛雲深掌心裡抽回手,砰地推開了馬車車門。
緊接著他發覺,與許道宣一同消失的,還有寒雪天依舊兢兢業業趕車的兩位車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