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以前,身為三皇子的薛雲深是從未想過皇位的。
一來他上頭有兩位哥哥,下頭還有個才出生不久的幼弟,暫且不說兩位哥哥樂意不樂意,僅從長幼來看,皇位是怎麼都輪不到他的。
二來他生性跳脫,自認胸無大志,僅想當個閒散王爺,王妃世子熱坑頭的終此一生,對皇位從無興趣。
故此,當日薛雲深他爹——敬宗皇帝聽聞他執意要追隨許長安,一路風餐露宿的時候,曾經又是欣慰又是複雜地當著大學士左右相一干重臣的面說太子可定了。
這話說的不明不白,急著要出宮的薛雲深只當耳旁風,即使聽見了也未往心裡去。
等他跟著許長安,從江北道走到臨岐,中途又被抓去四海波,再從四海波到萬重山,見過各色風土人情,經歷幾次水生火熱之後,他那不甚成熟的,獨善其身的想法,忽然開始動搖了。
大周朝看似創造了固若金湯的太平盛世,但掩蓋在錦繡繁華表皮之下的腐朽潰敗,卻已經隱隱顯露出了端倪。
朝代更迭無常,被譽為開明之治的前朝,盤桓不過百年,便陷入左支右絀的民不聊生中。而享有國色天香盛名的牡丹花,從前朝冰山雪蓮皇族手中接過皇位,也才將將過了兩百年。
若是制度裡的朽爛不趁早清理,數十年之後,牡丹皇城的皇位輪到誰坐,又有誰說得定呢?
到時候,長安和他們的孩子又會面臨什麼樣的處境?
非常具有憂患意識的薛雲深趕忙打住了念頭,不敢再細想下去。
聽到提問,許長安是有些驚訝的,他訝異於兩人不謀而合的想法,更驚詫於薛雲深會率先提出來。
唇邊漾開抹笑意,許長安沒有急著回答問題,而是倚靠過來,反問道:「殿下還記得孟銜為什麼被遊街嗎?」
不等薛雲深回答,許長安自顧自接了下去:「因為被冤枉了。」
一路走來,從貓薄荷孟銜到被壓回臨岐的曼珠沙華卷雲,許長安見過許多因為存在不足的律法而飽受摧殘的植物人。
如果說之前的十七年,許長安只把自己當個過客,隨遇而安地保留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的話,現在的許長安卻因為離開了皇城,真正見識到了大周朝殘忍制度所帶來的影響,而產生了想要改變大周朝的念頭。
這個念頭,從知道卷雲的身世開始,就在許長安心裡發了酵,到遇到慘死的鬼姑娘,才算是爆發出來。
其中最大的誘因,儘管許長安赧於承認,但事實卻是板上釘釘的——是薛雲深。
因為薛雲深,許長安才生出落地生根的想法,才會情不自禁地為他們的孩子盤算,才會試圖憑藉一己之力,卻改變這個延續數百年,有著各種各樣腐朽制度的朝代。
「殿下,含冤的不止孟銜,還有走投無路的滄瀾,遭到陷害的卷雲,甚至連鳳回鸞鳳大哥,也是遭受了迂腐的婚姻法的迫害。」許長安凝視薛雲深的眼睛,慢聲道:「我們或許無法改變整個彩雲間,但是如果你當皇帝的話,我們可以改變大周朝。」
「改變不合時宜官僚制服,把律法修補完善,增加新的婚姻法……我知道這些沒有一件容易,但只要你下定決心去做,總有一天會成功的。」
「哪怕我們手裡完不成,我們還可以交給我們的孩子,子子孫孫,總有一天,這天下會四海昇平,千里同風。那時候糧倉爆滿,百姓安居樂業,路不拾遺。再遠一點,說不定倒戢干戈,國與國之間不再戰火不斷,而是互通商路,共享陽光和肥沃的土壤。」
「如果你想好了,要做一位賢明的君主,去改變這個國家,」許長安握緊了薛雲深的手指,頂著對方深深的目光,他感到面皮有些發燙,卻仍是一字不差地將後面的話說了出來:「那麼我願意,成為你的皇后。」
薛雲深聽了這番掏心掏肺又擲地有聲的話,並沒有再發表什麼高見。他牽唇笑了下,探身湊過去,極為珍重地吻了吻許長安的眼簾,而後緩聲道:「如你所願。」
在許長安與薛雲深兩人互表衷腸的時候,外面負責趕車的三人也正心思各異。
許道宣不知道為什麼,越往大山深處走,他胸前墜著的小布包便越發滾燙。起先他還以為是錯覺,特特將布包從貼身的衣物裡頭拿了出來,懸在大氅外吹了會冷風。結果片刻後再摸,卻依舊是溫熱的。
當初孟銜說種子發芽之日,便是如意魂魄養齊之時,可並沒有說若是遇到種子發燙該怎麼辦。
焦急之下,難免有些抓耳撓腮地坐不住。旁邊的段慈玨見他動來動去,遂開口問道:「怎麼,你的刺今日又收不住,扎穿了木頭?」
聞言,許道宣先是下意識把手伸進屁股底下摸了把,沒摸到坑坑窪窪的小洞,才反應過來段慈玨是在打趣。他狐疑地看了眼段慈玨,不曉得這位刻薄鬼今日心情為何這般愉悅。
既然想不明白,不如索性問一下。
「你今日心情很好?」許道宣問。
他昨夜因為擔驚受怕下睡得極早,連段慈玨攜楚玉是什麼時候進馬車都不知道,自然也不會知道這位段車伕,將楚玉小書僮按著親了頓飽。
段慈玨趕著馬著鞭子,百忙之中抽空扭頭掃了許道宣一眼,道:「不算太好,也就一般吧。難不成你心情不好?」
原本難得收到來自刻薄鬼關懷許的道宣,理應擔受寵若驚地表示一下詫異。但是對如意的擔憂站了大部分的心思,故而許道宣僅是摸著小布包,低低應了聲:「嗯。」
段慈玨先是拖長音哦了聲,緊接著道:「那巧了,聽到你心情不好,我心情更好了。」
許道宣:「……」
早知道他應該和楚玉換輛馬車的。
一行人趕了大半天的路,便又是暮色四合了。
許長安從馬車裡下來,藉著昏暗的天光對了對手上的羊皮地圖,發現最少還得趕半個月的路,才能走出這萬重山。
「要在這萬重山裡過年了。」薛雲深跟著下來了。
「得虧阿姐當時讓人裝了不少乾糧,撐一撐也能熬過去了。」許長安收起地圖,拉著薛雲深重新返回馬車內。他從暗櫃裡捧出些乾果,塞到薛雲深手裡,道:「我去撿柴火生火,你先吃些墊墊肚子。再過會兒滕初姑娘估摸要出來了,你待在馬車,別下去了。」
說完,仔細檢查了馬車小窗,確定都關實了之後,復又下去了。
「公子,我同你去。」守在外頭的楚玉自然是聽見了對話,他自以為不引人注意地朝段慈玨的方向,飛快瞟了眼,而後追著許長安走了。
於是留在原地的依舊是昨日三人。
「段兄弟,段大哥,你一身劍術無人能及,打兩隻野物不在話下。若是你去,我們半炷香之後便能吃上熱氣騰騰的烤肉了,換做我,只怕今夜都只能吃烤麵餅了。」
「段大哥,你行行好,多勞累一下吧?」
許道宣企圖故技重施,死乞白賴地讓段慈玨去打獵。不料段慈玨只低頭餵馬,對他的馬屁高帽置若罔聞。
許道宣見狀,眼珠子一轉,就在他要抬出楚玉的時候,一直沒出聲的薛雲深忽然推開了車窗。他右手撐著下頜,左手捏著粒花生,看也不看許道宣地道:「你不是怕鬼麼?去打獵便不用見到滕初姑娘了。」
許道宣張口欲反駁,卻聽薛雲深繼續不緊不慢道:「再說段慈玨一身劍術固然不錯,但魔鬼仙人球的祕技也是旗鼓相當。你不願意去,難道是你學藝不精?」
薛雲深一番連捧帶諷,又哄又騙,終於激得許家有史以來傳承血脈最濃厚的許道宣面子上掛不住,氣哼哼的打獵去了。
「還是殿下高明。」望著走遠的許道宣,段慈玨朝薛雲深拱了拱手。
薛雲深沒接話,他將鹽漬花生往上一拋,張嘴接住了。略微仰起的角度,讓那雙一筆畫就的狹長眼睛,看起來彷彿帶著令人炫目的不懷好意。
沒多久,抱著柴火的許長安與楚玉回來了。沒見到許道宣,許長安起初以為他是躲在馬車裡,便也沒問。
過了會兒,解決完個人問題的段慈玨返回,手上空空的,許長安這才意識到不對。
「慈玨沒去打野物?」許長安問。
段慈玨找了個貼近楚玉的位置坐下,聞言嗯了聲,自然而然道:「道宣去了。」
完了。
許長安覺得今晚可以只用吃麵餅了。
實在不是不相信許道宣的能力,而是許長安對他瞭解太深了。
——只吃不會做,說的就是許道宣。
晚膳不再令人期待,許長安想了想,找出幾個凍得硬邦邦的饅頭,直接放火上烤了。
待饅頭烤得焦香四溢,許長安從火上取下來,邊呼呼吹著氣,邊均勻抹了層牛乳膏,而後一人分了兩個。
吃過了烤饅頭烤麵餅,許道宣還沒回來,許長安便有些坐不住了。
「滕初姑娘今晚沒出來,道宣也不見人影。」許長安說著,騰地站了起來,「不行我得去找他。」
「公子——」楚玉急忙跟著起身,尚未來得及表忠心,便讓一道低沉的嗓音打斷了。
「我跟你一起去。」
卻是薛雲深從馬車裡出來了。
做了個簡易火把,許長安與薛雲深兩人出發去找許道宣。
而此時許道宣正在做什麼呢?
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來的胳膊上還碩果僅存地余留著一根尖端發寒的刺。聽到呼喚,他扭過頭,驚訝道:「長安你怎麼來了?」
緊接著,又看到了許長安身後的薛雲深,先前還驚喜的神情,登時變得有些怏怏起來。他吶吶地張了張嘴,小聲喊了句:「殿下。」
薛雲深舉著火把,僅以頷首表示聽見了這聲若細蠅的問候。
許長安找到人,先是鬆了口氣,結果這口氣還沒鬆實在,就看見許道宣齜牙咧嘴地把胳膊上僅存的一根刺拔了下來,而然後伸長手道:「不過來的剛好。長安來,給你玩一下。」
「玩?」
許道宣拉過許長安的袖子,將他拉到了自己的藏身之處:「看到了沒?我打的那隻,趴在地上只剩一口活氣的熊。」
說著,生怕許長安看不見似的指了個方向。
順著指引,許長安看見不遠處的灌木叢裡,果不其然地趴著團巨大的陰影。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許長安總覺得這頭熊的毛好像有點不一樣。
「怎麼感覺這頭熊好像炸毛了。」許長安忍不住在心裡腹誹道。
沒聽見許長安誇讚,許道宣半是炫耀半是強調地重複道:「我打的!怎麼樣,是不是夠大?」
逡巡一圈那隻熊的個頭,許長安心情複雜地點了點頭:「夠,很夠。」
豈止是很夠啊!
這簡直可以讓他們五個人吃半個月啊!
許道宣壓根沒聽出許長安的弦外之意,一得到認可,就立馬洋洋得意地揚起了頭,只用眼尾餘光瞥了眼薛雲深。
薛雲深無動於衷。
得了個沒趣的許道宣,只好收回目光,繼續對許長安殷切道:「你把這根刺丟出去,戳中它,隨便戳哪裡,它就死了。等它死了,我們便能把它拖回去了。」
聽到這話,許長安終於明白哪裡不對了。他看了看衣衫不整,隱約露出胸膛的許道宣,心裡掠過了一個不太妙的猜測。
艱難地動了動嘴唇,許長安問道:「你該不會揪掉了一身的刺吧?」
「沒有,」許道宣搖了搖頭,他把衣領扒開,接著:「只揪掉了肚皮上的。」
【小劇場】
許道宣:「哦還有胳膊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