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你給許長安餵了什麼東西

  許道寧展臂,凌宵托著昏迷的許長安,穩穩噹噹地送到了他手臂裡。

  弟弟入手剎那,強忍著沒露出情緒的許道寧,險些當場紅了眼睛。

  這時,許慎柳綿互相攙扶著,跟著爬了上來。見到帝后二人,急欲行禮,讓皇帝攔住了。

  「都免了吧,」皇帝道,「今日你我乃是親家,不拘這些虛禮。」

  「謝陛下。」許慎夫婦惦記許長安,也沒有執著地非要行跪地禮,只深深彎了個腰,便走到長子許道寧身旁去了。

  被親兄長打橫抱著的許長安,安詳寧靜,依稀還是與以往一般無二的眉眼,卻又有什麼東西徹底不同了。

  柳綿眷戀又不捨地端詳著小兒子,半晌,她忽然伸出手,輕輕攏住了小兒子披散的白髮。

  以指做梳,柳綿緩慢地替許長安理齊被吹亂的白髮,摸索著從頭上髮髻抽出支最為樸實的簪子。

  昨日因為進宮覲見,柳綿穿得是頗為濃重的命婦裝,妝容也比常日更為端莊貴重。故而即便是最樸實的簪子,也是金絲雕鐫而成。

  柳綿用金簪在許長安腦後簪了個低低的叔平髻,許道寧一言不發地配合她動作。

  等柳綿打理好了,那頭,完整的烏木棺材也被挖出來了。

  坑底的侍衛放下鐵鍬,撈住上頭扔下來的繩索,牢牢套住棺材後,大聲吆喝道:「起!」

  數丈深的四方坑內,一具漆黑的棺材,被侍衛緩緩抬了出來。

  眼見棺材即將脫離深坑,卻不想變故陡生。

  不知是棺材埋入地下太久,而導致棺木腐朽的緣故,還是繩索套得不夠牢。只聽見刷拉一聲,半邊棺材滑出繩索套,徑直朝坑底墜落下去。

  「小心!」兩日內從最北方簌都趕到京城,精疲力竭的凌宵,連忙半空變原形,甩出了枝條,企圖拉住距離最近的侍衛。

  可惜連番勞累之下,凌宵動作過於遲緩了。

  連聲驚呼都沒來得及發出,侍衛就被肩上的粗木別住腦袋,帶進了深坑。

  不過預想中的,沉重的棺材落地聲,並未響起。

  烏木棺材蓋被棺材裡頭的人一掌掀飛,衣衫襤褸的人影閃出,用指甲烏黑的手指,險險提拎住了那個倒霉鬼侍衛的腳踝。

  沉睡數百年養傷的溫亭候,以一手抓棺材老窩,一手倒拎侍衛的風流倜儻之姿,重現人間。

  腳尖在坑壁連踩數下,溫亭候迅速從坑內竄了出來。

  由於速度過快,險些將烏青的俊臉與當朝皇帝,來了個面貼面。

  「抱歉抱歉。」溫亭候後退半步,在周圍調轉槍頭,嚴陣以待的侍衛瞪視下,輕手輕腳地放下了手裡的東西——棺材老窩,與倒霉催的侍衛。

  而就在旱魃溫亭候脫出棺材的剎那,新翻出來的濕潤泥土,開始逐漸變硬變乾。

  作為當年親自將旱魃埋入地下的雪蓮族後人,遲硯目光掃過地上泥土,語速飛快道:「敘舊就免了。閣下數百年前闖入彩雲間,以傷勢過重為由,拒不肯離去,害我損失了兩千四百六十六位同族。」

  溫亭候點了點頭,表示確有此事:「當日我不慎被對手打傷,意外穿過界壁誤入彩雲間,的確是無心之失。隨後不肯離去,也是因為傷勢太重,實在有心無力。」

  「不想給彩雲間帶來那麼大乾旱。對閣下同族之事,我感到萬分抱歉。」相對旱魃而言,還算好脾氣的溫亭候道:「現今我傷勢已養好,即刻便離開貴地,此生再不踏足彩雲間。」

  「閣下請留步。」遲硯叫住了溫亭侯。

  「今日我把閣下喚醒,不為別的,就想請閣下幫忙救個人。」遲硯朝許長安的方向示意道,「請閣下去除他體內的外界氣息。」

  溫亭候用看傻子的目光回視遲硯:「我救不了人,我只會殺人。」

  「況且如果你讓我取他體內氣息,我的屍氣務必會滲進他體內,這樣豈非得不償——咦?」

  溫亭候的話,在看到被抱過來的許長安時自動消了聲。他仔仔細細地打量兩眼許長安,訝異道:「他體內怎麼有魔修的氣息?」

  略微折了下眉頭,溫亭候伸出膚色異常慘白的手指,順著許長安頭頂隔空撫到腹部位置,緊接著面色陡變:「他肚子裡有孩子?!」

  「不,不對,怎麼還有那根棒槌養的蠢魚的氣味?」

  溫亭候百思不得其解,他沉吟片刻,看向了遲硯:「百年前害你痛失數千族人,是我的錯。這樣吧,我救不了他,但是我找個專門治病救人的大能修士來救他。」

  說著,溫亭候扒拉兩下自己破破爛爛的衣衫,撿著胸腹處的位置,扣了半截肋骨下來。

  「勞煩火把借我用一下。」溫亭候朝距離最近的持刀侍衛招了招手。

  奈何年輕俊秀的御前侍衛,生平頭次見人直接掰斷肋骨,已經嚇傻了。

  溫亭候無奈地搖了搖頭,心想這些植物人真是容易大驚小怪。他預備自取自拿,卻不想一支火把率先斜遞過來。

  柳綿將火把遞給溫亭候,溫聲道:「請。」

  溫亭候詫異地看了眼柳綿,道過謝,順手就將自己的肋骨在火把上點燃了。

  黑色的骨頭觸到火苗瞬間,周圍所有人連退三步。

  「是會有點氣味,」溫亭候頗為歉意道,「界與界之間傳遞消息不便,條件有限,只能出此下策了。」

  黑骨燃燒,除了臭氣熏人,此外並沒有什麼奇異之處。

  溫亭候數著數,燒了五息功夫,便將燃著的骨頭吹滅,復又重新塞進了胸腹裡頭。

  「稍等片刻,我那位故友馬上就能到了。」溫亭候胸有成竹地開口道,他目光往人群中一掃,忽然發現先前同他說話的雪蓮花不見了。

  「那朵雪蓮呢?」溫亭候問道。

  沒有人回答。

  眾人只默默讓出了條路。

  視線順著人群中的空隙望過去,溫亭候剛好看見身形越來越透明的遲硯,回頭微微一笑。

  烏雲不知何時凝聚起來,黑沉沉地壓在眾人頭頂。紫色閃電掠過天際,轟隆隆的雷聲在狂風中炸開,炸得人兩耳欲聾,炸出濕意滿面。

  隨著遲硯的煙消雲散,大雨無聲無息地到來了。

  滂沱大雨傾盆而下,佈滿裂紋的乾涸土地得到滋潤,消退的海水重新漲潮,枯死的野草在狂風暴雨中,顫顫巍巍地綻出了新綠。

  溫亭候自成為旱魃以來,第一次被大雨淋濕了。

  他再次意識到,自己的出現,對於白玉京來說尚可忍受,但是對彩雲間而言,卻是需要傾盡全族之力,才能消滅的災難。

  目光從眾人身上掠過,溫亭候發現在場數百人,無人忙著避雨,也無人護著被雨澆滅的火把,所有人都三緘其口,默不作聲地淋著這場雪蓮族最後的暴雨。

  雨還在下著。

  包括遲硯在內,雪蓮族共三千五百七十七人之力,可以讓這場雨不停歇地下上一天一夜。

  足夠消除旱魃溫亭候給彩雲間帶來的影響了,甚至還綽綽有餘。

  另外一頭,遠在數千里之外,彩雲間與白玉京交界的界壁上,突然出現一道身影。

  被溫亭候燃燒肋骨喚來的男人,神態輕鬆,閒庭勝步般輕易穿過了雙重界壁。

  他穿著件沒有任何繡紋的雪白長袍,宛如水墨氤開的俊黑眉目微垂,黑色透額羅墜著的小巧寶石恰好覆在眉心。

  雪衣素唇,長髮如錦緞的男人,看起來與醫者沒有半分相似之處,反倒有點傳說中殺人無形的意思。

  男人肩頭蹲著只僅在四足才染有胭脂顏色的小銀龍,它藤黃的豎瞳轉了轉,兩隻前爪似乎在空中扒拉到了什麼,團成小小的,指甲蓋大的模樣,就想往嘴裡塞。

  「這個不能吃。」

  男人截住了小銀龍的前爪,順手將它爪裡的透明東西給挑出來了。

  見到空空如也的兩爪,小銀龍憤恨地張嘴,叼住了男人的手指。

  磨癢癢的輕微痛感,對於男人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他往指間的小團空氣注入點靈力,待透明狀的東西稍稍凝實之後,便隨手扔進了芥子空間。

  絲毫不受瓢潑大雨影響,彷彿有道看不見的屏障,將雨水隔開了。男人腳下不停地縮地成寸,幾乎眨眼之間,就到了皇城十里外。

  這個時候,許長安情況已經非常不妙了。

  他的內丹快融完了。

  無形的壓抑充斥在眾人之間,柳綿死死握住許長安枯瘦的手指,似乎生怕一鬆手,掌心就空了。

  雪衣男人無聲無息落了地,若不是一陣輕風拂過,眾人甚至不知道有人來了。

  「來來來,老謝你快來救命,這顆刺軟軟的仙人球體內有你那條魚的氣息。」一眼瞥見了男人,溫亭侯忙不迭道。

  約摸是不喜歡被叫做魚,男人肩上的小銀龍,憤怒地朝溫亭侯齜了齜牙齒。

  至於男人,他面對舔著臉討好笑著的旱魃老友,做出的回應則是——一拳將只會給自己添麻煩的溫亭候打進了地底下。

  而後於溫亭侯的嚎叫聲裡,男人腳步不輟,徑直走到了許道寧面前。

  「會有點痛,你抓好他。」男人好心提醒道。

  許道寧尚未明白髮生了何事,聞言只下意識地鎖緊了懷裡許長安的四肢。

  見狀,男人點了點頭,手指倏地成爪,虛虛往許長安胸腹間一抓。

  摻雜著黑氣的綠光,慢慢刺破了許長安的肌膚,接二連三地浮現在半空中。

  與此同時,昏迷中的許長安,猛地劇烈掙紮起來。許道寧一時不察,險些讓他掙脫了。

  幸好柳綿眼疾手快,立馬俯身按住了許長安彈竄的膝蓋。

  「啊——」許長安承受不住廝吼出聲,直把脖頸處粗壯的青筋都掙了出來。他感覺自己骨頭被扎穿了,五臟六腑攪碎般劇痛無比。

  按著許長安的柳綿,狀況並不比他好太多。

  柳綿手指被許長安掐住了不放,骨頭碎裂的脆聲幾乎是在許長安喊疼的瞬間響起來的。但她好像完全感覺不到疼痛,仍像許長安小時候生病那樣不停安慰道:「長安乖,忍忍就好了,馬上就好了,乖……」

  直到確定所有的黑氣都被拔了出來,男人才收回手。他姿態閒散地隨手一撥,將黑氣與綠光撥開,然後指尖夾住黑氣,餵給了肩上氣鼓鼓的小銀龍。

  零散無法凝聚的綠光,則讓男人合掌微微攏住了。

  猶如捏泥巴般緊緊壓了壓,壓完了,男人還不忘拋來拋去地試了試,確定不會再散架之後,才送到滿頭冷汗的許長安胸膛前。

  綠光甫一觸到許長安衣襟,便自發沒入他體內,接著牢牢實實地圈攏住了他肚裡孩子僅剩的一豆生命力。

  只是命力修好了,另外一樣至關重要的東西卻即將蕩然無存。

  「內丹要沒了。」男人惋惜地自言自語道。沒等柳綿開口詢問,他不知從哪裡摸出粒金光閃爍的金丹,「那這粒給他吧。」

  說完,男人動作飛快捏開了許長安的嘴。

  眼見那粒金丹迅速滾入了許長安體內,至始至終都未出聲的許慎問道:「敢問閣下餵給犬子的是何物?」

  「哦你說這個,」男人語氣頗為無所謂道,「他內丹不是快融了麼,所以我給他餵了顆鐵樹精的妖丹。」

  停頓了會兒,男人又不確定道:「既然都是植物,那應該沒什麼關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