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緊閉的雙眼猛然掀開,黑漆漆的雙眸茫然了一會兒才清明起來,轉動了一下,便又垂了下去,剛醒來的少年面無表情的似乎依舊沉浸在夢裡。

  「王爺,您醒了麼?」門外傳來輕柔的呼喚,是他的貼身侍女懸鈴。

  鼻子裡哼出個音,整個人懶洋洋的又眯上了眼,直到鼻端竄入茶香,這才撐起在軟榻小憩的身,就著懸鈴手裡的茶漱了口,吐入另一邊纓丹端著的水盅裡。

  懸鈴餵了他再喝了一口茶,輕手輕腳的放下茶杯,取過溫熱的濕帕巾,幫他將臉擦拭過一遭。伺候了這麼多年,依舊會在接近的時候不自覺的屏息,只因為這張臉漂亮得過分了。先太后能夠成為唯一生下兩位先皇孩子的女人,原因估計可以從這小王爺臉上就可以瞧出端倪,這麼美的臉蛋,不受寵才怪呢。

  相處愈久愈是發現他的難得之處,儘管出身顯貴,長相又精緻無雙,私下裡的性子卻沒有皇室貴胄一貫的嬌縱傲慢盛勢凌人。

  自當今皇帝被先皇指為太子起,她和纓丹及門外守衛著的魁栗、銀樺便指派到了他身邊作侍從,一直到先皇駕崩,皇帝繼位,他被封為靖王,出宮開府。貼身服侍了這麼長日子,眼見他在外人面前北斗之尊不可一世,關起門來卻是懶洋洋的,偏愛發呆,佈置好一床軟榻,幾本書籍一盞茶就可以耗掉一下午……

  也許是所需要做的事情太過沉重,他們貼身隨侍多年,一點點看著小王爺與陛下是如何攀爬得更高,如何站穩腳跟,如何鞏固位置。陛下是光明之中的昂昂之鶴,小王爺就在陰影裡披荊斬棘,小小年紀不知道耗費了多少精氣神。皇室裡的黑暗就像個無底的漩渦,只要身為其中,就會永遠被捲著往下吞噬,誰也無法乾淨輕鬆的過日子。難得的可以閒下來,他幾乎都是以神智放空來度過時間。

  眼下,如玉的面容毫無表情,估計不是沒睡醒就是又在神遊四方。懸鈴和纓丹輕巧的幫他梳洗,穿上外衣,繫好腰帶,掛上珮飾,也不多說一句話,便彎身退下。

  留他一人安靜的發呆。

  又夢見母妃去世了,黑眸沉靜若水。

  那日他去請伺醫途中,被太子惡意阻攔,耽誤了時辰,等伺醫到的時候,母妃的身體已經硬了。聞訊被放回來的阿兄緊緊攬著呆呆的他,守到了第二夜才見到姍姍來遲的先皇。那一時刻起,阿兄告訴了他今後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奪嫡。在那樣的一個處境裡,想成為普通人活下去的權利都沒有,想要生存,只能拚命,不站到最高點,只有死路一條。

  一個半大的少年,一個幼童,偎倚著彼此,摸索著黑暗中的路,永遠沒有盡頭的提心吊膽,想方設法絞盡腦汁的算計,整整十年,才最終結束了噩夢的日子,踩到了光明的邊緣。

  垂眼看著自己白皙纖細的雙手,弄死了多少人,才換得如今光明正大的呼吸。他一點兒也不後悔自己做下的那些骯髒事情,倒是很後悔自己為什麼不再早一些明白這些是非,再早一些不那麼幼稚,那麼母妃好歹也可以活下來,阿兄也可以少受那麼些罪。

  門簾子掀開,魁栗捧著個扁平的匣子進來行禮:「王爺,這個是左丞命人送來的。」

  雲遊的神智歸位,微笑於好消息的到來,「隨我入宮。」

  出門上了馬車,聽著車外的紛擾,低彌的情緒一點點的散去,沒帶人服侍,自己從車內小抽屜裡找出甜酸的乾果,丟一顆入口,喀啦喀啦嚼著,隨意翻看著車內擺放的書冊,直到馬車入皇宮,說起來,他是除了皇帝唯一一個可以在皇宮內可以乘馬車的人。

  馬車行至未央宮門,魁栗撩起車簾,「王爺,軟轎邊上候著。」

  一見如玉般精緻的小小少年下車,早早守候的大太監離殤立刻行禮下去:「靖王長樂無極。」

  他被逗笑,瞥了離殤一眼,少年特有的嗓音清脆潤耳:「一日見本王八回,回回長樂無極也太累了點兒吧。」搭上笑容滿面的離殤的手上了軟轎,陛下和他關係親密,有什麼事都往宮裡跑,有時還因為太晚繼續歇在宮內,簡直和住在宮裡差不離。

  離殤笑得眼睛都眯成條縫了,籠著袖跟在軟轎邊上小跑:「王爺乃是陛下最寵愛的靖王,一天豈止才八回長樂無極,至少也得千兒八百回才夠呀。」他是自陛下被內定為太子時撥到身邊的,一路跟下來,哪裡會不知道陛下的心思。這位小王爺與其他王爺不同,是和皇帝同父同母的親親兄弟,雖年少,卻最得寵愛和重用。

  原因太簡單了,他就親眼見過小王爺還是八歲的年紀就能夠眼都不眨一下,利落的用匕首結束了企圖對陛下不利的人,這般心狠手辣又忠誠,哪個不愛,更何況容顏又是一等一的精美,光擺看都無比的賞心悅目。

  失笑,這溜鬚拍馬的功夫啊,隨口問:「你來接本王,陛下那兒呢?」

  離殤笑回:「離逝近身伺候著,陛下叮囑著要避開日頭,怕王爺曬著熱。」離逝與他同時開始伺候陛下,是最貼身的大太監。

  他只是笑,到了清涼殿下了轎,整了整廣袖長袍,邁步自小太監挑起的簾子而入,繞過門屏,見到案桌後自己最仰慕的男人,發自肺腑的微笑開來,抱拳一揖脆生生道:「參見皇兄。」

  伏案批閱奏摺的男人抬眼見到小少年時,深邃的雙眼浮出笑意,低沉的嗓音渾厚如醇酒:「過來,玖兒。」

  一旁的離逝上了茶,便和離殤齊齊退下,到門外候著。

  皺了皺鼻子,都被封王爺了還被叫小字,實在有些叫人羞躁,只是那份親暱讓他怎麼也拒絕不了。走過去,將先前魁栗入門前給他的匣子遞上去,「皇兄,這個是左丞獻上的。」

  匣子打開來,薄薄的幾封信,卻是幾位蕃王的暗地謀反證據。

  當今皇帝劉邰瞥了眼信箋,將手上的硃筆擱置到筆架上,濃眉舒展墨眼含笑,無一不透露著滿意。微微抬起下頜看著桌前昂然而立的靖王劉旎,瞧著那俏美的五官顯著得意,所有的言辭只化為低笑一聲,欠身打開桌角的精美食盒,「這是新尋來的小點心,喚做玉糯,你來嘗嘗。」

  湊上前,剛打算用手拈,卻被劉邰餵了一個,拇指大小的玉色點心,入口即化,餘留滿嘴糯香。舔舔嘴唇,漆黑的眼兒笑若彎月,伸頭張嘴,理所應當的求餵。

  「跟雛鳥一個樣兒。」笑著又拈了個遞入那小嘴,用帕子擦拭黏了甜霜的手指,也不問他喜不喜歡了,看著他將一小碟六個玉糯掃得一乾二淨,劉邰笑得滿是寵溺,「宮裡廚子這般合你心意,搬回來吧。」儘管為了顯示聖寵封王出宮開府,可他還是希望兩人可以住得更近些。

  劉旎灌了口茶,搖頭,嗓音清脆好聽:「麻煩,言官煩死了。」皇兄登上了帝位,才知道一國之事到底該有多繁忙,他不會因為自己的事情讓皇兄填堵,再喝了口茶,「蕃王削蕃的事,交給臣弟吧。」

  劉邰劍眉一鎖,「吾有人去辦此事。」

  劉旎也不說話,就這麼喝著茶,偏大的烏黑眼睛自茶杯上直直的望著他。

  兩人都知道,這個位置有多難坐,先不談先皇后的外戚勢力,多位蕃王的關係更是盤綜錯雜,而他們除了皇位,手中只握有隸屬皇帝的暗衛,軍權目前只收回半數不到,權臣中真正臣服的也只有數位。

  為了坐穩這個位置,他們有太多的障礙需要掃除,而劉邰最信任的人,只有他。

  劉邰是他的天,是籠罩在他頭上的太陽,是保護他的巍峨大山,若是沒有劉邰的全力守護,他早在幼年就該死在後宮的 陰 謀中,是劉邰決定了將來的道路,雖艱辛卻護了他們平安存活。更何況他做事殺伐果斷,文武雙全,聰慧感知敏銳,對政治又有著莫名的先見性,連先皇都承認他比前太子優秀太多,他怎麼能不敬仰,怎麼能不打心眼兒裡的敬佩。

  這樣的兄長,又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親近的人,他為擁有他而驕傲自豪,更是全心全意的只為他而活,只為他付出。

  劉邰俊朗的面容顯出幾分不忍,「玖兒,吾不願累你。」他登基不過兩年有餘,而劉旎卻是自幼便為他奔走的。無論是幼時的相依為命,還是他成為太子後的緊密相隨,又或是他成為皇帝的忠誠守護,最累的是他,一直為他守著他的後背,一直為他處理著他無法分身顧及的事務。

  孩童時的短缺吃食導致他如今怎麼也豐潤不起來,身形瘦小單薄,襯得腦袋有點大,面頰略瘦,眼眸都因臉瘦而顯大,黑黝黝的,手腕則是一層肉皮包骨而已。一想起他兒時更是瘦弱得只剩下一雙大眼,依然亮閃閃的凝望著他,信任著他,心裡就一陣陣揪著疼。

  劉旎放下茶杯,抱手長揖,「請皇兄下令。」他就是劉邰手裡最有用的劍,無論指向哪兒,必須所向披靡。

  劉邰沉靜下來,起身下位,走到小小少年身前,傾身,結實的臂膀將他整個的環抱住,下巴擱在他硬硬的頭頂上,半天不吭一聲。

  猶豫了一下,還是攬住了他,手下寬闊厚實的腰背讓劉旎恍了恍神,當了太子以後,他們的生存條件才逐漸好起來,不再有太監敢輕怠他們,劉邰又注重文武結合,身形一下子拔高拓寬加厚,先皇連連提及他和先皇年輕時的身量相仿。怎麼自己反倒是長得這般的慢呢……

  彷彿自劉旎身上吸取了力量,劉邰再次抬起頭時已恢復了熏天赫地的氣勢,彷彿剛才的無奈只是錯覺,鬆開劉旎直起魁梧身軀,拍了拍只及自己肩膀高度的弟弟,消瘦的肩膀讓黑眸略沉,「那,吾就待玖兒成功歸來。」

  只要是他需要的,玖兒就會幫他獲取,只要是阻礙他的,玖兒就會幫他剷除,這麼小個孩子,年紀差他七歲,為了他卻肯什麼都做,身負如此重擔卻甘之如飴,心又開始抽抽的疼起來。

  劉旎仰頭笑容燦爛,「臣弟遵旨。」

  削蕃不是件簡單的事兒,如果能把蕃王順利押送入京是最好的,如若不行,只能以武力鎮壓。目前劉旎手上握著京城的兵衛權,劉邰手裡則掌控著全國三分支一不到的軍權。

  兩個人看著地圖,研究著需要削蕃的四位蕃王所處位置周圍有任何兵馬可以調動,放下手裡把玩的鎮紙,劉旎指向幾處,「這些將軍自有家眷在京,應該是能夠聽從調派的,左丞陳於提過幾個略有異心的,臣弟需要暗衛的力量。」

  「准。」劉邰沉吟,自他登基,劉旎即刻封王接管了太學,目的是為了提前籠絡和掌握好這些朝堂的未來力量。「太學那邊會有影響麼?」

  「不會。」四個蕃王要解決至少得一年半載,暗樁已經打好,太學裡面的洗腦和拉攏人才依舊可以按部就班的進行。劉旎抬起眼,「臣弟擔心的是京防。」同父兄弟經過洗牌現存數名,雖然已經全部打發出京,可還是會有風險。

  劉邰笑了,黑眸滿是笑意的隱藏了其間的危險和暴烈,摸摸劉旎後腦,「吾不是吃素的,玖兒。」這孩子從小為他擔憂這個擔心那個,都快成半個母妃了……

  不知覺中已是掌燈時分,兄弟兩人一起用膳,因經歷過苦日子,兩個人的吃食上花樣精巧,份量卻是剛好吃完,並不浪費。

  「晚上留宿宮內吧,別跑來跑去了。」散步消食後回到書房,劉邰立在桌後挑揀著奏本頭也不抬道。

  「好。」劉旎掩口打了個呵欠,思索著削蕃的事,沒什麼形象的攤在窗下的羅漢榻上。

  斜瞥了那小少年一眼,尊為王爺了,還這般隨意,畢竟還是個孩子,又是因為在自己面前才如此放鬆的緣故?深邃的黑眼裡染了溫暖,拿起本治水的奏摺翻看,「吾指你個幫手吧,你看右相的兒子余溫怎麼樣?」

  余溫曾經是劉邰為太子時的伴讀,想來君臣關係已經穩固無他,就是身為文臣之子,偏偏考取了個武舉人,目標還是大將軍有些讓右相扼腕。「好啊。」余溫下水,右相再難翻身,順利入囊。再打個呵欠,睏得不行,「那臣弟就收了。」

  「這麼睏,先去後屋的軟榻眯一會兒,晚些吾喚你起來一同回寢殿。」瞧那傢伙伸展個懶腰和隻貓兒一樣,好笑得不行。

  劉旎哼哼的撐起身,揉著眼往後走,剛繞過屏風又探了個頭過來,「皇兄,有大臣問到我這裡來了,皇兄什麼時候選皇后以定中宮。」

  「還是個娃娃就管到吾娶妻了?」劉邰笑罵,揮揮手趕他去睡覺,待劉旎撲上床的聲音傳來,這才沉了雙眸,漆黑的,濃郁的,翻滾著陰暗。

  幼年時先皇后權勢中天,在後宮翻雲覆雨,害得他們母子三人無法安身立命,儘管那女人已由他的手死去,可舊恨難解,也在心裡留下了難以言喻的陰影。皇后,這樣的東西,目前他還不想沾染。先皇后的外戚勢力依然存在,竟然還妄想將女兒嫁與他,穩坐外戚地位?

  冷冷輕笑,劉旎去削蕃,他也不會閒著,朝廷是該大洗牌了。

  忙入夜半,重要的奏摺全部批完,離殤和離逝邊收拾奏本邊請問:「是不是請靖王起身,伴陛下回寢殿歇息?」

  看向沙漏時刻偏晚,明日還需早朝,劉邰漫不經心的搖頭,「伺候更衣,吾就在這歇息,取套靖王的朝服過來備著。」劉旎在宮裡還留有自己住的宮殿,可偶爾忙得太晚一起歇息也不是沒有過。

  離殤恭順的服侍劉邰更衣,離逝則去準備劉旎的衣物。

  梳洗完畢,只著了中衣的劉邰拐入書房內的臥室,諾大的床上,劉旎蜷成了一團球縮在角落邊邊上睡著,無奈的搖搖頭,親自上床去將小傢伙抱過來,解衣扣褪外裳,而劉旎睡得只是咕噥了兩聲,並未醒來的又翻個身繼續沉睡。

  趕緊接過劉邰手上的衣袍,離殤將床帳放下,燈盞調暗,弓身和身後一群準備著伺候劉旎洗漱的宮女們退下。

  黑暗中瞧了會兒劉旎的睡臉,劉邰心情很好的合眸一同睡去。

  削蕃是動作是私下進行的,點兵點將,劉邰不放心,又從光祿勳裡調派了騎郎將路飛及右中郎將大域,四個人打著下江南視察水利的名頭,領一小隊皇家騎兵護衛出發。

  只是一般的出行,劉邰沒有辦法找名目相送,只得在朝後留劉旎下來用膳的時候多多叮囑,畢竟這是頭一回兩兄弟分開這麼遠和這麼久。

  劉旎邊吃邊連連點頭,看似聆聽認真,實際腦子裡還在轉著削蕃的念頭,並沒有太過在意劉邰的囑咐。

  看他這樣,劉邰暗嘆口氣,再如何捨不得也只能讓他去了,這還是個小小少年,就得替他分擔這麼多險惡的事兒,他必須得盡快坐穩帝位,再不能讓他操勞了。

  用膳完畢,行禮告別,其實劉旎是有些迫不及待的,越早解決蕃王,皇帝的道路就越少風險,他只希望劉邰一生平安風順,再也不要像兒時受那麼多的苦難。

  在京郊匯合的四人滿是雄圖大志在心,攜手一笑,策馬揚鞭朝江南而去。

  誰也沒有想到,他們一去,便是超過了三個年頭。削蕃意味著奪權,意味著謀反的 陰謀暴露,意味著全家死光光,哪個蕃王會乖乖束手就擒,劉旎四人絞盡腦汁和蕃王們輪番鬥志鬥勇,先勸再騙然後坑,最後實在不行只能領兵鎮壓,不但抄了蕃王的老窩,順便還把附近的軍隊勢力清洗了一遍。

  越是做事,發現事情越來越多。

  削蕃是大事,那麼周圍的貪官污吏算不算大事?水利農田的改造算不算大事?商甲的行商壟斷算不算大事?河流官道上的水匪路霸阻截糧運算不算大事?天災人禍導致的流民無家可歸四處流亡算不算大事?

  細細碎碎的大到官吏勾結作惡,小到民生疾苦。四人的共同感悟就是,真正下到了民間,才發現,原來天地間還有那麼多京城官場上根本看不到的疾苦災難。也發現,皇帝,其實一點兒也不好當。

  第一個蕃王勸,第二個蕃王騙,第三個蕃王武力壓制,第四個蕃王連坑帶威逼,歷時三年不止。

  最後的這一天終於到來,天陰沉沉的刮著夏末的涼風,週遭氣氛沉悶,長長的押械隊伍中沒有人說多餘的話,也沒有人哀號或是哭泣,有的只是認命的呆滯。

  目送最後一位蕃王的全家連綿成一條隊伍被押械上京,立在後方的四道人影同時轉身,板著臉回到原蕃王府,也不顧忙碌抄家收檢的兵士們側目,直接癱坐在椅子上鬆了好大口氣。

  互相對望臉上的笑容,這事兒總算是告一段落了。

  「還真想京城。」大域是個直率粗曠的漢子,位居武職,離家四年也不由得脫口便是思鄉之情。

  路飛嗤笑,「我出門前好像聽說你家幫你訂了親,你是想你未過門的媳婦吧。」他身形精瘦,擅長突襲,雖屬文官,可無論是武力還是腦力都偏攻擊類。

  余溫好歹還是文人之子,就算從了武,身上依舊還是籠罩著濃濃的儒雅氣息,最是容易模糊他人的印象,「總之,拾掇好了就返京,離開這麼久,也不知道京城和紙張上的描述有什麼不同。」

  他們執行的是欽差的任務,和京城自然密切聯繫著,這邊消息不斷上傳的同時,京城的線報也從未中斷過。所有的消息直接可以由幾個字代替:劉邰的帝位穩如泰山不可撼動。

  臉上難掩疲憊和放鬆的劉旎笑彎彎著眼,想著劉邰日子好過,他就格外的開心。

  「小王爺又笑得奸詐奸詐了。」路飛壞壞的指著劉旎笑道,共事三年,最緊張的時候他們四人連命懸一線都一起體驗過,情分早就深遠得不行。

  摸摸鼻子,劉旎哪裡還有精明小王爺的樣兒,憨憨一笑,老實坦白:「本王想陛下了。」

  其餘三人笑著,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都分別拍了拍他的肩膀。劉旎在四人中年紀最小身份最高,可從來沒有擺過什麼架子,三年間他的努力和以身作則只會讓人敬佩有佳,不但沉著冷靜足智多謀而且必要的時候沒有分毫手軟,甚至可以說是心狠手辣殺伐果斷,誰會記得他尚未弱冠,比他們都要年少得多。

  安靜的看了劉旎幾眼,余溫整了整衣擺忽然道:「我有個年紀剛滿十三的嫡親妹妹,小王爺府內連個妾室也沒有,索性你們見上一面,入眼了,咱們倆定個親家?」最是盛寵的靖王由共事三年看來並非虛名,前途不可限量。

  話題轉變得太突然,三人微愣,大域吶吶反射道:「王爺的親事歷來是要陛下指婚的吧?」

  連路飛都呆上一呆,「要成親家也是你爹右相和陛下結親家,關你什麼事?」

  劉旎更加愕然,「啊,本王沒有這個想念啊。」不知道是不是後天營養不良還是壓力太大的緣故,他面貌身量一直顯得比實際歲數小許多,如今比起三年前,除掉因勞累變得黑糙的肌膚,個頭也就往上蹭了一點點,半點兒沒胖的瘦瘦一條,四人站在一起,他簡直就是最谷底的那個凹。

  餘溫笑眯眯的,「沒關係,我妹妹個子嬌小,小王爺不會有身高上的壓力的。」

  一腳被踩準了痛處,劉旎半晌說不出話,比大部分同齡女人還矮不是他的問題啊!

  大域象腿踐踏:「小王爺身量是有些缺乏男子漢氣概。」比較起他的虎背熊腰,細胳膊細腿兒的小王爺站在他身邊絲毫沒有看頭,他臂膀約麼都比那小腰粗上一圈。

  路飛無心完美補刀:「陛下那偉岸身軀乃是真真漢子,小王爺怎麼恁的不同?」三年前在京城看到兩兄弟的反差都以為是年歲問題,現下三年過去了,只嘆豆丁為何還是豆丁。

  劉旎半晌也回答不出個所以然,只得分別瞪過去,「陛下承了先皇的英姿魁偉,本王多隨了些先太后。」

  好吧,三人無語,這隨也隨得太慘了點兒吧,若是女人,身段小還可以說是嬌美纖細動人蜂腰妖嬈欲斷,安置在個男人身上,那就是無差別的悲慘至極。

  「分別回去拾掇好了,返京。」帶著第四位蕃王的家當返京,算是任務圓滿完成吧。一想到遠在京城的劉邰,劉旎又忍不住大眼笑成了月牙兒。

  一行人風風僕僕回京,只是傳了消息回各自的家,道了平安,便馬不停蹄過家門而不入的入宮進諫。

  未央宮正殿宣室滿朝文武皆候朝而待。

  四人入殿即拜,由靖王劉旎朗朗回報三年所行,並將抄撿眾王之物奉上。百官不再是三年前的百官,換了許多新面孔,皆是恭順有禮心悅臣服,而大殿之上的劉邰也比三年前帝王之氣更盛。

  削蕃大成,震懾天下,劉邰威震四方。

  下朝後,劉旎被留在宮中,先是回自己的宮殿好好梳理一番,才乘著軟轎到清涼殿去見駕。

  坐在胡榻上看書的劉邰見簾子掀出個劉旎,心情好得無法形容,「玖兒。」直身而起,張開雙臂等著,「過來。」

  行禮行到一半的劉旎怔了怔,在看見劉邰一個挑眉,這才摸了摸鼻子快步走過去,走入那寬大的懷抱裡。

  收緊臂膀,勒住懷裡人,劉邰低頭在瞧見劉旎髮頂後笑容消失,擰眉不悅道:「你不但瘦了怎麼還矮了?」原先好歹是抵著肩膀的高度,怎麼三年縮了個水,都快低到胸膛了。

  又惱又窘的推搡,掙脫不開只得仰頭漲紅了一張小臉道:「陛下龍體威武雄壯,臣弟區區凡人哪裡比得上!」以往脆若黃鶯的嗓兒低了些,若清谷溪流叮咚好聽。

  黝黑發暗的粗糙肌膚叫劉邰更是不霽,可他的話語卻沒來由的惹人發笑,「用什麼敬語,吾再也不放你離京了,好好的補補身子,抽個條。」拍了拍依舊瘦小的肩膀,「來用膳吧。」忍不住還是邊走向圓桌邊打量這個三年不見的弟弟,納悶嘀咕著:「先太后也不見這麼矮呀。」

  離殤離逝邊上恭敬擺膳,面上端著微笑,可眼神都是管不住的往劉旎身上飄,顯然對劉邰的評價非常贊同。

  「皇兄若想用五短身材就直說。」關於身高,他已經被路飛他們咋呼了太多,可被劉邰這麼說,他還是很羞憤。

  劉邰瞧出他的惱怒,不再提這個,親自為他佈菜,「來,多吃些。」心疼之餘就是憐惜。先皇的兒子們雖胖瘦不一,可各個承了先皇的高大魁梧體形,唯獨面前這個身量不足,混在公主們中怕是也要被淹沒的吧。這三年怕是吃不好睡不好,線報永遠停留在書面的單字片語,削蕃的險惡卻是人盡皆知的,如今必須得好好把他養高養胖,否則真是太委屈他了。

  兩人用膳完畢,例行到院裡散步消食,低聲互相笑語,兄弟親情溫暖怡人。

  「接下來你先休個假。」想了想,劉邰補充,「免了早朝,隔天入宮來讓吾看看你就好。」

  哭笑不得,又不是小孩子,這三年他可是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呀,笑嘻嘻的點點頭,感覺到溫暖的大手在腦後摸了摸,頓時感覺似乎完全沒有離開過,「知道了,皇兄。」

  「吾吩咐暗衛去尋些好的廚子,你的飯量吾會親自過問,必須加大。」否則劉家最矮非他莫屬了。

  「耶?不用吧。」他努力的吃了啊,就是不長有什麼辦法。

  跟隨兩人身後的離殤、離逝聽聞暗笑,卻在一個小太監跑近耳語後,不得不打斷兩人:「陛下,月室殿求見。」

  劉旎驚訝的抬眼看向劉邰。

  被那雙漆黑的大眼這麼看著,劉邰猛然覺得有些耳熱,低咳一聲,「這三年內吾納了幾位重臣的女兒為妃,月室殿是太尉梁家的。」

  「噢。」劉旎恍然而笑,「能得皇兄青眼,定是出色的,讓臣弟也見見吧。」

  劉邰做了個手勢,這些鞏固政權的手段他並沒有在通信中告之,橫豎不過是些女人而已。

  離逝離開不一會兒,便領了個被數位宮女簇擁而來的年輕女子前來。那女子在兄弟倆入坐的亭子外委身行禮,「妾身叩見陛下、靖王。」身後宮女們紛紛拜倒,成為了一片不錯的背景襯托。

  行為有度,舉止婀娜,一看就是 精 心培養出來送入皇室的嫡女,想必也是可以和如琴瑟舉案齊眉罷。劉旎一笑,在劉邰免了梁昭儀的禮後,也不說話,就這麼抿著笑喝茶。

  不見皇帝開口,也不見王爺開口,亭外的低著頭的梁昭儀輕輕咬了咬嘴唇,軟聲道:「聽聞靖王面若芙蓉貌如美玉,妾早在入宮之前便有耳聞,卻無緣一見,如今靖王為陛下分憂歸來,妾斗膽冒見,便是想一償夙願。」說罷,端著最優美的儀態微微抬起頭往上望去。

  一望一霹靂啊,對比起石桌這邊器宇軒昂身形魁梧有力的俊朗陛下,石桌那邊簡直就是個又瘦又小不起眼的炭頭啊,體型上整整小了一大圈不說,烤焦的芋頭芽兒似的,瘦蔫瘦蔫兒的,而且以這個距離看過去,就是黑湫湫的一個小人兒,連五官都黑成一坨,哪裡辨得出任何傳言中的什麼精美如瓷人兒,白嫩唯美得比女人還漂亮……

  劉邰聽聞大怒,這女人是來嘲笑他唯一的弟弟的麼?首先以女人的形容去描述一個男人,其次在外辛苦三年有任何外貌上的講究麼?挑這個時候挑這種話,純找死!

  劉旎卻撓了撓下巴笑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啊,外頭是這麼傳本王的?」今個兒梳洗的時候,瞄了鏡子一眼,黑得和芝麻似的,有什麼好看的。

  劉邰冷哼了一聲,「拖下去,禁足三個月,如此愛好是非,回去念一萬遍佛號。」

  梁昭儀花容失色,完全不知道自己觸動了皇帝的哪片逆鱗,被離逝呵斥了下去。

  庭院恢復安寧,瞅了劉邰一眼,劉旎也完全不知道皇帝怎麼忽然生起氣來,眨巴下大眼,決定當作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繼續好好聊天。

  直到第二日,皇帝的賞賜到靖王府,懸鈴清點入庫的時候,默然的拿著單子來請示上面怎麼會列有上等珍珠粉,提純雪蓮汁,奶羊奶牛數頭等多種保養護膚珍品。

  劉旎正趴在院子裡的竹榻上納涼,在看到單子時也不免下頜有些脫力,摸了摸粗糙了不少的臉蛋,原來皇兄是嫌他難看了是嗎?可他長得好不好看對皇兄有幫助嗎?應該是有吧,否則怎麼會送了這麼些東西過來?

  納悶歸納悶,皇兄要他用那就用吧。

  劉旎乖乖的天天敷臉敷脖子敷手泡澡,索性帶動起靖王府,全員美容,爭做京城第一美王府。

  一個月後,跑來找他喝酒的路飛看到的正是滿臉堆積了白色不知明柔軟物品,只露出兩個黑洞洞大眼的劉旎。靜默了半晌,感覺額角的青筋跳了一下,路飛口吻還算保持平靜:「請問小王爺在做什麼?」

  隨後漫步而來的大域和余溫在路飛身後也給噎得半句話也說不出來,這是怎麼一回事?

  「唔唔?」連嘴都被敷住了的劉旎抬了抬下巴,也不知道說個什麼,自竹榻上起來就往屋內走過去,引路的魁栗忙拐過來請三人入偏廳喝茶。

  半盞茶的時間後,劉旎一身清爽出來見客,三個人眼一亮,三年相處只記得最後彼此都累得似狗和廢柴一般的相貌。

  如今經過月餘保養的劉旎不僅恢復了先前的白皙,又因採納的全是珍稀護膚品,不但臉色嬌嫩白裡透紅,肌膚更是吹彈可破在陽光下幾乎透明若玉,如此一來,精緻的五官突顯,總算坐實了靖王堪比天下美人兒的早年流言。

  只是這身量……路飛嘖嘖了兩聲,扭頭比劃下余溫的高度:「你家妹妹十三,確定往後長開了不壓小王爺一頭?」營養都吸收到表皮容貌裡去了吧, 肉不見長,身不見長,毫無進步。

  余溫這回遲疑了才開口:「小王爺今年不過十八,應該還有長高的空間……吧。」

  大域懷疑的皺眉,「罕聞十八歲後還見長的。」他自己十八時就已經是這樣的體型了。

  為什麼這幾個人要跑到他府上來評價他的身高啊。劉旎拉下臉,暮氣沉沉的眯上大眼瞪他們,張嘴嗓音偏低脆相當入耳,言辭卻毫無客氣:「送客。」。

  「別啊,特地找王爺出去湊熱鬧的。」路飛連忙道,「太學年度大賽開辦,特請了我們幾個負責騎射藝和武藝的評判,我們琢磨著這個月也不見你上朝,怕你悶在府裡才來約你出去透個氣兒的。」

  太學每年暑期是有年度分類別的競賽,他沒有接到帖子約麼是皇帝那頭批了假,不讓擾到他這邊吧。不過去去也好,回京後,他乖乖窩在府裡保養保養加保養,除了定時入宮晉見,都沒有外出。「好。」太學還歸他管著,是該去露個臉,重新熟悉。

  京城內非大事不得肆意縱馬,四人索性搭乘了王府的馬車,還在車上聊了聊最近朝上發生的實事。待到太學才施施然下車,奪來注目一片。

  太學的學生以朝中眾臣及皇室子弟居多,白身才子佔少數,可太學就是為朝廷輸送人才的,這些學生自然會關注時局大事非常。削蕃成功不但彰顯皇帝劉邰的集權政紀斐然,更是讓四位欽差名震太學,哪個聽說後不是滿眼憧憬的傾羨讚譽,恨不得趕快入朝施展拳腳有所作為,為陛下為天下為民眾辦出名揚天下的大事。

  近期頻繁出入朝的余溫三人最先讓人辨出,紛紛有學生拱手上前行禮問好。倒是位於三人中間的小個子眼生得一下沒能辨出是誰,一是他實在太矮,即使同樣華服出眾,乍一眼個頭上就被淹沒了去,二是長相過於 精美齒皓唇紅,多數人以為只是三位官人家中的小輩而沒有多投以關注。

  直到迎出來的經師博士們在僕射的率領下,向居中那個小人兒行禮時並稱:「恭迎靖王。」

  眾人才看清那小人兒王爺品級的冠帽佩綬和極為考究的腰帶佩刀,不得不說是驚訝加失望的,傳聞的面若美玉名副其實,可想像中那個橫掃四大反賊蕃王的高大身影在哪裡?那麼小巧的身板哪裡有任何頂天立地的漢子氣概?那個和當今偉岸陛下是親親兄弟的皇室統一魁梧身形在哪裡?

  驚訝歸驚訝,失落歸失落,該行的禮還是要行下去。

  懶得理身邊人揶揄的笑容,劉旎昂然的受禮甩袖前行,筆直的腰身透出的無尚尊貴竟是這個時候才透出來讓人不敢窺視。

  直到他們進入太學,眾學生才竊竊私語隨行,有驚嘆劉旎貌美若仙的,有質疑劉旎削蕃功績的,有八卦皇室秘辛的,種種種種都脫不開這位回來掌管太學的靖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