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後,楊小義的身體已好了大半。他本就年輕力壯,身子底子好,再加上醫術高明的大夫調理和親人的細心照料,病情痊癒得比預想中快了許多。
楊小義忙著處理家中的事情,祭拜養父母,告別當地的親友。
楊小姣提出想去蛟龍山父親的墓地前看一看。
錢氏默然片刻,點頭答應了。
楊小義也特意抽出一天空閒陪著他們同去。
雲鳳章將所有的侍衛全部帶上。一路上,即便當著岳母和哥哥的面,他也一直沒鬆開小姣的手,彷彿生怕她突然消失似的。
錢氏擔憂地看了看兩人,楊小義不知就裡,以為妹妹和妹夫是新婚恩愛,只是暗自偷笑和高興。
蛟龍山,以其形命名。此山遠遠望去正像一條蛟龍橫臥在碧波之上。龍頭昂在海裡,龍尾接地。中間有幾座高低不等的山峰。最高的一座是在龍頭上,那是一座孤峰,只有一架晃晃悠悠的鐵索木板橋與其他山峰相連,腳下便是滾滾的海濤,看著讓人心驚膽戰,極少有人走過這座橋。
山上雜木叢生,亂石遍地。山的正中間,原來有一座道觀,是道姑清修的地方。去年被大火燒了,裡面的十幾名道姑分散到別處去了。如今山上空無一人,顯得愈發荒涼。
離道觀遠不遠處,有一處孤零零的墳塋。
這便是楊小姣的生父,當年名揚京洛的昭華公子的墳墓。
一行人誰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墳前。
墓碑上光禿禿的,什麼也沒寫。
奇怪的是,墳頭的青草不知被誰修剪得整整齊齊,墳前還有一株桃樹。
錢氏撫著墓碑無聲淚流。
楊小姣望著這座孤墳,心頭不由得一陣酸悵。
雲鳳章臉色發白,一直緊攥著楊小姣的手不放。
錢氏拭拭眼淚,讓兩人對著墳墓跪下,磕了頭。然後大家默默地燒了帶來的紙錢,供上祭品。
燒完紙,錢氏又讓兩人對著大海的方向跪下磕頭,她將一盤供品和紙灰撒向了大海,這期間,她的眼淚一直沒斷過。
太陽不知何時隱入了雲間,天空陰沉沉的,突然起了風,風起浪湧,一層層雪白的浪花,瘋狂地撞擊著青黑的山巖,彷彿要將整座蛟龍山席捲入海中似的,令聽者心驚肉跳。
「咱們走吧。」好久之後,錢氏才拭著眼淚說道。
楊小姣和雲鳳章都沒有說話,默默地牽著手往山下走去。路過破敗的道觀時,楊小姣猛地停住腳步。
「娘,我以前來過這裡嗎?」楊小姣問道。
錢氏避開她的眼睛道:「沒有,你沒來過。」
楊小姣快步朝前走去,雲鳳章緊跟不捨。
楊小姣在道觀前轉圈,道觀雖然被燒燬,但仍殘留一些頑強不倒的房屋。其中有一處燒得焦黑的青石房間,楊小姣大步走進去,這間屋子特別古怪,裡面陰森森的,屋子中央有一根柱子,柱子前面有一處深坑。楊小姣無意間往深坑裡一看,頓時毛孔倒豎,渾身冰涼,「啊」的轉身抱住了雲鳳章。
雲鳳章緊緊地摟住她,安撫著,將她抱出了屋外。
楊小姣渾身顫抖,她的腦中像開了一條細細的縫隙,似有無數的東西要爭先恐後地往外湧。但中間總被什麼卡住似的,那些東西怎麼也湧不出來。
「小姣,我們回去,回去。」雲鳳章臉色慘白,神色慌張。
楊小姣出了那間石屋後,身體漸漸回暖。道觀的前方,在靠近大海的最邊上,有一座八角亭,不過,亭子也毀得厲害,只能憑借殘留的幾樣物事,判定這裡曾經是一座亭子。
楊小姣抬步就要上前,卻被雲鳳章拖了回來。
她只好停住腳步,但她覺得身子脖子上的那塊玉珮卻意外地發燙,她一時也沒有多想。
楊小姣心中已經斷定,這個地方她一定來過,這裡肯定跟她的那些被強行抹去的記憶有關。
「咱們下山吧。」雲鳳章的手心汗津津的,聲音微微發顫。
「好,我們回去。」楊小姣用力捏捏他的掌心,兩人對視一眼,轉身慢慢往山下走去。
楊小義扶著錢氏,雲鳳章仍舊牽著楊小姣的手,忠伯雲齊他們跟在後面,眾人一起下了蛟龍山。
到了山下,雲鳳章終於長長舒了一口氣,整個人像虛脫了一樣,靠在楊小姣身上。
楊小姣扶著他說道:「我早說了,肯定沒事的。」
雲鳳章勉強衝她一笑。
他們正要上馬車,突聽楊小義大聲嚷道:「你們快聽,山上有人在彈琴。我聽人說,路過的人時常聽到三更半夜有人彈琴,還有人說是女鬼……」
雲鳳章一臉緊張,趕緊讓雲齊快去看個究竟,雲齊飛身上了山,不多時又下來說,沒有見到人。
雲鳳章仍不放心,他自己又帶人去查探了一番,還是什麼也沒發現。
最後,錢氏說道:「這道觀裡原本住著道姑,說不定是有人回來看看。」
「既然如此,為何怕人發現呢?」雲鳳章疑惑地說道。
忠伯建議說,他留下來看個究竟,讓他們一行先回去。
雲鳳章想了想,只好同意了。
眾人悶悶地下了山。
忠伯當天晚上,直到半夜才回漁村。他說他確實等到了一個中年道姑,她先前就在山上的道觀修行,後來道觀被毀,她不得不另投別處,如今舊地重遊,心中傷感,便彈琴消遣,之前見有人上前查探,怕那人有不軌之心就躲了起來。
這個理由倒也說得過去,但雲鳳章心中總有一種隱隱的不安。
這種不安直到他們離開東海郡時才漸漸變淡。
楊小義將家中一切安排好後,便跟著妹妹和母親回洛城。
錢氏一路上跟兒子說個不停:「你爹你小妹正在家中等著咱們呢,你大妹妹幫著咱家開了一間茶樓,生意不錯。你還沒有媳婦,我回去得跟你張羅張羅。」
回來的路上倒比去時輕鬆許多。
雲鳳章一直緊繃的心也慢慢鬆弛下來。他和楊小義雖不是一路人,但兩人都是年輕人,倒也能說得上話。
而且,楊小義對這個妹夫一直心懷感激,雲鳳章則是把他當兄弟看待,兩人相處得倒是十分融洽。
楊小姣笑吟吟地看著哥哥,他的身體一恢復,容貌比先前更出眾英俊,濃眉大眼,高鼻闊口,依稀能看出幼年的輪廓。哥哥一回來,爹娘的心病算徹底好了。她和小娟也多了一份依靠。哥哥能找回來,靠的就是雲鳳章。楊小姣心中對他愈發感念和依戀。雲鳳章也感受到了她的注視,兩人四目相對,情意暗暗湧動。
雲鳳章喉頭滾動,眸光深沉,他極小聲地說道:「今晚給我準備十文錢。」
楊小姣抿嘴輕笑。
楊小義耳朵尖,立即接道:「妹夫,你要十文錢做什麼?我這有。」
楊小姣輕笑出聲。
雲鳳章面色尷尬,支支吾吾道:「不用不用,我們在、在對帳。」
「哦,對帳啊。嗯嗯,居家過日子是得精細點。」
晚上,他們宿在一家小客棧。
雲鳳章他們先到的,忠伯定了三間上房,錢氏和楊小義每人一間,他們夫妻一間。僕人和侍衛住在中房,幾間大通鋪即可。
他們吃晚飯時,店小二一臉為難地來跟他們商量,問錢氏那間是否願意加進來三個女孩子。
「出門在外的都不容易,這一車多是女孩子,也不方便睡大廳,你們看行不行?房錢什麼地好說。」
雲鳳章徵求了岳母的同意,就答應了。
他們剛吃過晚飯,就見一個打扮得十分爽利的中年婦人帶著三個年輕姑娘走了過來。
中年婦人口齒伶俐,應答如流。沒多久就跟錢氏熟稔了。
等到三個女孩子抬起頭來時,雲鳳章不覺一驚。
「李天香。」他失聲叫道。
其中一個女孩子猛然抬起頭來望著雲鳳章。那個中年婦人也是一臉驚訝,她忙笑道:「這個女孩叫李香。李天香,國色天香,這名字改得好,改得好,這位公子果然有大才。」
楊小姣也趕緊朝那個女孩子看上去,她約有十五六歲,身材高挑挺秀,容貌清艷,雖然身著粗衣舊服,但仍不掩國色。
這就是雲鳳章跟她說過的她前世的好朋友,青樓名妓李天香。不過,她現在還不是。
楊小姣這次也弄清這個中年婦人是做什麼的了,原來是個牙婆,怪不得口齒如此伶俐。
雲鳳章看著楊小姣,楊小姣會意,便故作漫不經心地道:「大娘,我家中正好缺個丫頭,您這可有合適的人選?」
牙婆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一眼這對夫妻,男的長的驚為天人,女的倒也生得清麗動人。但跟男的一比,就顯得有些不夠看了。她買回去一個容貌如此出挑的丫頭不是給自己找事做嗎?
當然,這話她不好直說,她拿眼覷著錢氏。果然錢氏也有些不贊同。特別是剛才姑爺那種神情更讓她心頭難安。
但無奈楊小姣堅持要買。牙婆見狀也沒再說什麼。只是委婉說明了,這批姑娘不同於別的,是打算要賣到洛城某處的。以李香這種姿色,肯定是要賣高價的。
這時,一直低頭不語的李香,突然抬起頭說道:「劉媽媽,您當初買我時只花了二十多兩銀子,除去這一路的吃用,您賺上一倍也足夠了。若媽媽打定主意將我賣到青樓,我萬一想不開,中途尋死,媽媽豈不是人財兩空。這位公子和夫人,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家,媽媽將我賣於他們,也算結個善緣。出門在外多個朋友多條路豈不更好?」
一眾人均是詫異地看著這個從容不迫、侃侃而談的姑娘。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
劉牙婆格格笑道:「你們瞧瞧,這還沒到你家呢,就開始向著主家,將來肯定是個忠心的。罷了,老身我結個善緣,就八十兩銀子,你們也別講價了,我這一路的車馬吃喝住店哪樣不得花錢?你們總得讓我有點賺頭。」
楊小姣倒也沒講價,痛快地答應了。兩人一手交錢,一手交人。劉牙婆將李香的賣身契給了楊小姣。
錢氏仍是一臉擔憂。但閨女堅持要買,她也沒再阻攔。
當晚,這三個姑娘跟錢氏擠在一屋。
另外兩個姑娘見李香被買,又見雲鳳章如此容貌人才,也紛紛心動,便想從錢氏身上打開缺口。無奈錢氏一概不理。
次日清早,他們一行人繼續趕路。
錢氏冷觀旁觀李香,見她容貌美艷但卻不輕浮。盡心盡力地服侍她,粗活細活都能做得。平常目不斜視,暫時倒沒生出旁的心思。
到了洛城,楊小姣就將李香的賣身契還給她了。李香吃了一驚,不解地問道:「夫人這是何意?」
楊小姣笑道:「你的親生母親是不是江南人士?」
李香忙說是。
「那就對了,因為你的相貌肖母,所以我夫君一眼就認出來了。他家跟你外祖家有一點親戚。」
李香倒也信了。不然這夫妻倆跟她無親無故的,何苦要幫她?
李香很快就找到了一份餬口的活計,並且在錢氏的幫助下租了一間房子。她心中感念楊家的幫忙,時常來楊家幫錢氏幹幹活,做做針線,陪她說說話。錢氏這才徹底放了心。李香時常出入楊家,一來而去就跟楊小義混熟了。楊小姣萬沒料到,自己救下的前世朋友竟成了今生的大嫂。
雲鳳章和楊小姣完成這件大事後,便準備啟程回江南老家去祭拜父母,再把小姣的名字寫入他家族譜。
因為他們這次要出門好久,楊小姣就跟雲鳳章商量,想回娘家跟父母多住幾天。
雲鳳章自然同意,但忍受不了獨居生活,白天同意,晚上便反悔也跟著去了岳家。此事被李香和楊小義偷偷取笑。
楊小姣陪著妹妹和李香閒逛,雲鳳章一個大男人自然不好跟去,只好在家乾等。
這天,楊小姣和小娟李香三人跟往常一樣出門採買東西。
一個時辰後,李香慌慌張張地跑了回來:「不好了,小姣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