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簡瑤回到山腳下的招待所,夜色已經很深了。

  推門進去,那人在床上睡得一動不動。屋裡留了盞檯燈,他的輪廓模模糊糊。以前他的睡眠就十分好,大抵心地單純的人都是如此。有時候簡瑤甚至覺得羨慕,因為你看著他睡覺,就覺得睡眠對他來說,就像是一種享受。

  現在也是如此,他躺的筆直,用被子包裹住自己全身,還像那棵樹。今晚,眉目亦很安詳。

  簡瑤輕手輕腳洗漱完,換好睡衣,掀開被子,悄悄躺下。

  這段時間忙於蝴蝶殺人案,兩人不是歇在警局,就是各自回去睡,想來這竟是時隔一年來,第一次同床共枕。

  同床共枕。

  以前不覺得這個詞有什麼特別。可如今仔細咀嚼,心中悲傷。

  也稍稍有些惋惜……今晚,他居然先睡著了!不過,他已看不到了,可能也不能夠……

  她盯著他的臉看。還是那張臉,白而瘦,眉眼漂亮。鼻樑高高的顯得意志堅定,頭髮老老實實服貼在額頭上。

  簡瑤忍不住探頭過去,親了他的臉一口。

  過了幾秒鐘,他伸手抱住了她的腰,猛的往前一摟,簡瑤的心居然強烈跳動起來,整個人也貼在他身上。

  他垂下頭,整個人好像還沒完全醒,額前黑髮擋住了他的眼睛。可他的手卻好像完全清醒了,伸進了她的睡衣裡。

  「薄太太……我等你好久了。」他說。

  簡瑤的心怦怦地跳。可這時另一個念頭卻冒進腦海裡,她低下頭,又往他懷裡蹭了蹭,像從前那樣,說:「除非你答應,從今往後,都讓我跟著你。」

  薄靳言沉默不語。

  簡瑤輕聲說:「好不好啊?」

  他忽然嘆息:「你變壞了。」再不像從前那樣,對他予取予求了。

  簡瑤抱著他說:「我只是更清楚自己要什麼了。」

  他不說話,也不肯放手。簡瑤聽著他胸口的心跳聲,也有些心軟了。

  不過,他的身體可半點沒有放棄的勢頭。過了一會兒,又聽到他幽幽嘆了口氣,然後竟然用身體的某個部位,在她身上蹭了蹭。

  簡瑤全身的血都要湧到臉上了,可他不說話,也不妥協,就是蹭幾下,又蹭幾下。簡瑤知道自己完蛋了,原來只是想在他意志最脆弱時藉機談判,現在她的防線卻完全被他這幾個無恥又直率的小動作攻破。畢竟時隔一年了,她的身體都快麻了……

  黑暗中,簡瑤的手慢慢向下。

  他的身體立刻頓住不動了。

  簡瑤的喉嚨也有些發乾,但到底是已婚少婦,動作也算嫺熟,況且她極瞭解他的身體,這是他最喜歡的……

  猛然間,他轉頭朝向她,黑暗中,她似乎看到他睜開的眼睛,但是裡面沒有光澤。

  他握住了她的手腕,但並沒有阻止她手上的動作,更像是縱容。

  「我很想你。」一語雙關。

  簡瑤答:「我也是。」

  「繼續,不要停。」他把微熱的臉,靠在她的肩窩裡。

  「嗯……」

  ……

  「簡瑤,有些事,我現在無法告訴你。請你一定相信我。」

  「嗯,好,我什麼都聽你的……都聽你的,除了……」

  「我希望你常常笑。你現在總是不笑。只有你的笑聲,能讓我靈感迸發,鬥志昂揚。」

  黑暗中,簡瑤抬起頭,捧住他的臉,想要直視他。他卻已低下頭,將她的嘴徹底封緘。

  他摸到她的身體,他那麼熟悉黑暗,將她的衣服都脫掉,覆上她的身體。彼此溫暖而固執的身體。

  「你……能找到嗎?」她忍不住輕聲問。

  「老司機不看地圖也能掌控方向盤。」他淡淡地說。

  簡瑤在心中罵了句安岩,咬唇不語。

  過了一會兒,他果然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的話,還不忘悠然地問:「薄太太還有任何疑慮嗎?」

  「沒、沒有了……」

  ——

  次日清晨。

  以薄靳言、簡瑤、方青等人為鋒面,大批武警追隨,聽候機動調遣,對整片山區展開地毯式搜索。

  石朋的記憶只有一個模糊的方向,一行人走了幾個小時,來到半山腰。你若到過中國南方,當知道很多山嶺,依然荒無人煙;很多村落,一家一戶之間隔的距離是兩座山。所以他們走到這裡,往上已經沒了路。

  「接下來怎麼走?」一名負責搜索的刑警組長問,「是繼續往上,還是沿著下山的路,進入旁邊的山區?」

  方青蹲在路旁,仔細觀察日照和地形。薄靳言聽簡瑤低聲描述完周圍環境後,果斷地說:「上山。」

  方青也點頭同意:「上山。」

  安岩:「為什麼?」

  薄靳言答:「『他』不僅心思細膩、計畫周密,是高智商罪犯,還是一名悍匪。山上能夠更好的隱藏,披荊斬棘對於他來說,算不了什麼。況且十多年前,這一片的山林應該還沒有現在這麼茂密,那麼對於石朋、陳謹這樣的孩子來說,山上探險更有吸引力。」

  方青說:「我也大致看了山上的地形,並不是完全不可越過攀登。我同意上山。」

  安岩撥弄了一下手中的電腦,然後抬頭說:「根據衛星雲圖,這座山頂上共有十多處地質構造,可能存在山洞。有些在懸崖上,並不好找。」

  薄靳言:「我們還等待什麼,等待奇蹟降臨嗎?出發!」

  方青笑了,簡瑤看到他和安岩都相視而笑,然後同時看向薄靳言。眼神中彷彿在說:哦,這個毒舌的傢伙,又回來了。

  簡瑤走在薄靳言身旁,望著他神態淡然、隱有鋒芒的側臉,彷彿又回到了昨日,那個特案組,默契十足,人人皆鋒芒。只不過現在,他們四個,是否都變了?變得更冷硬了。

  是的,就是薄靳言說的那個詞:冷硬。

  他說在她身邊,他的心無法冷硬。

  不,她不同意。明明是他們的殼都更冷更硬了,可他們之間,是愈發溫熱柔軟的核,聯繫著啊。

  簡瑤快走幾步,問薄靳言:「你覺得我們會發現什麼?」

  薄靳言答:「我們也許會揭開一段塵封的歷史。」

  有趣的是,再往山上走了一段,又有了路。不過並不是那麼明顯的路,雜草被踩踏,路徑稀疏,像是被人走出來的。搜索隊便沿著小路繼續擴散推進。很快,到了一處岔路口。

  那是一片樹叢,從地上的痕跡看,左右兩側都有人走過。

  方青蹲在地上看了一會兒,說:「右側有模糊足印,布鞋,男人,42吋。身高應該在160-165左右,看樣子像是老人。後跟著力、磨損嚴重,鞋印中有少量牛糞,很可能是當地農民。左側草已乾了,路徑也不那麼明顯,看樣子很久沒有人走過了。」

  薄靳言在兩條路旁都側耳傾聽了一下,然後下了決定:「走左邊。右側的路離公路太近。『他』不會選擇這樣的位置。」

  ……

  刑警:「前面怎麼走,一面是陽坡,一面是陰坡。」

  方青看了一會兒說:「先搜索陰面。因為陽面光線照耀,更容易暴露自己。」

  薄靳言:「同意。」

  ……

  「懸崖上果然有山洞!」安岩喜道。

  薄靳言淡淡地說:「不用看,浪費精力。」

  「為什麼?!」

  方青淡淡地「欺負」了一下安岩除it以外的智商:「因為屍體搬運難度太大,容易跌落峽谷、留下痕跡。而且當年的小孩們也爬不上去。」

  中國員警擅長「人海戰術」,並且也依據高超的刑偵技巧、堅韌的決心和人海戰術,造就了「命案必破」的出色業績。但眼前這麼大一片山區,如果一寸寸搜索,只怕要派出500警力,連續搜索好幾日,才會有收穫。

  可是今天在薄靳言這一隊人的帶領下,才百餘警力,才一天時間,已經搜索得快差不多了。隨著暮色漸漸降臨,目的地區域一寸寸縮小。他們彷彿離真相,也越來越近了。

  天就快要黑了,搜索難度越來越大。

  他們面前,是一片密林。

  這片密林,地處於3/4的山腰上,陰面,距離公路很遠,幾乎沒有人跡。地質堅硬,無法種植任何有價值的農作物。但是,並非艱難到無法通行。雖然看地圖離公路很遠,但方青發現,密林的背面看似坡很陡,實則只是山石林立,且有很多捷徑。若從中穿行,從公路上到這片樹林,也只需要一個小時。

  不找不知道,可以說,這裡幾乎是一個得天獨厚的藏匿地點。

  「有發現!」有刑警喊道。

  簡瑤等人循聲望去,搖晃的手電筒光線中,夜幕的映照下,樹林深處赫然有什麼東西一排排立著。

  離得近的員警已看得分明:「是鐵絲網!」

  大家都是熱血一蕩——在這樣荒無人煙的深山裡,出現人為鑄造的鐵絲網,還不叫人激動嗎?

  幾個離得近的刑警,已經快步衝了過去:「裡面好像真的有個山洞!」

  他,把山洞用鐵絲網圍了起來?

  簡瑤等人緊隨其後。就在這時,薄靳言耳朵一動,聽風辨聲,出聲示警:「當心!」然而已經晚了,衝在最前面的一名刑警,已失足掉了下去。堆積的枯葉草叢下,居然挖有陷阱!只聽那刑警一聲慘叫,方青衝到前頭一看,一米多深的陷阱,裡頭竟然豎了數根尖木樁。好在木樁不是很長,洞也不是很深,那刑警被刺中後背和大腿,流了很多鮮血,但看起來並沒有生命危險。其他刑警立刻小心翼翼地將他從陷阱里拉出來,派人送往山下治療去了。

  「是為了防止野獸和萬一有人誤入。」方青說。

  薄靳言點頭。

  員警們避過了那些陷阱,來到鐵絲網前,方青拿出攜帶的工具,剪開鐵網。就在這時,安岩盯著鐵網,忽的一愣。

  因為他看到鐵絲網頂端,有個黑色小裝置,剎那有亮光閃過。

  他一拉薄靳言的胳膊,說:「老大,我想我們可能已經驚動他了。他會知道我們已經來了——鐵絲網上裝有信號發射器。」

  薄靳言卻答:「意料中的事。他那樣謹慎周密,怎麼不會給自己設置最後一道預警屏障?而且他既然現世作案,那就是已經決定放手一搏,不計後果了。」他由簡瑤攙扶著,也越過了鐵絲網。

  天已經徹底黑了。

  這洞穴很深,黑而乾燥,洞壁嶙峋。

  起初,在手電筒的照射下,沒有發現任何人跡。但地是平的,明顯被人打理過。有幾處岩壁上,還有燭台,有殘留的燭液。

  然後洞壁和地面上,開始出現某種深褐色的陳年痕跡。點點滴滴,一團一團,越來越多……

  走到洞穴最深處時,眼前豁然開朗。那是一個天然的圓形的地下石室。洞壁上,全掛著人。

  不,是白骨和腐屍。

  有的還有人形,有的已成白骨。有男,有女;有少年,有老人。

  有的像馮悅兮一樣,被釘成蝴蝶,畫在牆上。

  有的背後的圖案經年累月,已經模糊不清,可是雙手雙腳,還像蝴蝶一樣蜷縮著束縛著。

  一共12具屍體,便是12只蝴蝶。埋藏在這深山歲月中。

  ……

  簡瑤全身都被寒意籠罩,緊緊握住薄靳言的手。

  偌大的洞穴,數十名員警,竟再沒有一人,發出半點聲響。

  ……

  你可知真正的殺人蝴蝶,比起那蹩腳的膽怯的模仿者,遠遠安靜得多,冷酷得多。人命在他手,不過如蠶蛹轉眼捏成粉末。

  沉溺了半生,痛苦了半生。

  無人可懂,無人寬恕,無人救贖。

  而今,他已無法忍受那漫長折磨的黑暗,即將破繭成蝶,飛往陽光之下。

  然後,心甘情願地死於短暫的極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