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起初,洛琅也只當奇聞逸事去聽。可後來,越說越離譜,越說越激憤。

  「那個簡翊啊,就是瞧不起我們這些混江湖的。覺得我們都是垃圾!他根本不知道我們也講義氣,什麼東西!」

  「天下烏鴉一般黑,員警有什麼好東西?那誰誰,犯了案,最後托關係,還不是被放了出來!沒錢就不行了,呵呵,沒錢!」

  「嘿,你說簡翊會不會也收?」「當然呢!」

  「你看那簡翊長得白白淨淨的,聽說上次還有個女罪犯想跟他呢,真是齷齪!背地裡不曉得搞了多少女人!」

  「麻痺!人渣!」

  「那是,這年頭,出名的不是有本事的、真正為我們百姓的,而是有手段的、心狠手辣的!」「對對對!」

  ……

  混混們有多少在簡翊、在員警手裡吃過苦頭,描繪時有多少污衊和自卑的成分在,那時洛琅還小,又怎麼會知道?聽完之後,只覺得這簡翊真的是沽名釣譽、罪大惡極之徒,譬如《笑傲江湖》裡的岳不群,是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大反派!

  於是聽完後,洛琅也砸了酒杯:「媽的,人渣員警!」

  後來不知誰說了句:「兄弟們,敢不敢去給這人渣一點顏色看看!」

  大家起初都是一愣,可是喝高了的臉上,一張張都是盲目的通紅。「去!去!去!」

  酒壯人膽,人多勢眾。他們已被內心燃燒的情緒控制,對錯已經不重要,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個出口。發洩的,其實是他們對自己的不滿。

  有混混看到簡翊的警車今天去的是他父母家,這樣正好,也像是上天注定了簡翊要遭此劫難。要是他回了員警大院,混混們哪裡敢去,肯定原路折返。第二天酒醒了,哪裡還有這滔天大膽?

  走到簡翊父母家門外時,他們聽到了電視機的聲音,還有非常沉靜溫和的對話聲。在寂靜的夜裡,與他們身處的清冷的外邊,像是兩個世界。一種孤寒的壯烈的情緒,襲中了混混頭目的心,他舉起刀,面目陰狠地衝了進去……情緒是會傳染的,來之前只說「給簡翊點顏色看看」,但到底是給怎樣的顏色,其實誰也沒想好。只是當他們都衝進簡家時,當有一個人殺紅了眼時,其他人也就紅了眼睛。在這一剎那,他們面對的不是孤身員警和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他們好像還是在和別的幫派群毆砍人,砍砍砍、衝衝衝!等發現人都被他們砍死,都是在一段時間之後了。

  洛琅從走進簡家開始,就有點懵懵懂懂的。他一直以為是暴打那個員警一頓,「給他點顏色看看」。可當他一走進去,看到滿地的血,腦子裡就渾渾噩噩的。

  一切都發生在極短的時間內。

  滿室飛舞的刀光和血肉中,他忽然感覺到地上有一隻手,抓住了自己的腳踝。他渾身一顫,低下頭去,原來此刻身中數刀的簡翊,正好爬到了他的腳下。不知怎的,抓住了洛琅的腳。

  洛琅整個人都呆住了,全身就好像有螞蟻在爬。那螞蟻是紅色的,從腳踝,一直爬滿全身。

  可這時,簡翊竟然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啊!此後日日月月年年,就此刻進洛琅的眼睛裡,他再也忘不了了。閉上眼,彷彿還能看到那個刑警趴在自己腳下。

  那雙眼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也是漆黑的、沉靜的。十六歲的洛琅,從未見過有人擁有一雙這樣澄淨的眼睛,因為徹底的乾淨,擁有徹底的無聲的力量。可此刻,洛琅竟也看到,那漆黑的瞳仁裡,有悲哀的顏色在蔓延。因為有鮮血,從他頭髮上滴落,落進了那眼睛裡。

  在看清洛琅的一剎那,簡翊明顯一怔。似乎並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個孩子,參與來屠殺自己全家。可這一個眼神,卻如同重擊,撞在洛琅的心上。他瞬間竟難以自制,大腦一片空白,雙手也在發抖。這時有人在他耳邊喊:「砍!砍!」

  他聽到內心一聲歇斯底里的尖叫,等他回過神時,已經手起刀落,正正好砍在了簡翊的脖子上。

  他砍斷了他的脖子。

  簡翊終於死了。

  令他嚥氣的這一刀,是他砍的。

  眼淚在洛琅的眼眶中打轉,他哭了出來。滿地的血腥中,瘋狂的人性裡,少年持刀而立,不知何去何從。

  忽然間,他注意到,旁邊上鎖的電視櫃櫃門,微微一動。他竟然好像看到了一雙眼睛,躲在櫃子裡。他的心中冒出一股寒氣——如果櫃中有人,那他們都跑不了。

  可如果說出來,櫃中人必死無疑。看那雙眼,明明屬於一個孩子。比他還小的孩子。

  洛琅這麼恍恍惚惚站了好一會兒,又好像只是站了幾秒鐘。然後他走到電視櫃前,擋住了所有人的視線,也擋住了那雙眼睛。

  當他再次抬起眸,又看到了地上的簡翊。他已經被砍得七零八落,頭微微垂著。鮮血在他身後地上,不斷流淌蔓延。那紋路密集而可怕。是宿命使然嗎?它們慢慢流成了一個圓,洛琅一直注視著。某個瞬間,一個念頭進入他的腦海裡:真像蝴蝶啊。

  死去的刑警,像一隻涅槃而生的蝴蝶。那雙眼,比蝴蝶的複眼更加漆黑、乾淨。今後將永遠那麼安靜而慈悲地注視著他,在他的每一個夢裡,在他從此崩塌的少年人生裡。

  ……

  那天之後,洛琅再也沒去過斧頭幫,也沒去上學。他整天躲在房間裡。而隨著簡翊的慘死,有關這名優秀刑警的一切,都開始頻頻見諸報端。

  他是那麼廉潔節儉,每個月拿著寥寥工資,還自己掏錢給無辜的受害者家庭送米送油;

  他對家庭忠貞而負責,妻子是他的初戀,從此他再未看過別的女人一眼。那個所謂的喜歡上他的刑滿釋放的女罪犯,不過是妹有意,郎無情。那女孩出獄後生活困難,他讓妻子出面去送了500塊錢。從此女孩愧疚又感激,亦踏實努力工作,人生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