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夫人這幾天茶飯不思,愁眉不展,小喬從早到晚都陪在她的身邊寬慰,這會兒剛從丁夫人那裡出來,和自己的乳母春娘同行,兩人邊走,邊說著話。
喬家家主寬厚於民,在當地很得民心。家門口這兩天不斷有城中百姓來拜謝道喜,一個一個都喜氣洋洋。小喬雖然沒出門,但也知道這事兒,著春娘去打聽了下,便聽說全城百姓都知道了喬魏兩家聯姻,一場兵災消弭,百姓感激,這才紛紛前來道謝,心裡正犯嘀咕,忽然看到父親在自己所居院落的門口踱來踱去,心思重重的樣子,便快步上前,叫了一聲,小喬見他欲言又止,知道他應該有話要說,進了屋,先忍不住還是問了聲自己剛聽來的消息。
喬平眉頭緊鎖,注視著小喬,慢慢地道:「蠻蠻,確有其事。實在是為父對不起你……」
愛女分明已經有了如意姻緣,不想變生不測,這會兒要生生地被嫁給魏劭。想到嬌嬌女兒往後猶如身陷虎口,孤立無援,心裡一陣酸楚,話便說不出來了。
小喬起先便覺得不對勁,父親這麼說了半句,她察言觀色,心裡咯登一跳。
大喬沒有音訊,城中卻到處已經在說婚訊,而且還就是這兩天才開始的。父親又是這樣的語氣,難道是要自己代替大喬嫁入魏家?
但是自己已經有了婚約……
「父親,可是要我代替阿姐?」
她遲疑了下,終於還是問道。
父親雖然遲遲不應,但小喬心裡已經雪亮。
因為實在太過意外,她也呆住,心臟突然怦怦地跳,人有些反應不過來。
她起先之所以鼓動大喬私奔,既是不忍眼睜睜看著大喬落入中山狼口,也是存了父親能夠說動大伯放手一搏的指望,且自己又是有婚約在身的人——雖然這婚約,她也想過等這陣子的事都過去後,怎麼想個辦法退掉,所以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喬魏兩家依然還會聯姻,而且,是要自己代替大喬嫁過去!
「蠻蠻,魏家那邊已經來了口信,同意了婚事,使者不日便到,你堂姐這時候又不見了,你大伯下跪向我懇求,為父實在是……」
喬平解釋了兩句,再次停了下來。
小喬漸漸回過了神,但心緒依然紊亂無比,立在那裡,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劉世子那邊的婚事,只能替你推掉。蠻蠻,為父對不起你……
喬平的眼眶微微潮了。
小喬沉默了片刻。
「父親,我知道了。我心裡有些亂,您讓我一個人先待一會兒好嗎?」
最後她抬起眼睛望著喬平,嘴角勉強扯出一絲微笑,說道。
喬平見女兒臉色分明不好,卻不哭反笑,心裡更是愧疚,長長歎了一口氣。
……
父親出去了,隔著門,小喬聽到他與自己乳母春娘的低語聲,應該是在叫她好好照料自己,片刻後,腳步聲漸遠,周圍便靜了下來。
當晚,喬慈得知了這個消息。
後來,小喬聽春娘說,他當時暴跳如雷,逕直衝到了伯父面前大聲反對。
伯父無子,一向將侄兒視若己出,平日很看重。但當時,喬慈也被伯父給打了出去,還給關了禁室。
小喬這一夜也沒有合眼。
父親向來疼愛自己,她心裡也知道,倘若不是萬般無奈,他是絕對不會答應將自己嫁過去的。現在兩家聯姻消息已經散了出去。人心本思定,全城百姓都為此興高采烈著,身為郡守的父親,就如同被架上虎背,背負著二十萬兗州軍民的期待,他除了答應,確實沒有什麼別的退路了。
先前她曾對大喬說,她欲嫁魏劭,請她成全自己。當時那麼說,不過是她瞭解大喬,倘若自己不這麼說,她是絕不肯放下身為喬家長女的責任和比彘一起私奔離去的。
當她煞費苦心地想幫大喬扭轉前世軌跡的時候,其實也在暗下決心,自己同樣絕不會照前世那條路走下去的。
理想很美好,但現實果然狠狠拍了她一板磚,把她拍的七葷八素有點找不著北。
小喬忍不住只能苦笑。
路確實是改了,但改成了另一條絕路而已。
她不可能像大喬一樣也一走了之。何況,即便她想跑,也是不可能了。伯父大約吸取了教訓。難怪這兩天,自己無論去哪裡,邊上總會跟著三四個大房那邊過來的健婦。
糾結輾轉了一夜,天亮的時候,她終於勸服自己,只能試著去接受這樣一個陰差陽錯的結果。
……
次日,魏家派來的婚使抵達,名蔡遜,乃漁陽議曹史。喬越領喬平以及一干家臣正裝相迎,隆重待客於前堂,上榻入席,酒過三巡,才面露無奈地說,原本打算議婚的長女不幸身染惡疾,醫士斷言不合婚姻,幸好弟家另有一女,才貌更勝長女一籌,希望改以次女議婚,結下兩姓之好。
雖張浦之前再三向他保證過,魏家必會接納,但喬越心裡依舊有些惴惴,唯恐對方以為自己不敬。沒想到蔡遜無半分不悅,談笑風生,稱盡快遣信知照主公,等主公回復便是。喬越這才稍稍放心。筵席散後,親送蔡遜入驛庭,命驛丞以上賓之禮待之,回來後,翹首等了十來天,那邊便來了回音。
果然如張浦所言,魏家同意了。
喬越大喜。
……
時婚俗秉先古之六禮。像喬魏這樣的世家豪門聯姻,從納採到最後成婚,正常至少也需半年時間。但這一次,兩家不約而同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盡快完婚。沒兩天,魏家的聘禮就送到了。聘金厚達萬金,寶馬十二,比天子婚制略降一級而已。當日聘禮從濮陽城北門入,一路舉樂送至使君府,沿途民眾夾道觀看,嘖嘖稱羨,熱鬧無比。
接著,定下月初八魏家迎親。宜婚娶,宜出行,大吉大利日。
如今已經是十一月中了,沒剩下幾天。整個喬家上下,忙碌於送嫁。
時崇尚婚嫁僭侈,以奢為榮。大小喬的嫁妝早就預備好的,本就豐厚,如今大喬走了,喬家為顯門庭,不屑再省這一份貨財,兩份加一塊兒作給了小喬,那日被送出城時,迤邐綿延數里,蔚為壯觀。至於小喬的體己錢更是豐厚。喬平對女兒心懷愧疚,想到往後她到了魏家,手頭有錢,行事多少要方便許多,幾乎傾囊而贈,大房也添了不少。單論如今手頭的錢,小喬倒真成了個不折不扣的小富婆。
轉眼吉期便到。那魏劭本人並沒過來。代他迎親的虎賁中郎將魏梁是魏家宗族,身高九尺,環目髯鬚,全身肌肉虯結,身配長刀重達三十六斤,乃魏劭帳下十將之一,以勇猛善戰而著名。這魏梁卻不似先前的議婚使蔡遜那樣面善親近,有些目中無人,對喬家人愛理不理的樣子,喬越心中不快,只是如今自己主動求好於對方,也不敢表露慍意,面上奉承周到。
次日,便是小喬出嫁離家的日子。喬家大門洞開,裡外結綵,四方百姓也紛紛著上齊整新衣,聚攏過來相送使君之女。
小喬一早沐浴而出,散發赤身站立,方不過十四的年紀,身段雖不及成熟-婦人豐熟,卻胸臀渾圓,腰肢一握,玲瓏粉嫩,配上一身柔美無暇的肌膚,耀目若雪,美的幾令人不能直視。
她被僕婦侍女環伺著,依次內著纁紅深衣、外穿玄服,系大帶、蔽膝,佩玉玨,羅襪外套翹頭木履,最後將青絲綰髻盤於頭上,以笄固定,髻上佩戴珠花、步搖。衣妝完畢,但見花容裊娜,玉質娉婷,嬌美不失雍容,端麗不可方物,僕婦圍觀,無不嘖嘖稱讚。
丁夫人握住小喬柔荑,細細叮囑她許多的吩咐,最後怔怔望了小喬片刻,眼眶慢慢泛紅道:「蠻蠻,伯母心中也知道,阿梵狠心拋下爺娘,於她未必便是壞事,只是苦了你,要代她嫁入魏家,伯母代你阿姐言謝。你們姐妹親厚,往後你若知曉她的下落,望你也能轉告伯母一聲,好叫我心裡有個底,伯母絕不讓你伯父知道。」
小喬面上帶笑,一一答應下來。到了吉時,被送嫁僕婦簇擁著到了前堂。
伯父喬越、父親喬平都在那裡等候了。弟弟喬慈不滿婚事,此刻依舊不願露面。喬平不捨溢於言表,連伯父也似乎面露感慨,上前對她說了幾句,不外叮囑她往後須謹柔侍奉舅姑等等。小喬又和父親短暫話別,極力忍住眼中就要落下的淚,向父親跪拜。
她被喬平扶起來時,外頭齊聲舉樂,催促新婦出門,喬平卻不捨女兒,仍舊不放她胳膊,方才一直立於後的謀士張浦便走了過來,笑勸道:「魏侯豪傑英俊,天下人共知,於使君之女正是天作之合,公何以不捨耶?」
眾目睽睽,喬平用力最後緊緊握了一下女兒的手,方慢慢鬆開。
小喬望了張浦一眼。知他因為成功促成這聯姻,伯父賞他金兩百,婢兩名,愈發倚重他,這些天很是春風得意。
雖說他也是出於事主,而且聯姻確實也暫解目下兗州之難,怪不了他出這主意,但心裡那口被算計了的氣,始終還是嚥不下去。小喬轉身時,便若無其事地靠他近了些,藉著身下重重裙裾遮擋,抬起一隻穿了木屐的腳,看準朝他腳趾重重碾了下去。
木屐底硬如石頭,小喬又是傾盡全力,這一腳下去,實在不輕。張浦突覺腳趾劇痛,毫無防備,竟「啊」的痛叫出聲,抬頭見小喬笑吟吟地望著自己,頓時明白了過來。又見堂上眾人紛紛看過來,似責備他於人前失禮,面露苦笑,忍著腳趾疼痛,諾諾了兩聲,若無其事地躬身後退。事後趁著無人褪下鞋襪察看,見整個腳趾已經青腫結淤,足足疼了三兩天才算消去。
小喬見張浦齜牙咧嘴又不敢叫疼的樣子,才覺的心裡似乎稍微舒服了那麼一點點,最後望了一眼父親,想起今早和弟弟私下話別時的情景,心裡暗歎一口氣,轉身朝外走去。
喬府大門道路兩側,早站滿了衣新民眾,看到小喬終於現身,美若天仙,下跪高聲齊呼,呼聲幾乎震天。
原來依照時下婚制,迎親須得男方新郎親自前來,才顯尊重,不想魏劭並未露面,只派了魏梁代迎,未免叫東郡民眾有些失望。喬家在當地本就深得民望,民眾又感激小喬出嫁,令一場戰事消弭,不願讓魏家輕看了使君之女,等到了今日,全都卯足勁,小喬步上婚車後,一路之上,不斷有民眾往車裡投放瓜果,以致還沒出城,便瓜果盈車,及至出城門十餘里,依舊還有民眾在後跪送,大聲歌唱遙祝,連那個一直面帶倨傲的魏梁,到了後來,似也有所側目。
人非草木,此情此景,令原本並不願意出嫁的小喬也是動容,忽然彷彿有些體會到了大喬之前為何不願一走了之的那種心態了。出城之後,手裡抱著只方才由一個三歲小兒遞來的蘋果,默默地陷入沉思。
……
「停下——」
小喬婚車行出三十餘里,兩邊漸漸只餘荒野之時,身後忽然追上一騎快馬,有人高聲呼停。
魏梁立刻令隨從抽刀防備,小喬辨出是弟弟喬慈的聲音,急忙探身出去解釋,魏梁回望一眼,認出確實是喬家公子,才命收刀停車。
小喬下來。喬慈從馬背翻身而下,奔到近前,一把抓住她手道:「阿姐!我還有一話,忘了說給你。我恨自己無用,今日只能眼睜睜看你這樣出嫁。但阿姐放心,弟今日對著皇天起誓,日後定要自強,成你倚靠,倘若那魏劭慢待於你,弟便接你回來,絕不讓你遭受外人欺凌!」
這個十四歲的倔強少年,還處在變聲期,唇邊也不過剛剛萌出一圈淡淡的茸毛,但此刻說出的話,卻是擲地有聲。
他言語鏗鏘,一字一句,隨風送入魏梁耳中,魏梁不語,只面露冷笑。
小喬沒想到弟弟追出這麼遠,就是為了和自己說這麼一句話,想起前世他便是為了讓自己和劉琰走脫,捨身而死,忍了一早上的眼淚控制不住,終於流了下來。
「阿弟!阿姐知道了。阿姐會好好過日子的,往後記得代阿姐孝事父親!」
喬慈點頭。
見這姐弟兩人依依不捨,魏梁終於不耐,出聲催促。
小喬鬆開喬慈的手,催他回去,自己重新登車上路。
喬慈的身影立在路邊,漸漸變成了一個黑點,最後徹底消失在了視線裡。
小喬轉頭時,看到遠處的前方,灰濛濛的冬日天際盡頭,一隻落了單的孤雁,正在往南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