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淮水匯流至蕭地的西北百里彎處,有一道名為安樂的十里堤堰,始築於幾十年前。

  當時漢室雖式微,但皇權猶在,蕭地太守發動民夫,歷經三載修築而成。每逢淮水氾濫,便是靠著這條堤堰,護住了下游包括蕭地之內的八縣七十二村落。當地民眾為紀念那位太守,以太守之號「安樂」來為堤堰命名。

  安樂堰歷經幾十年淮水沖刷,到了如今,雖漸漸年久,淪於失修,若遇淮水暴漲,偶有小洩,但大體依然能頂的住。

  便是靠著這道堤堰,保的附近民眾一方平安。

  但是今日,這道名為安樂的堤堰,卻不復往昔安樂。

  昨天開始,徐州刺史薛泰一邊佯裝繼續圍城迷惑楊信,暗地卻派他麾下的曹旭張彪兩將,帶了一千兵馬悄悄繞行到此,驅逐大量民夫沿著背坡開挖堤堰。

  這些民夫都是當地民眾,被強行驅趕而來。心知堤壩若是被毀,洋洋湯湯,淮水倒灌,下游家園田地,將都化為烏有。更令人驚恐的是,一旦挖開被要求的長達一里的大決,淮水將立刻灌湧而入,他們這些兩條腿的民夫,又如何能逃得過滔滔洪水吞噬?是以昨日起,民夫們便不斷哀求。曹旭張彪卻哪裡肯聽,那些不肯聽從,據理力爭的,全都一刀殺了丟進淮水。剩下民夫含恨吞氣,不敢反抗,被逼只能操鎬開挖堤壩。雖天寒地凍,但到了今天,原本完好的堤堰,沿著背坡已經挖出了長長一道綿延長達一里的窪溝,淮水隨時可能從這些薄弱之處噴湧而入,情狀岌岌可危。

  堤堰近旁,也漸漸聚集了許多聞訊趕來的鄉民,無不聲淚齊下,跪地懇求。曹旭張彪充耳不聞,一邊命兵丁毆趕鄉民,一邊鞭打那些不敢再繼續深挖、紛紛停鎬的民夫。

  安樂堤下,叱罵聲和呼號聲混雜在了一起,場面漸漸亂了起來。

  薛泰是給曹旭張彪二人下過死令的,無論如何,要在今日天黑之前將決口挖開,己方趁著夜色登上高地。眼見日頭慢慢西斜,這些民夫竟然開始起亂,附近民眾也越聚越多。曹旭心中焦躁,看到近旁一個蒼發老漢動作遲滯,上去踹了一腳,將老漢踹翻在地,抽鞭咬牙狠狠抽了幾鞭。

  張彪見附近民夫紛紛停下,用驚懼的目光望了過來,心想殺雞儆猴才最管用。拔出了佩刀,在眾人的驚呼聲裡,朝地上那老漢便刺下去。

  胳膊將將落下,忽然卻被人從後鉗住。

  「將軍果然威風,對一手無寸鐵老翁下如此狠手?」

  雷炎說道。

  張彪不認得雷炎。回頭但見這人阻攔了自己,雖然著常服,但一望便知是行伍出身,且自己臂力也算不小,被他這樣鉗住,那把刀便刺不下去了,眾目睽睽之下,羞怒道:「你何人?竟敢插手壞我主公大事?」

  雷炎冷笑道:「請了你這廝的人頭,我再與你說我何人!」

  張彪大怒,奮力掙脫開被鉗的臂膀,揮刀與雷炎廝殺在了一處,近旁兵丁忙圍上來助力,只是他二人貼身廝殺,旁人也插不上手,只在一旁為張彪助威。

  不想數個回合過後,張彪大叫一聲,一邊臂膀竟被生生砍下。

  張彪倒地,抱著斷臂痛呼。聞訊趕來的曹旭大驚,急忙召集近旁士兵包圍合攏。

  雷炎絲毫不懼,迎風展開手心裡的一面黃澄澄的魏氏符牌,疾呼:「我乃幽州魏氏燕侯帳下雷炎!我主公君侯,今日引兵路過此地,聽聞薛泰無道,為爭彈丸之地,竟罔顧淮水下游八縣七十二村萬千父老之安危,圖謀破堤引水實施倒灌!如此逆天倒行,豈能坐視不理?鄉民勿懼!一切有我主公!」

  眾人驚詫萬分,紛紛扭頭望去。看到不遠之外的一座丘坡之巔高立了一名男子。男子一手按劍,面容肅穆。身後整齊立了十餘名佩刀護衛。彼時獵獵大風,迎面襲他衣角,愈發襯的男子體貌雄偉,一種猶如君臨天下的氣勢,迎面逼人而來。

  幽州魏家不但世代抵禦匈奴,到了這一代,燕侯魏劭先後吞冀州,合併州,一統北方,耀武揚威,最近兩年,聲名已經天下人盡知。

  半年之前,薛泰與陳翔結盟,攻打兗州。不想被魏劭橫插壞事,非但毀了盟約,連老巢徐州也差點被楊信給端掉。兩家怨仇早就結下。只是此前一北一南,並無正面交鋒而已。

  曹旭也方就這幾日,聽聞了消息,說不久之前,魏劭大軍奪得上黨之戰的勝利。萬萬意想不到,這個當口,他何以竟又親自現身在了此處。對方威名,海內皆知,雷炎又說引兵而來。曹旭便心生畏懼,暗道自己這才一千人,若真打起來,恐怕根本不是對手。不如先行撤退,回去盡快將魏劭悄然引兵南下的消息遞給主公。

  曹旭想好,慢慢後退,及至退出去數丈之外,忽然轉身,一個翻身上了馬背,疾馳就往蕭地方向而去。

  魏劭神色端凝而冷淡,抬臂要過隨從遞來的一張大弓,引弓搭箭,瞄準漸去漸遠的那個馬上背影,忽的鬆開弓弦,「錚」的一聲,發出了一支弓箭,追風逐電,深深釘入了曹旭後心。

  曹旭一頭栽下了馬背,落地身亡。

  「吾乃幽州魏劭!今領大軍到此!薛泰無道,人人得而誅之!爾等士兵,解下刀戈,饒爾不死!」

  魏劭收弓,迎風提氣,一字一字送聲而出。

  薛泰軍中的士兵,誰人不知北方魏劭之名。驚見他驟然現身在此,威風凜凜,氣勢壓人,竟無一人敢靠上前去。又短短片刻功夫間,張彪曹旭,一傷一死。先失首領,後人心渙散,加上這些軍士當中許多當初也是抓來被迫充軍的,並非人人都是窮凶極惡之徒,被魏劭振聾發聵般的當頭一吼,無不心驚,刀戈落地,士兵紛紛轉身四下奔逃,堤壩之上,轉眼只剩下了民夫民眾,人越聚越多,也不知道是哪個帶的頭,忽然成片成片地朝著魏劭下跪,高呼君侯大恩,痛哭流涕者遍地無數。

  魏劭下了石台,讓民眾加緊將挖出的土方填埋回去,施以加固。以免出險。

  眾人被提醒,在泥水作匠的引領之下,齊齊動手上陣。就在此時,奔來幾個民夫,面帶驚懼,說前方背坡忽然湧水,水流頗大,想是被挖的過深所致。

  淮水兩岸居民都知,背坡一旦湧水,則表示岸邊水下出現空洞。倘若不能及時尋到空洞加以填埋,水力之下,空洞越來越大,極有可能崩塌以致決口,極是危險。

  民眾無不變色,紛紛奔去。見背坡之上,果然不斷地湧出渾濁的黃泥之水,很快匯聚,如同溪流。眾人心焦,紛紛爬上堤壩尋找破口,只是江麵湯湯,一時又如何尋的出水面之下的暗流湧動?

  魏劭隨行當中,有一人名喚陳紹的南國楚人,精通水性,見狀立刻主動站出道:「君侯,可往末將腰上綁一繩索,放末將下水探查。」

  水流刺骨,水下如有空洞,則吸力巨大。這樣放人下去,即便身縛繩索,萬一被水流吸入暗洞,也是極其危險。

  魏劭遲疑的時候,身後忽有一個蒼老聲音說道:「老朽有一法子!君侯不必放人下去涉險!」

  魏劭回頭,看見說話的是個游者裝束的麻衣老者。肩背藥袋,鶴髮童顏,白鬚飄飄,大步朝魏劭走來,到了他的近前,見魏劭望著,不過微微點頭,隨即命人速取布幕席片,用繩拴好,下沿墜以重物,再沿堤壩邊坡沉在水裡,貼緊邊坡,慢慢移動。

  眾人照做,緩慢移動之時,忽然感到拉拖一陣費勁,背坡出水口的水流也隨之變小。齊齊歡呼,知是漏洞找到了。

  漏洞既找到,早有泥水作匠帶人填補,等補好漏洞,背坡水湧漸漸消失,其餘人又繼續回去填埋土方。之前被逼掘土,個個都是迫無無奈。此刻卻爭先恐後,唯恐慢人一步。

  ……

  險情除去。魏劭轉頭遠眺九里山的方向,猶豫之時,見那個麻衣老者朝著自己大步走來。

  大風掠動老者白鬚,飄飄然然,帶著幾分仙風道骨。

  「老朽有禮,見過君侯。」

  老者停於魏劭面前,道。

  魏劭見這老者不俗,隱有世外高人意態,不敢托大。便向老者行了個見長者禮,道:「不知老丈來自何方,去往哪裡。方才全靠老丈,這才除了堤壩禍患,我很是佩服。」

  麻衣老者雙目望著魏劭,炯炯放光,微笑道:「老朽略通岐黃,想世人多苦難,便雲遊四方,也算隨緣濟世。數日之前,夜觀星象,見四象三垣齊列此地上空。紫薇帝王居中,太微、天市拱衛,星象燦爛。老朽以為異象,是故尋訪而來,恰好聽聞安樂堤堰有異,便找來,不期在此遇到君侯。親眼所見,君侯果然有武有智,心中也是有仁。天下黎民,從此有望。」

  他二人說話之時,便有民眾慢慢靠攏而來,側耳細聽。聽老者的話,似懂非懂,但聽到「紫薇帝王」,卻都彷彿明白了過來,紛紛看著魏劭,面露崇敬之色,低聲交頭接耳。

  魏劭其人,生性實凶暴,天性裡也少了憐憫之心,甚至睚眥必報。否則少年時候,也不會有小霸王的稱號。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魏劭也不例外。既然在其位,便一直懷有如此勃勃野心。

  稱霸,乃至以武力奪得天下江山,這是他向來醉心的宏圖大願。

  但多年以來,他也受徐夫人的時時提點,又有公孫羊在旁勸誡,隨著年歲漸長,四處奔走,見多民生艱難,身在高位,於百姓疾苦,猶如後天施加之責任一般,漸漸也有些放在了心上。

  今日之所以臨時改道,一來,有施恩於楊信之意,二來,也確實被路上所遇村民的淒慘之狀觸動。

  不期在這裡,卻遇到了這樣一個老者。

  他自然也聽明白了老者的話中之意。不禁微微一怔。

  那老者說完,朝他打了個稽首之禮,轉身便如來時一樣,大踏步而去。

  魏劭望著他的背影,忍不住問道:「敢問老丈,尊姓大名,可否再見?」

  「老朽有一三月的半徒,如今就在君侯麾下聽用。他日若是有緣,自當再見。望君侯不負老朽今日之所見,他日造福黎民,則天下幸甚!「

  老者並未回頭,話音於風中飄蕩而來,麻衣大袖飄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淮水岸邊的一片原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