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姜猛循著領人雕莫的目光望去,看到一個面罩冥蘺的女子在身旁數人的持護之下朝那牙人走了過去。

  ……

  西部漢羌積怨一向深重。

  但與匈奴矛盾有所不同,除了存在雙方爭奪空間的客觀原因,也有漢室統治失當的歷史緣由。

  方才一幕,小喬雖看不過眼去,但考慮到既然一向都是如此,自己初來乍到,雖有魏劭為靠,也不好輕易觸動這些當地豪強的既得利益,所以遲疑過後,終還是決定離開。

  卻沒想到又出了這樣的一樁事。聽到那個少年叫著「阿姐」,為了那個羌女遭如此的毒打,還依然不肯服軟,不知為何,便想起了自己的阿弟喬慈,如何還能忍的下,轉身便回來快步走了過去。

  管事見女君不聽己勸,看起來是要插手了,無奈只好跟了上去。

  少年已經被打的眼眶青腫,嘴裡流血,那中年牙人還是不解氣,一腳踢開在邊上苦苦哭求的羌女,還要再毆打,忽聽身後一道女子聲音傳了過來:「住手!」

  牙人回頭,見說話的是個面戴冥蘺的女子,一愣。

  西部多風沙,婦人外出常以布巾覆頭遮擋風沙,也是常見。便端詳了一眼。

  隔層薄絹,雖看不清容顏,但隱隱能窺到大致的五官輪廓,直覺婦人貌美,又聽她聲音,清泠泠的,極是好聽,年歲也不會大。

  再打量了下她衣裳,雖質料上好,卻無出眾之處。

  最後再看她身邊隨從。一個留了羊須的中年男子,一個僕婦。便猜想是普通大戶人家出來的年輕婦人。

  這牙人姓胡,有後台,平日根本也不把這晉陽城裡的普通大戶放在眼裡。本又是色胚,心裡便起了邪念,極想撩開那層面紗窺個究竟。果真依她話停了下來,笑嘻嘻地道:「你是哪家婦人,不好好在家拈針走線,到這裡來做什麼?」

  管事大怒,厲聲呵斥:「放肆!你可知——」

  小喬阻攔了管事,看了一眼地上被捆著的幾十個羌人,冷冷道:「你的這些人,多少錢,我全買了!」

  管事一愣。

  牙人和旁邊看熱鬧的也是愣了。反應了過來,遲疑了下,道:「你全要買?」

  小喬道:「我的話,你是沒聽懂?」

  牙人這才信了,思忖了下,報了個略高的數,本以為她要還價一番,不想連眼睛都沒來得及眨,便聽她道:「把人全都給我送去城北衙署!送到後人錢兩訖!」

  牙人真正地吃驚了。

  去年并州易主,燕侯魏劭取代了陳翔,成為并州之主。當地豪戶都在等著魏劭前來攀拉交情。踮著腳尖一直等到了不久前,才傳出消息,燕侯抵了晉陽,落腳於城北的衙署裡。剛起頭幾天,晉陽豪戶聞風而動,競相上門拜見,送美人的,送金帛的,差點沒把門檻踩斷。

  魏劭就住城北的衙署裡。牙人自然知道。

  這婦人一開口,說把人都送到那裡去……

  牙人猶疑了下,試探道:「夫人莫非是在開我玩笑?衙署裡怎好隨意亂送東西進去?」

  他已經改口,稱她「夫人」了。

  小喬冷冷道:「我叫你送,你給我送去便是,哪裡來的那麼多囉嗦?」

  牙人立刻聽出了那種只有上位人才會不自覺帶出的不容辯駁的語氣,頓時不敢肆妄,忙換了副臉色,畢恭畢敬,連聲答應,又轉頭大聲斥地上那些被捆成了連繩的羌人,命都站起來。

  這些羌人如那少年所說的那樣,確實並非戰俘,乃從湟水一帶的各族羌人中無辜被擄而來的。這一撥裡,原本一同被發送過來有將近百人,從湟水一路輾轉流離到此,病的病死的死,最後就只剩下了這幾十人。當中大多不會說漢話,也聽不懂。只知道是這個面覆冥蘺的年輕婦人買下了自己。也不知道此去會是如何,跌跌撞撞地被驅趕著往前而去。

  小喬來到那個少年身邊,見他彷彿奄奄一息了,便命管事將他一同帶上馬車。

  管事見少年骯髒,又一身的血,遲疑了下,沒想到這少年卻異常的頑強,竟自己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對著小喬深深鞠躬道:「恩主救命之恩,沒齒難忘!我身上髒污,不敢污了恩主的車,我自己還能走。」

  小喬見他面容雖骯髒狼狽,一雙眼睛卻很清亮,說話也彬彬有禮,像是受過教育似的,對他更添好感,便微笑點了點頭。

  春娘心慈,早在一旁看的難過不已,忙親自過去,將那羌女手上的繩索也解了。羌女向小喬連著磕了七八個頭,連滾帶爬地到了少年身邊,嘴裡冒出一長串小喬聽不懂的話,應是在問他傷情。少年搖頭,彷彿撫慰了她幾句,便轉身跟上了那群羌人,蹣跚前行。羌女忙扶他,神情恭恭敬敬。倒令小喬覺得這兩人不像是姐弟了。

  念頭一閃而過,小喬也沒再多想,在身旁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之下,離了集市,登上馬車回往衙署。

  看熱鬧的人開始議論這神秘小婦人的來歷,議論了一陣,漸漸便也散去了。最後剩下那幾個人還站在了原地。

  姜猛道:「那婦人是何來歷?竟也住晉陽衙署!莫非和那燕侯有關聯?」

  雕莫不語,只目送坐了那小婦人的馬車漸漸遠去,直到看不到了,方收回了目光。

  「頭人,方纔我一錯眼間,看到那個少年臂上彷彿帶了卑禾族的文身。」

  另一個隨從忽然說道。

  姜猛一愣,隨即面露不屑之色:「竟是卑禾人!甘仰漢人鼻息而生,被掠遭到如此羞辱,也是該當!」

  卑禾人是隴西羌人中除了燒當之外的另一支大族。如今的老族長名叫原旺,執族長之杖已逾四十多年,頗具智慧,引領族人農耕建屋,漸漸改遊牧為定居,人口一度也得到很大的繁衍,在湟水一帶的羌人之中很有名望。只是後來,卑禾人也如同隴西的其餘羌人一樣,遭陳翔以及涼州刺史馮招的擠壓,被迫遠遷。

  上月雕莫籌謀攻打上郡,曾邀卑禾族加入共同作戰,卻被原旺老族長婉拒。卑禾人按兵不動。失利後,姜猛提及未協同作戰的卑禾族,自然感到不滿。

  雕莫道:「人各有志。卑禾族長德高望,不出兵也是有他的考慮。我向來敬重他。你休再胡言!」

  姜猛見他如此說,才閉了口。

  雕莫沉吟,眼前浮現出方纔那個少年的樣子,忽然覺得有些面熟。一時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裡看到過。遲疑了下,吩咐一個隨從跟上去察看一下究竟。隨後帶了人,先出城而去。

  ……

  小喬一下買了這二三十人的羌奴回來,管事是看不懂了。

  只是夫人喜歡,做下人的自然不敢多問半句。回來後第一件事,便是命這些羌奴都去洗頭淋身,乾淨後換上漢人的衣物,每人給發了一雙鞋。隨後帶去吃飯。每人發兩個餅,粥不限。

  等羌奴們吃完了飯,管事就去問小喬,預備讓這些羌奴做什麼。

  小喬也不知道需要他們幹什麼。起先在集市裡買回來,純屬衝動型的消費。見管事問完了話,等著自己吩咐的樣子,就說,先問問他們自己,想走的就讓走,不許強留。

  管事傻眼了。

  原來夫人沒事花錢買了這麼多的羌奴,就是為了放著玩兒的。

  也不敢問什麼,轉個身,叫了個會說羌語的,真去問了。

  哪些羌奴起先不敢相信自己交上了如此好運。先被順利買走,不但穿上了衣服鞋子,還吃上了一頓飽飯。本以為已經夠好了,沒想到現在,那個年輕夫人竟然還放自己走了。

  一開始沒人相信。都面面相覷。後來確定是真的,走了十幾個人,最後還剩下一半,不肯走了,說是回去也沒有家人了,而且路途迢迢,未必就能活著回到湟水一帶,只想留下來服侍夫人。男子十二個,女子兩名。都很年輕。

  管事見人趕也趕不走,再轉個身,又去稟了小喬。

  小喬想了下,讓男的暫充雜役,女的乾漿洗。實在沒事兒就閒著好了,等她想起來再用。

  然後又吩咐了一聲,讓都安排在外院,不許入內院。

  這也是出於安全考慮。畢竟,雖然她對這些羌人沒什麼惡意,但保不齊別人會如何打算。

  最後剩下那對姐弟。小喬吩咐管事,讓給安排一個單間住,再請郎中過來給少年治傷。

  管事一一應下。

  ……

  幾天之後,羌人少年的傷已經好了不少。

  他自稱單名爰,再次來向致謝。望著小喬的時候,雙目亮晶晶的,充滿了感激之色。

  那天他髒乎乎的,小喬只留意到他有一雙生的清亮的眼睛。沒想到洗乾淨了,換上整齊衣衫,模樣竟十分齊整。

  羌人男子為紀念祖先,習慣披髮,於額頭橫一抹額。

  這個名叫爰的少年,黑髮披肩,皮膚雪白,站那裡如一桿修竹,若非額頭眼角還帶青腫痕跡,竟然有點阿弟喬慈十二三時候的樣子。

  小喬更覺親切和喜歡。

  只是越看,越覺得他和這個羌女不像是親姐弟。

  若非親姐弟,那麼一起被掠賣,則必有隱情。

  但她也不方便追問。

  何況,當日買下他也只是一時衝動,她並不想多打聽別人的隱情。便笑道:「你沒事了就好。當日那些和你一起來的人,有些已經走了。等你養好了傷,你若想走,自管離去便是,我不會阻攔。」

  ……

  這天晚上,春娘在房裡做著針線,陪著小喬閒話。

  這已經是小喬來到晉陽的第十個晚上了。

  魏劭還是沒有回,管事那邊也沒有新的消息。

  不止春娘,其實小喬心裡也慢慢覺得有些不對了。

  春娘看了眼趴在桌案上專心致志給自己描著繡花花樣的小喬,忍不住道:「女君都來這麼多天了,也不知道男君到底何日才能回。」

  小喬沒接她的話。

  春娘又道:「許是男君還不知道女君來了?女君反正無事,何不給男君去封信?」

  小喬眼睛依舊落在花樣上,終於信口般地笑道:「那麼春娘你說,我給他的信裡說什麼好?」

  春娘忙道:「便說女君思念……」

  忽然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管事的聲音隨之而起:「西河郡來了給女君的信!」

  小喬驀地抬起眼睛,停了筆。

  春娘急忙起身去接信,回來高興地遞給小喬:「也是巧了!方才婢還說讓女君給男君寫信,這會兒男君就給女君來了信!」

  小喬接過那封以火漆打印的封入竹筒的信,取出來,展開,看了一眼,眼睫毛微微一顫,眼神便定住了。

  春娘原本笑容滿面,等著小喬說信上的內容。忽然見她神色有異,笑容慢慢消失了,不安地問:「出了何事?」

  ……

  信是與魏劭同在西河郡的公孫羊寫來的。

  三天之前,魏劭原本決定回晉陽了,留公孫羊在西河郡防禦涼州馮招。走之前卻又臨時起意,只帶了小隊的人馬,和公孫羊同去勘察地形,不想遭遇一場突然襲擊。

  當時魏劭保護公孫羊成功出圍,自己的一側臂膀卻不慎被一支□□所傷。

  本以為只是皮肉輕傷,魏劭本人當時也不以為意。

  但那支箭弩,是餵過毒藥的。幸而救治及時,也只擦破了皮膚,性命無礙。

  但君侯體內餘毒尚未拔盡,身體還很是虛弱,如今正在養傷。

  君侯不欲讓女君知曉,嚴令不得傳信。

  公孫羊卻感到愧責萬分,知道女君在晉陽,不敢隱瞞,特意具信來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