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慶帝邁著四方步進門時笑容滿面,靜妃與今上相處多年,便是他眉梢眼角神情稍變也能立刻猜出因由,何況是如此毫不遮掩的開心。
做嬪妃和做臣子其實有一樣絕對相同,那就是必須憂君之憂、喜君之喜。退一步講,哪怕不能發自肺腑地做到這點,面上也一定要表達出來,讓帝王知道你貼心。
靜妃眉開眼笑地迎上去請安。
「陛下,今天有什麼喜事?快告訴我聽聽,讓我陪您一塊兒高興高興。」
德慶帝拉著靜妃一起坐到紫檀木雕牡丹紋羅漢榻上,道:「京城裡有書信來,太子將政事處理得頭頭是道,朕心裡著實安慰。」
皇帝出巡,各項政務卻不等人,是以太子留京監國,暫代父親理事。
太子今年二十有二,換在一般人家,男兒十七八歲已能獨挑大樑、頂立門戶,但儲君不分年紀,只要上頭皇帝還在,就得有所收斂,可若太無能,不能獨當一面又難免遭受非議,甚至連皇帝都會質疑他是否有足夠能力繼承大統。保持兩端平衡之難,比打理政務還要難上百倍。
還好太子心思細密,又有分寸。此次監國,他做決斷前大多先將想法寫在信上請示德慶帝,但偶有緊急事情,等不及書信往返的時間,太子便毫不猶豫,當機立斷。他本就是聰敏之人,七分實力再加三分運氣,不但沒出過岔子,還很是做了幾件得朝臣稱道的事情。
既懂得請教皇帝不自作主張,又在情況緊急時應對有方,知進退、有決斷,不管是從一位父親看兒子的角度,還是從一位皇帝看未來繼承人的角度,太子都非常令德慶帝滿意。
靜妃是做母親的人,當然明白子女表現出色時,為人父母驕傲自豪的心情,便湊趣跟著誇道:「殿下自幼得陛下您親自教誨,言談行事都以您為榜樣,盡得您真傳,做起事來自然不會有不妥當的地方。」
其實,若遇到那等居心不良的嬪妃,此時在言語中暗暗挑撥,或許就能引起德慶帝對太子的猜忌。畢竟一山不容二虎,皇帝正當壯年,太子卻已能獨當一面,要讓兩人產生嫌隙再容易不過。
不過,靜妃心地純善,不屑那等小人行徑,反而故意借誇太子去讚賞皇帝,不動聲色地去彌合有可能產生裂痕的地方。
皇帝這個位子,不是人精怎麼可能做得好,德慶帝當然聽得出愛妃話中的小心思。
這麼多年來,他厚寵靜妃,就是因為喜愛她溫柔懂事,雖有城府,卻從不用在歪處,對後宮其他嬪妃所出的子女,也能善意相待。
想著靜妃的種種好處,德慶帝心中柔情泛起,拖住她纖白的小手便將人往懷中拽。
靜妃掙扎幾下未能掙脫,只能紅著臉害羞道:「陛下,孩子們在呢。」
德慶帝納悶地掃一眼屋內,揚聲道:「臭小子們躲哪兒去了?父皇來了也不出來請安?越來越不像話了!」
從先前太監通報後,無雙和楚婠已被宮女嬤嬤們抱出浴池換裝,準備面見聖上。
只是,兩個小女娃雖才三四歲大,頭髮卻已過肩膀,游水時浸在池中濕透,哪是一時半刻就能幹的。
讓皇上久等不對,可御前失儀同樣是罪過。正手忙腳亂中,忽聽得德慶帝吆喝叫人,楚曜連忙打起門簾,快步走出,向皇伯父請安。
德慶帝聽他解釋過後,笑道:「我還以為是什麼大事,瞧你們緊張的。婠婠同她的小友都是小小姑娘,無需如此講究。從小學會知禮守禮固然重要,但也不能拘得太緊了,失去應該有的天真爛漫。再說,這游水嘛,哪有不濕頭髮的,並不算失儀,讓她們快點出來陪朕說話解悶。」
皇帝有命,誰敢不從。
無雙與楚婠立刻被宮女牽著手帶出來。
楚婠一年裡大半時間養在靜妃身邊,自有許多機會與德慶帝見面。她本來就不怕生喜歡親近人,又與皇帝熟識,不用招呼,自己便湊到德慶帝身邊張開雙手求抱。
德慶帝有七個皇子,卻只有大公主一個女兒。物以稀為貴,在他心中,女孩兒比男孩兒更得寵些。偏大公主又是個刁蠻性子,不是很懂得討人歡心,反倒是楚婠這個侄女,年紀小又乖巧可愛,正是可人疼的時候。德慶帝素來待她與親生的並無二致,當即將楚婠抱到膝上,聽著她童音軟軟在耳邊念叨:「皇伯父,這就是無雙,是不是特別好?」
小小楚婠,性情單純,德慶帝還從未在她口中聽過這世界上有任何不好的人或事。
他笑著招手讓無雙靠近,問她:「你就是君恕家的小女兒?」
無雙仰著腦袋點頭應是。
她活了兩輩子,這還是頭一回面見皇帝,心中好奇多過緊張。
德慶帝今年四十整,不過因為保養得當,看起來比實際年輕,臉型五官都與楚曜有六七分相像。
無雙未曾見過老郢王,只知道他與德慶帝同是太后所出,如此看來,兄弟二人想來長相應當十分肖似。
無雙生得唇紅齒白,樣貌精緻,是個人見人愛的女娃娃。
且她是重臣之女,在德慶帝面前本就比一般人要多得幾分臉面。
德慶帝與楚婠玩耍慣了,應付差不多年紀的小姑娘很有一番心得,極為自然輕鬆地與無雙聊起天來,問她多大了,平時喜歡吃什麼玩什麼,是否開蒙,又讀了哪些書。
他見無雙對答如流,在天子面前毫不不怯場,極為難得,是個有教養又聰明早慧的孩子,印象更好上幾分,便刻意考查,問道:「你為什麼想學游水呢?」
無雙道:「前些天暈船暈得太難受,今天聽婠婠說學會游水就不怕暈船,我便立刻來學啦。」
德慶帝大笑起來:「好,遇到困難就想辦法克服,積極進取,是個好樣的!朕有賞!」
說罷,將身上佩戴的麒麟玉珮解下來給了無雙。
無雙連忙跪下磕頭謝恩。
游水極耗費體力,兩個女娃都還小,說不一會兒話就先後打起哈欠。無雙前幾天病中睡得飽足,尚能強撐,楚婠卻已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如搗蒜。
楚曜適時提出帶她們一起告退。
無雙自是明白德慶帝到靜妃艙室,不可能只是喝喝茶說說話那樣簡單,但楚婠哪裡懂這些,越是睏倦越渴望姨母香軟的懷抱,見哥哥要把自己帶走,委屈得眼圈泛紅。最後還是德慶帝開恩,同意讓小傢伙留下。
楚曜抱著無雙走上甲板,河風一吹,無雙也隨之精神不少。
「要不要下地自己走?」楚曜全副心神都放在無雙身上,她小小變化也瞞不住他的雙眼。
「不要!」無雙答得乾脆利落,被抱著多好啊,去哪兒都不費力氣,幹嘛要自己走?
為了表示愛抱的決心,她把姿勢從身體側貼楚曜調整成正面相貼,整個人呈大字型糊在他胸前。
楚曜好笑地拍拍她撅得高高的小屁股,無雙害羞地扭動兩下,小短手纏上他脖頸。
這下就算楚曜突然撒手她也不怕摔下去啦!
反正就是賴定他,別想讓她下地走。
楚曜嘴角輕抽,無奈地邁步繼續前行。
可惜無雙得意沒多久,忽見他躬身彎腰,將她放下。
無雙一落地就敏感地發覺她腳下所踏的地方顫巍巍的,還有冷風從裙底灌入,與站在甲板上時感覺大不相同。
她低頭一看,腳下木板懸空,河水滔滔,在幾十丈遠的船底掀起翻滾白浪,看得人頭暈腳軟。
「楚曜!」無雙尖著嗓兒叫起來,「你好壞!讓我上去!」
「說我壞?壞就更不能讓你上來了。」楚曜揚眉笑道。
說著竟然作勢拉開雙臂,假裝當真要拋下她。
他不過做做樣子,手臂仍在護在無雙兩側。可無雙又急又怕,哪裡看得出那許多,只知道那雙有力的臂膀與她身體分開,瞬間尖叫哭嚎起來。
「子修,玩笑適可而止,莫嚇壞了小孩子。」
「王爺,別嚇著三姑娘。」
一男一女兩個聲音幾乎同時勸阻出聲。
楚曜本就是逗她玩兒,也不多說,重將無雙從連通兩船的船板上抱起。
可無雙動了真氣,小手使勁推搡他肩頭,小腳也來回踢蹬,不管是否失禮,就想趕快離開這個討厭鬼的懷抱。
奈何楚曜力氣大,她鬧騰許久也不見半點成效,只好出聲求援:「賀家舅舅,快救我。」
原來適才出聲勸阻楚曜的人,乃是無雙前二嬸的兄長,忠勇伯嫡次子,當朝大公主的駙馬賀文彥。
君賀兩家曾為姻親,君珩是賀文彥血脈相連的親外甥,無雙隨堂兄稱呼對方一聲舅舅自是合情合理。
嬌女求助,再狠心的人也不忍漠視不理,何況賀文彥本就斯文和善。當即搶上兩步,道:「子修,不如由我送雙雙回去,反正我也許久未曾拜會過汝南侯,正好……」
他話語溫和,說到一半卻被楚曜沉聲打斷:「不必!本王的小友,本王自會親自送還。」
無雙仰頭,見楚曜冷眉冷眼,不知在生什麼氣。
可,該生氣的人明明就是她!
眼見楚曜是絕對不肯將她交給賀文彥,便轉而向旁人求助。
先前出聲的女子在船板另一頭,也就是無雙一家所乘的船上,不是旁人,正是隨汝南侯一家出行的陸珍娘。
無雙張著手臂,委委屈屈地喚她:「陸先生,我想回家,帶我回家吧。」
陸珍娘卻不答話,站在那兒愣愣地看著賀文彥發呆,她白紗遮面,看不出神情,只能見到峨眉輕蹙。
賀文彥少年時便以美貌名動京華。如今年近三十,男人成熟起來,雖不像從前那般精緻漂亮,卻更添幾分韻味。又因家中兄弟個個習武,唯有他自幼好讀詩書,還得了個才子的名頭。
世間男子愛美人,美人也愛美男子,所以上京貴女中,提起賀文彥來無不讚譽滿滿。可惜他做了駙馬,姑娘們再多思慕也只能藏於心中,礙於公主名頭不能也不敢表露。
因此,無雙對於陸珍娘看著賀文彥出神的行為並不覺得如何,想她前世年幼時,也總覺得這個親家舅舅格外好看,不自覺便願意與他多親近,甚至還因此得罪過大公主與賀文彥的女兒,雲景縣主賀遙。
可讓氣氛就這麼僵著也實在怪異,無雙只能抽動小鼻子,哽嚥著向賀文彥介紹道:「賀家舅舅,這是教我們姐妹廚藝的陸先生。」
賀文彥微微頷首致意。
他頭束玉冠,一身白色紵紗直綴,衣擺隨風輕揚,平添幾分仙風道骨的姿態,更加俊逸得讓人移不開眼球。
陸珍娘好半晌才回過神來,略顯倉皇地福了福,急匆匆轉身欲走。
卻聽身後一聲嬌斥:「你是什麼東西?也敢盯著我爹看個不停!」
話音甫落,就見一個六七歲大的小女孩跑過來,她一身紅衣,腳踩牛皮小靴,手中還持著長鞭,英姿勃勃,不像循規蹈矩的縣主,倒像將門之女似的。
這個真是白日莫想人,無雙暗嘆,她不過在心裡念叨了一下賀遙的名字,她竟然立刻便出現在眼前。
賀遙模樣隨爹,五官生得十分精緻漂亮,可惜神情驕橫刁蠻,白白將美貌折損幾分,看起來還非常凶惡不好親近。
賀遙的行動也充分地將此特點發揮完全。
她快步衝到船邊,手中長鞭揮起,落在連通兩船的船板上,就見那船板被捲起到半空。之後長鞭一抖,那船板被鬆開,在空中翻轉著跌下,落入河水中,因船實在太高,眾人只見到水花濺起,連落水之聲都未聽到。
「知道本縣主的厲害了吧!現在輪到你了!」她趾高氣揚道,明明童音嬌軟,偏放聲說狠話,難免有些不協調的滑稽之感,「來人啊,給我把船板重新架起來,本縣主要過去狠狠地教訓教訓這個賤女人!讓她再不敢心懷不軌,光天化日之下就明目張膽地覬覦有婦之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