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我抱你回去

  無憂躡手躡腳地從廂房裡溜出來,藏在廊柱後面打量四周,院子裡靜悄悄的,大家應該都睡了。

  她剛要邁步,就聽到吱呀聲響,原來大伯母住的廂房打開門,堂姐無瑕帶著兩個丫鬟走出來,後面還跟著大伯母的心腹丫鬟白露。

  她們快步來到院門前,守門的婆子原本正打著哈欠,見到無瑕幾人,立刻精神起來,畢恭畢敬地詢問道:「大姑娘,這是去哪兒?」

  白露代無瑕答道:「姑娘去赴平陽侯世子夫人的邀約,咱們夫人准了的。」

  婆子不敢怠慢,立刻閃身讓開了門口。

  她出去也要被盤問麼?

  可是,沒有人准她出去,她是偷偷溜出去的呀。

  這可怎麼辦?

  無憂看著無瑕三人的背影,忽然計上心來。

  她小跑著衝過去,見婆子要攔,立刻道:「我是和大姐姐一起的,大伯母要我陪著姐姐。」

  婆子哪裡想得到平日裡連話都不大說,乖巧安靜得好像木雕娃娃似的二姑娘會說謊,什麼也沒多問,麻溜地再次讓開去。

  無憂慌慌張張地往無瑕三人離開的方向跑了一段路,直到轉過一道彎,才停下找小沙彌詢問玉馨院在哪兒。

  玉馨院在碧雲寺西邊,與君家人住的玉清院隔了一座後園,無憂問了好幾次路,才找對地方。

  方如蘭就抱著食盒坐在院子裡的藤架下等著,一見她來,立刻招呼道:「無憂,快過來,娘在這兒呢。」

  沒有旁人在,無憂也沒了顧慮,飛撲過去,緊緊抱住她。

  大家都說娘犯了大錯,再不能留在家中,可無憂一直覺得,娘就是娘,不管犯了什麼錯都還是她娘。這些日子來,她嘴上雖然不說,但心裡一直想念親娘,從來沒有一天忘記過。

  「娘,你去了哪兒?怎麼也不來看看我?」無憂哽咽地問。

  方如蘭啐道:「還不是你那狠心的爹爹,是他把我趕出來的,還不准我見你,連書信都不准送進侯府去。枉我當初為了與他廝守,寧願臉面不要,委身做妾。他卻半點舊情不念,沒良心,簡直狼心狗肺。」罵夠了,又放柔聲音道,「還好我的小無憂不隨爹,知道想念親娘。來,看看娘給你帶了什麼好東西?」

  她牽著無憂到迴廊下面坐了,打開食盒,取出好幾樣糕點來。

  栗粉糕、豌豆黃、桂花糕、羊乳玫瑰酥,都不是多麼稀罕的東西,但件件都是無憂愛吃的。

  「快嘗嘗,是娘親手給你做的。」方如蘭把糕餅塞給女兒。

  才用過午膳沒多久,無憂肚子還有點撐,不過娘親手做的糕點,她一點兒也不想浪費,狼吞虎嚥地全吃下去。

  「瞧瞧你餓的這個樣子哦。」方如蘭感嘆道,「難道老祖宗都不給你飽飯吃嗎?我可憐的小無憂。」

  「娘,不是這樣的,祖母待我很好。」無憂解釋道。

  方如蘭卻不信。

  「娘知道無憂懂事,不想娘擔心,所以報喜不報憂,對不對?」她把無憂摟進懷裡,「無憂要記得,這世間除了咱們母女兩個會真心為對方著想,別人都得防著些。」

  無憂免不了要解釋一番家裡人其實並不壞。

  然而,方如蘭聽過似乎並不認同,只道:「無憂做得對,在外面說話是要謹慎些,畢竟隔牆有耳嘛。」

  無憂本想再解釋,轉念一想,歇晌的時間不過一個時辰,她與娘相處的時間這麼短暫,便不要為這些事爭執了,反正家裡人帶她究竟如何,自己心裡明白就好。

  於是,改口問道:「娘,這一年你去了哪裡?過得可好?」

  兩句問話彷彿戳中方如蘭的淚穴一般,竟引得她落下淚來,無論無憂怎麼勸都不管用。

  方如蘭哭了足有小一盞茶功夫,眼淚倒是勉強止住了,但抽泣聲仍不斷,口中也不忘抱怨道:「我這一年過得簡直……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你那幾個表舅,原先總是巴結咱們,我也是好心,雖說一表三千里,還是讓你爹藉著侯府的勢,一一給他們尋了好差事。可是這些人啊,跟你爹一樣狼心狗肺!我落難了,去投奔他們,他們一聽我被侯府趕了出來,竟然全敷衍起我來。不肯收留就不肯收留唄,還找什麼藉口,找得還都是可笑的藉口。家裡地方小,房子不夠住,孩子多花銷大,沒有餘錢,表哥表妹瓜田李下,不好惹人誤會。哼,過河拆橋,以怨報德,說的就是他們了。無憂你可要記住了,將來若是他們找到你,說讓你幫忙給表姐妹找婆家,給表兄弟謀差事,你一概都不要理,記住他們怎麼對你娘我的,幫我狠狠地報復回去。」

  原先在家裡時,方如蘭幾乎從不與無憂說這些家長裡短的事情,無憂也從未聽過這般難聽的說話,一時間不知如何反應,只呆呆地聽她說下去。

  「我後來實在沒辦法,只能去郊外租了一處莊子。郊外租金便宜,我身上的穿戴值不少銀子,當了幾樣,這一年倒是過得還算富裕。不過,坐吃山空,倒如今竟是不剩下什麼了。」方如蘭嘆氣道,「當時我被你爹趕著,走得匆忙,什麼都沒帶。無憂,你可知道娘房裡那些衣衫首飾都還在嗎?」

  無憂年紀還小,對穿衣打扮並不十分上心,自己的衣衫首飾都不放在心上,更何況是旁人的,蹙著柳眉回憶了好半晌,才蹦出一句話來:「祖母說,娘留下的東西都給我,她在福佑居給我開了個小庫房,說一時半刻用不上的就放在那兒,將來給我當嫁妝。」

  沒被其他姬妾分了去,那事情便好辦得多。

  方如蘭鬆了一口氣,輕撫心口,不慌不忙地琢磨著接下來的話該怎麼說。

  「無憂,你今年才七歲,要出嫁至少也得等個十年八載的,可是娘就不同,身上沒錢,別說揭不開鍋吃不上飯,還得被房東趕出來,露宿街頭,像乞丐一樣,你說慘不慘?」

  她說的淺顯,無憂就算沒見過乞丐,也明白沒飯吃沒房子住是特別可憐的事情,忙不迭點頭附和著。

  方如蘭又道:「所以呀,為了不讓娘那麼悲慘,你得幫娘把那些首飾帶出來。」

  「哦。」無憂答應得很痛快,那些首飾本就是娘的,拿來還給她也是理所當然。

  可是女孩子大多心思細膩,無憂難免感覺娘今天到來的目的,並不是因為想念自己,而是為了首飾。

  她的心情因而低落下來,一直到與方如蘭分開,獨自走在回玉清院的路上時仍未改變。

  碧雲寺招待香客留宿的院子一共有十個,東西各五,分列在後園兩側,方如蘭挑的玉馨院是西邊離山門最遠的。

  無憂低垂著小腦袋,無精打采地經過玉馨院南邊最近的那座院子。

  其實,就算娘是為首飾而來的又怎麼樣呢,她吃到了娘親手做的糕點,見到了娘,還知道了她的住處,這些都是值得高興的事呢。

  如此一想,心情變好,無憂笑著抬起頭,步伐也跟著輕快起來。

  她蹦蹦跳跳地繼續往前走,驀地聽到剛經過的院子裡傳來「匡當」一聲巨響。

  無憂停下步子,好奇地轉身走回去,扒在院子門口向裡面看。

  院子裡空無一人,不,有一個人面朝下趴在石桌旁的地上,看衣飾髮型應當是名男子。

  他是受傷了,還是生病了?

  無憂心腸好,自動自覺地跨過門檻走進去,蹲在那人身邊,伸出纖細的小手戳戳他肩膀:「喂,你……你還活著嗎?」

  那人聽到問話,微微抬了一下頭,表示自己還活著。

  「啊!」無憂看清他眉眼,驚叫道,「龐大哥,怎麼是你,你……你怎麼了?」她明明記得龐家人住的院子就在玉清院隔壁,兩家人適才一起走過去,在院子門口才道別的。

  龐遠面對著無憂這麼一個小女娃,真是有苦說不出。

  他年紀輕,血氣方剛,精力十足,根本沒有午睡的習慣,兩家分別後就在自家院子裡練拳消磨時間。

  正練得滿身大汗,酣暢淋漓之時,有個小沙彌進來送信,說是君家姑娘給他的。

  龐遠納悶地拆開信看,竟是無瑕約他見面。

  他心眼實誠,不虞有詐,便按照信上說的地點準時來到,誰知卻未見到人。

  姑娘家出門需得梳妝打扮,遲上一時三刻倒也不算什麼,龐遠如是想著,便拐進角房去,打算尋個水壺燒點水,待無瑕來後,兩人可以邊飲茶邊說話。

  沏好茶後,他端著茶盤再次回到約定的水閣裡。

  那水閣裡也不知放了什麼,他不過等了半盞茶的功夫,就覺得頭昏腦漲,還伴有某種怪異的燥熱,他的身體也跟著起了變化。

  龐遠尚未婚配,對男女之事沒有經驗,可他有已成親的同僚好友,自是明白這種變化意味著什麼。

  他雖老實憨厚,卻絕不蠢鈍,一想便明白過來自己中了旁人算計,當然不肯坐以待斃,強撐著走出水閣。

  只是那藥性格外強,他才走到院子裡,就覺得頭昏腿軟,幾欲暈倒。

  可若當真暈在此處,豈不是只有任人宰割的份,龐遠強撐著往外走,最後支持不住,絆倒在石桌旁。

  這些話,他一個字都不好對無憂講起,只能有氣無力道:「無憂,我中了毒,你去找人來抬我回去。」

  平白無故怎麼會在無人的院子裡中毒,無憂一聽就抓住其中關竅,問道:「龐大哥,你是被人害了嗎?」

  「對,」龐遠倒是直認不誨,「所以你趕快去找人來救我,快去。」

  「可是你現在不能動,我把你一個人放在這兒,要是壞人來了你都不反抗。」無憂心很細,且龐遠今日剛救過她一次,此時自然事事為他考慮周全。

  龐遠道:「你還是小孩子,就算留在這兒陪我,壞人來了你也幫不上任何忙。無憂你聽我的話,快去找人來。」

  「好吧。」無憂覺得龐遠說得有道理,乖乖地站起來往院外跑。

  她跑到院門口又停住了,返身回來,建議道:「那邊有假山,我把你扶過去藏起來,好不好?那樣萬一壞人來了也看不到你。」

  許多事情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無憂扶龐遠藏身的心意十分誠懇,可惜他是個武夫,生得五大三粗的,身高近她兩倍,體重麼,反正無憂一輩子也沒碰過那麼沉重的東西。

  她小小一個人,使勁了全身的力氣,連拖帶拽的扶著龐遠來到假山旁。

  或許龐遠今日運道好,那假山側面有個小山洞,他便拄著無憂走進去,靠著凹凸不平的山洞壁慢慢滑坐在地上。

  無憂見他安全了,這才放心離去。

  比無憂先一步離開玉清院的無瑕,此時卻碰到了大難題。

  滄浪亭位於東西院落中間的後園山坡上,地勢高,是一處觀景的好地方。

  無瑕一路行來並無半點不妥,遙遙望見滄浪亭碧色的八角屋頂時,她原本微微緊繃著的心情也逐漸放鬆下來。

  沿石子路轉過樹叢,再通過石橋,便可拾級而上,達到亭子。

  誰知就在她轉過樹叢後,竟看到坐在涼亭裡的人是名男子。

  無瑕一驚,停步細看,那男子手執書卷,本在低頭看書,此時似乎感覺到無瑕的目光,抬頭看過來。

  兩人目光一對,無瑕便想逃跑。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她避之不及的徐朗。

  無瑕腦子裡瞬間轉過無數念頭,最壞的就是那封信是徐朗假冒平陽侯世子夫人送來的。

  不過不管到底如何,只要不理他便是,反正她身邊跟著兩名保鏢,徐朗一介書生,又能做得什麼。

  主意既然打定,無瑕轉身就要離開。

  然而,原本跟在身後的南蘋與南笙卻不見蹤影。

  無瑕又是一驚,慌忙轉過樹叢,回到小路上,就見到兩人躺倒在地,毫無動靜。

  她們身邊則各有一個黑衣蒙面人。

  那兩人也看到了無瑕。

  其中一人由頭到腳將無瑕打量一遍,開口道:「想不到這破廟裡還有如此貌美的姑娘,今日可真是發財了。」

  另一人附和道:「麗春院的頭牌姿色也比不過她,抓了去賣給老鴇少說能賺幾百兩。」

  縱使無瑕養在深閨,不懂得什麼頭牌老鴇,卻也知道絕對不是好話。

  她轉身欲逃,不想那兩人動作更快,搶上來便要將她捉走。

  汝南侯府祖輩以軍功封侯,子孫數代都是武將,無瑕是女兒家,不曾習武,但看多了父親與堂兄練拳,危機關頭照貓畫虎總是會的。

  黑衣人沒想到這姑娘能有一手,竟然被她避了開去。

  可惜無瑕到底沒有真功夫,手上躲開了那一下擒拿,腳下卻絆在石頭上,一下子撲倒在地。

  徐朗坐得高,看得遠,將無瑕遇險的情形全然看在眼裡,不待她呼救已起身前來救援。

  他與兩名黑衣人拆解了數十招,挨了好幾拳,連嘴角都撕裂了,才將人徹底打暈過去。

  無瑕聽堂兄君珩說過,西山書院裡不止教詩詞歌賦,也學馬術與武功,所以對於徐朗一介書生能使三招兩氏並不覺得稀奇。

  只是,南蘋與南笙是爹爹專門找來的高手,如果那兩名黑衣人能無聲無息地制服她們,又怎麼可能輸在徐朗手上。

  無瑕想到這一層,只覺得眼下恐怕是才出狼窩又入虎穴,心裡又慌又怕,只想趕緊逃走,奈何適才摔倒時扭了腳踝,無法依靠自己力量站起來。

  她焦急不已時,徐朗已走過來,關心道:「無瑕妹妹,你可有受傷?」

  「我沒事。」無瑕生怕說出自己不能行走的事,讓徐朗沒壞心也起了壞心,一邊想辦法拖延,一邊道,「徐大哥,你怎麼會在這兒?」

  「哦,聽聞主持大師開壇講經,我與幾名同窗便相約前來,沒想到這麼巧會碰到你。」

  無瑕才不信事情會如此湊巧,可爹爹沒到,她孤立無援,不敢說破,暗自咬著牙關,憋足了力氣試圖站立起身。

  可惜傷腳不給力,站到一半又倒下去。

  「你傷到腳了?」徐朗上前一步,「我幫你看看傷處。」

  說著已朝她裙襬伸出手來。

  若讓他褪去她鞋襪查看傷勢,將來不嫁給他都不行了。

  無瑕反應極快,猛地將雙腿往後曲起,雙手牢牢壓住裙襬,嚴詞拒絕道:「萬萬不可,徐大哥,男女授受不親,還是麻煩你幫忙通知我家人吧。」

  「你怎麼這般迂腐,沒聽過事急從權嗎?何況此處只有你我二人,只要我們不說出去,便不會有人知道。」徐朗搖頭嘆氣,卻不肯收手,擺明不與她肌膚相親不肯罷休。

  無瑕當然不肯讓他得逞,厲聲道:「徐大哥,你若……你若定要輕薄與我,毀我名節,那我便一頭撞死給你看。」

  徐朗手指已摸上她裙襬,聽到這話,手上一頓,到底沒有用強掀開。

  「可是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在這裡,萬一那兩人醒過來怎麼辦,萬一又有歹人出沒怎麼辦?」他連舉兩個例子,倒是全都說到無瑕心裡去,「你住哪個院子,不如讓我抱你回去。」

  於無瑕心中,徐朗與那個黑衣人著實沒有什麼差別,何況若讓他抱回去,怎麼可能不被人見到,她的名節就全毀了。

  「徐大哥,求求你,你先幫我個忙,去看看我的丫鬟醒了沒,也可以讓她們去通知我家人。」無瑕雖驚慌,倒也能很快想到主意拖延徐朗行動,「你再幫我看看她們受傷沒,我怕……怕剛才那兩個人傷了她們。」

  不想徐朗並不上鉤,一意堅持要先送無瑕回去,且不理她的拒絕,俯身就要將人抱起。

  「不行的!」無瑕往旁邊滾了一圈,卻也只是暫時脫離魔掌。

  徐朗雖挨了幾拳,但行動還很利索,幾步便追上了她,又俯身欲抱。

  眼看就要碰到無瑕時,竟然忽地腦袋一歪,直愣愣往草地上摔倒,就此昏闕過去。

  「三殿下。」

  無瑕望著及時將徐朗打暈的楚曄,滿眼儘是感激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