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寶斷斷續續、詞不達意,好不容易才說明了事情的經過。
自從魏謙不再接他們倆放學以後,每天晚上一根「雙棒」的福利就沒有了,對此小寶非常的不高興,可是她不敢開口找魏謙要錢,魏之遠肯定不會要,指望他們大哥能自己能想起這點雞毛蒜皮的屁事,更是天方夜譚。
於是他們倆商量好,每天走小路沿途撿易開罐,撿回來以後偷偷藏在小寶床下,等著賣錢用。
這一天不知道為什麼,小遠照常走到一半,突然不讓她走小路了,兩人繞回到了大馬路上,宋小寶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照例是跟他吵嘴,結果這次魏之遠連招都沒接,不由分說地一路強行拽著她走了。
當時魏之遠表情太可怕,所以宋小寶最後毫無意義地順從了。
宋小寶這個同學,她是個非常典型的慫孩子,平時給鼻子上臉,別人聲色一厲,她一秒鐘就能變成一隻小鵪鶉。
幸虧是個丫頭,不然將來長大了沒准是個當公公的好材料。
魏之遠帶著她漫無目的地在大馬路上亂轉,先是到了十字路口處的百貨商場裡,七扭八歪地轉了一圈,出來以後他又非常警覺地往周圍看了看,帶著她走了從好幾家小店,都是從前門進後門出,足足在外面晃蕩了半個多小時。
之後,魏之遠才帶著小寶往家的方向走去,那時天都有點黑了。
回家要穿過一片小胡同,必經之路,沒法繞。
宋小寶看見當時小遠不把書包好好背著,而是拎在手裡,書包拉鍊拉開,他一隻手塞在包裡,也不知道是在找什麼,足足找了一路,手都沒拿出來。
然後她聽見腳步聲,魏之遠的神經好像一下就繃緊了,宋小寶就看見一個男人走過來。
具體多大年齡,長什麼樣,她哭哭啼啼地也說不清楚,只會說是個大人,像三胖的爸爸一樣大的一個陌生人。
魏之遠突然使勁推了她一把,讓她快跑。
直到這時,宋小寶依然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然而小遠的態度帶給了她莫大的恐懼,儘管小寶不知道她自己在怕什麼,可當時就是嚇得汗毛都立起來了。
她本能地遵從了他的話,跑到了小路盡頭,越跑越害怕,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小遠把手從書包裡伸出來了,原來他的書包裡藏了一根鋼管,男孩雙手握住了,側身貼在牆上,警惕地看著那個陌生人。
瞥見她回頭,魏之遠憤怒地沖她喊:「快跑!打電話找大哥!」
宋小寶再不敢停歇,一口氣地跑回家,可直到家門口,她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鑰匙——他家的鑰匙總共有三套,一套魏謙拿著,一套放著備用,還有一套以前是三胖媽拿著,現在給了魏之遠。
魏謙本意是想著反正這倆孩子總是同進同出,用一套鑰匙就夠了,小寶毛手毛腳的,給了她也怕被她弄丟了,可節骨眼上,倆孩子把這碼事給忘了。
如果不是碰見接到三胖電話匆匆趕來的磊子,小丫頭現在還主意全無地在門口哭呢。
魏之遠在外面流浪過,對各種惡意的人比小寶敏銳得多,恐怕是半路上就感覺到自己被人跟上了,所以才帶著小寶繞路,他的處理方法其實很正確,只是孩子畢竟還小,最後到底沒能甩掉對方,還是被堵住了。
這時,三胖也趕到了,三胖實在不放心,打完電話以後跟著就打了輛車回來。
一下車,他就上氣不接下氣地對魏謙說:「沒事,謙兒,你放心,樂哥也聽說了,他知道是你家的事以後,立刻派人去幫你找了,你……」
他的話音突然被打斷,因為魏謙面無表情地抬起手,一巴掌把小寶的臉打到了一邊。
磊子嚇了一跳,忙跳起來攔在魏謙和小寶中間:「謙兒,哎,謙兒!她還小呢,一個小屁孩子,她懂什麼?你跟她急什麼?」
三胖比較不客氣,三步並兩步地沖過來,沖著魏謙的耳朵咆哮:「媽逼你是活驢嗎?往哪打呢?小孩的臉不能打你知道不知道!魏謙你是不是瘋了?你個丫挺的玩意兒手那麼重,打聾了她怎麼辦?啊?」
小寶有生以來第一次挨打,她簡直是震驚的,開始沒反應過來,好一會,才感覺到臉上火辣辣的疼,她難以置信地伸手捂住臉,臉皮漲得通紅,眼眶裡開始蓄滿了淚珠。
被三胖扯到一邊的魏謙冷冷地看著她:「我看你敢哭!你還有臉哭?」
小寶果真就不敢哭了,竭力忍著,實在忍不住,她抽筋一樣地抽噎一聲,臉都憋得由紅變紫了。
魏謙把自己的胳膊抽出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可憐兮兮的小丫頭:「你把他一個人丟哪了?」
小寶抽抽噎噎地說了一個胡同名:「我……我剛、剛才跟磊子哥說、說過了……」
磊子趕緊說:「對對,我剛才通知過了,現在有兄弟往那邊過去了,謙兒你別急啊。」
魏謙彎下腰,直視著宋小寶的眼睛:「明哲保身,臨陣脫逃,宋離離,我教過你這麼做人嗎?」
這句話裡有兩個詞小寶沒聽懂,可不妨礙她領會了精神。這比大哥抽她一耳光還疼,宋小寶的眼淚終於大顆大顆地掉了下來。
三胖看不下去,把小寶拉到身後:「你怎麼說話呢?你這是遷怒!非得把你親妹妹搭進去你才爽是吧?你有病啊!」
魏謙無視了他,從兜裡摸出鑰匙遞給磊子,客客氣氣地說:「謝謝兄弟,屋裡喝杯水去,我今天招待不了,得先看一眼去。」
說完,他看也不看宋小寶一眼,扭頭就走。
宋小寶哭得更凶了,三胖趕緊彎下腰把小寶抱了起來,笨拙地像個大熊一樣拍著她的後背,哄著說:「妹妹,咱不哭啊,你哥今年沒打疫苗,狂犬病犯了。沒事,三哥給你找條毛巾敷敷,一會就不疼了,不怕不怕,三哥在這,你哥不敢再打你了。」
小寶趴在他的肩上,哭了個死去活來。
在宋小寶的童年裡,她只記得一個人的懷抱,就是她的胖子哥。
胖子哥一到夏天身上就有股怎麼也洗不掉的汗味,再乾淨都顯得臭烘烘的,更別提有時候他身上還會沾上油煙味、菜味,嗆人得很……然而那幾乎是她能得到的唯一一點溫暖的撫慰。
她短命的媽死得太早太不體面,以至於她對那個女人沒有任何印象。
而哥哥……打她有清晰的記憶以來,大哥似乎就沒怎麼抱過她,最親昵的行為也頂多就是在她頭上摸幾把。
小寶有時候半夜裡踢被子,被凍醒了也不蓋上,都是故意的,她裝睡等著哥哥來給她蓋,哥哥會非常輕柔地拉上被子,掖一下被角,有時候還會順手把她臉上的頭髮撥到一邊。
那是他白天沒有的、難得一見的溫情。
她哥疼她,小寶知道,她要什麼大哥給什麼,小寶也知道,可是她依然畏懼他,很多時候主動開口要東西,也要得心驚膽戰,並不十分地理直氣壯,因為哥在家裡老是冷著一張臉,皺著眉來去匆匆,甚至沒耐心和她多說幾句話,陪她看一會電視。
小寶總覺著大哥雖然愛她,愛得卻非常有限,如果她太討人嫌,說不定大哥那一點愛就收回去,不再給她了。
小寶嚎啕大哭,並不是因為魏謙打了她,其實她更害怕大哥不喜歡她了。
可惜胖子哥是個糙人,安慰人總也安慰不到點子上。
魏謙是在半路上碰到小遠的,小遠跟著一個樂哥的小兄弟,那位兄弟叫小賀,跟魏謙雖然不是很熟,但也偶爾有些來往。
小賀走在前頭,不時回頭看一眼後面的孩子還跟沒跟著,魏之遠見過他一面,算是認識,卻拒絕讓小賀拉著抱著,只肯一言不發地拎著他的鋼管走在後面。
小東西走路的時候不抬頭,專心致志地看著腳下,從小賀的角度,只能看見他頭頂上小小的發旋。
小賀找到魏之遠的時候,沒能看見那個傳說中專挑小孩下手的變態,只有一個六十來歲的老阿姨手裡拿著個長把的掃帚守著小遠,不時問他兩句什麼。
那變態已經跑了,魏之遠外衣扣子崩掉了兩顆,臉腫起一半,頭上有一條大口子,明顯是有人按著小孩的頭往牆上撞的,鋼管底下的尖沾了一點血跡,牆上和地面上都有尖利的鋼管劃過的痕跡,可見是經過了一番戰鬥。
這個小戰士從頭到尾沒有放棄他的武器,直到幸運地驚動了一個剛好經過這邊的老阿姨。
小賀過去的時候,魏之遠正縮在牆角休息,感覺到有人靠近,肩膀明顯收緊聳動了一下,整個人緊繃起來,雖然沒有動作,但是小賀有種錯覺,仿佛自己再往前走一步,那小崽手上的鋼管就敢照著自己的腦袋削。
小賀停下腳步,試探著叫了一聲「小遠」,魏之遠費力地睜開腫了的眼睛,打量了他片刻,認出了小賀,身體才微微放鬆了下來。
老阿姨狐疑地看了看這個疑似混混的小青年,不放心地問:「孩子,你認識他嗎?」
魏之遠點點頭。
老阿姨這才放心,帶著她的長把掃帚走了,末了感歎了一句:「都什麼人啊?該槍斃,這世道太亂了。」
小賀檢查了一下,發現小孩身上的衣服還是完完整整的,好歹先鬆了口氣。
他在前面走,魏之遠就不遠不近地在他身後跟著,腳步有些踉蹌,但是態度非常強硬,他不讓人扶,也不正眼抬頭看人,小賀覺得這小子小小年紀,身上就有種亡命徒一般的氣質,好像不知道疼,也不知道害怕,本能地會和人拼命。
小賀也不再試圖和他交談,因為這小崽滿臉血一身傷,還殺氣騰騰的模樣讓他有點毛骨悚然。
直到魏謙沖過來一把抱起了魏之遠。
小男孩好像愣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抱著他的人是誰,他後知後覺地放鬆下來,手裡的鋼管「嗆啷」一下落到了地上彈了兩下,小賀看見那雙佈滿塵土和血的蒼白的小手緊緊地攥住了魏謙的衣服,接著,魏之遠整個人都哆嗦了起來,就好像這孩子天生反應比別人慢半拍,直到這會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直到這會才剛知道害怕。
他像小貓一樣叫了一聲:「哥……」
小賀看著小孩貓崽一樣小心翼翼地把頭埋進魏謙的頸窩裡,還以為他要哭,可是魏之遠到底沒哭,他只是在大哥懷裡瑟瑟發抖了片刻,過了一會,仿佛要確認什麼似的,又叫了一聲「哥。」
魏謙問:「疼不疼?」
魏之遠從不知道大哥也有這麼溫柔的時候,幾乎有些受寵若驚,先是本能地點點頭,而後反應過來,又用力地搖了搖頭。
沒想到他這一搖頭,兩行鼻血就流淌了下來,魏之遠立刻抬起袖子,囫圇地抹下去,偷偷地把沾了血跡的手背在身後,生怕大哥嫌棄。
可是這回,他那脾氣臭嘴毒的大哥沒有嫌棄,也沒有放下他,甚至允許他膩膩歪歪地伸出胳膊摟住自己的脖子,把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一路把魏之遠抱回了家。
魏謙還是個少年,個頭已經差不多了,肩膀卻沒有完全拉開,骨頭有些硌人,肌肉沒來得及長成型,硬邦邦的。
可是這硬邦邦的肩膀硌得他越疼,魏之遠就越覺得有安全感。
小男孩不知不覺中,竟然靠在了這麼一個硬邦邦、帶著些許藥味的懷裡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