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小寶說我中毒已深、時日無多了,我覺得她說得對。

  我感到很痛苦,非常不想死,不知道怎麼和哥說。

  枕頭下面我放了兩塊五毛錢,老師說死人留下的東西叫遺(yi)產,那我有兩塊五的遺產。我想買一瓶飲料喝,我還沒喝過玻璃瓶的汽水,後來沒買,我想,還是留給哥哥吧,你別忘了拿走。

  不過我還是挺想喝的。

  等我死了,你能別把我扔了嗎?老師說死人要被埋在地下,你能把我埋在家門口嗎?

  我的一生雖然很短暫(念zan,就是很短的意思),但是很有意義。我也不知道有什麼意義,老師總說人的一生要有『意義』,那我也有吧。

  我最喜歡的人是哥哥,第二喜歡的人是小寶,沒了。

  雖然很有意義,但是還是不想死。」

  魏謙淩晨四點的時候醒了。他不知自己做了個什麼夢,也許夢見了過去的事,他一睜眼就想起了魏之遠小時候寫的那封遺書。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看到了另外一封遺書的緣故。

  這個事,要從馬春明半夜掉下水道裡打電話求救說起。

  當時小寶也不在家,魏謙本想出去看看,可他那天咳嗽得厲害,魏之遠死活不讓他出門。

  一般遇到這種情況,魏謙都不和人爭辯,他會表現出自己當慣了老大的做派——用實際行動表明,這裡老子說了算,你有異議?哦,不好意思,當屁聽了。

  所以魏之遠發現講理無效,只好胡攪蠻纏。在魏謙出門的一瞬間,魏之遠躥出來,用後背堵上了門,而後以迅捷無比的動作和專業技巧,一把抓住掛在門口衣帽架上的領帶,一拉一拽,一網一兜,三下五除二就把魏謙兩隻手綁在了衣帽架的掛鉤上。

  魏之遠打的也不是什麼高科技的死結,一解就開,勝在手腳夠麻利,動作夠快,趁著魏謙被他綁住這麼幾秒鐘的工夫,他回手掏出了魏謙的車鑰匙,把門反鎖上,飛快地跑了。

  魏謙這個人,平時在家裡和在外面的處事風格,就像是人格分裂一樣,在外面遇到這種情況,他第一反應永遠是解扣,但是在家,他的第一反應永遠是先發脾氣罵人。

  魏謙毫無耐心地用裡一拉,直接把綁著他的領帶扣給硬拽開了,衣帽架跟著就「啪嚓」一下倒了下來,上面掛著的東西掉了一地。

  「我操。」魏謙低頭觀察了幾秒,決定甩手扔著,才不管收拾。

  但是就在他打算邁過倒架的衣帽架時,他看見魏之遠掛在上面的包摔開了,裡面滾出了兩個筆記本,一本還是攤開的。

  魏謙猶豫了一下,擔心他包裡有電子設備之類的東西,怕給壓壞了,於是屈尊降貴地彎下腰,把魏之遠平時隨身帶的包給扒拉了出來,這時,他才發現魏之遠的包異常的不高科技,裡面連副耳機也沒有,就插了幾隻筆,其他的就是那倆軟皮本了。

  滾在地上攤開的那本上,寫滿了各種各樣別人看不懂的代碼和筆記,中英文夾雜,魏謙饒有興致地翻了兩頁,雖然不明白,但是覺得挺厲害,然後他拍了拍上面落的灰,放在了一邊。

  他本想著另一個也是一樣,拿起來輕輕抖了一下,誰知那東西也不知是哪個世紀的老古董了,險些讓他一下給抖散了,裡面夾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有掉了的紙頁,全都下雪一樣地撲簌簌地落下來。

  魏謙「嘖」了一聲,拎了一下褲腳,蹲下來挨張撿起。

  這裡面有學術期刊的剪報,有的是魏之遠自己寫的不知所謂的隨筆,最後,魏謙看見了一張夾雜在其中的餐巾紙,顯得皺皺巴巴的,寫滿了字。

  字跡是某種鐵銹一樣暗紅發黃的顏色,魏謙拿到眼前仔細一看,心裡一突,發現那竟然是乾涸的血跡。

  那是一封真正意義上的遺書,從落款的時間看,是當年他離家出國的第二年。

  魏之遠從八歲長到了二十多歲,從大鬧天宮一樣不肯去學校小猴子變成了如今人五人六的高知海歸,寫遺書的風格卻幾乎是一成不變的,都是三部曲。

  他先交代自己怎麼了——是一次野外登山中遇險,補給掉得差不多了,和外界失去了聯繫,正跟幾個倒楣蛋同伴在極端惡劣的環境下想方設法自救,他寫下這封遺書,以防死了沒人埋。

  第二部分交代遺產——他的帳戶,技術股份等等都怎麼處理。

  最後,依然是總結了他自己的一生。

  然而,這一次,魏之遠沒有像不懂事的時候那樣,連「意義」倆字是什麼意思都不知道,就大言不慚地說自己的一生是短暫而有意義的,魏謙看見他用某種極細的東西引導著血跡的去向,不同於上面兩部分,他的書寫語言換成了中文。

  「我從生到死,就是一個又一個顛倒而尖銳的執念,回想起來,再無其他了。熊哥的話,我明白了。」

  「只是如果戛然而止在這裡,沒能見你最後一面,依然是莫大的遺憾。「

  下面是一串魏謙的名字,脆弱的紙面幾次被劃破,被血跡糊成了一團。

  魏謙小心翼翼地伸手觸碰了一下舊紙表面,到那粗糲毛躁的觸感中,似乎還夾雜著某種時空那頭如血般嫣紅的思念與痛苦。

  他的寶貝弟弟,是怎麼在饑寒交迫近乎絕望的情況下,用血在一張餐巾紙上寫著他的名字呢?

  那幾行血字好像一根楔子,毫不留情地打進了魏謙的心裡,留下了一串永不磨滅的印記。

  後來,儘管不道德,魏謙還是忍不住坐下來,把魏之遠那個夾滿了各種東西的本翻開看了,他發現那原來是一本日記,是魏之遠出國的時候在機場買的,他並不是每天都寫,有時候可能中間會隔個十天半月,然而這麼長的時間過去了,本子還是只剩下了最後幾頁。

  而最後一篇,是他回國撞見魏謙後,又轉導去看小寶的時候寫的。

  所有的掙扎與救贖,極端的堅韌與極端的脆弱,全部融化進了字裡行間。

  就因為這個,魏謙把衣帽架扶起來恢復了原貌,並且在魏之遠做好了挨抽的準備回家時,他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沒提一句關於某人以下犯上竟敢捆綁他的事。

  冬日的淩晨,天還沒有一點要破曉的意思,連風也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周遭靜謐極了。

  魏謙只能聽見耳邊魏之遠平穩的呼吸。

  魏謙想動一動,可是魏之遠從手到腳都緊緊地扒著他,那姿勢簡直像趴在金幣上的老葛朗台,硬是把他限制在了一個狹小的空間裡,弄得他有點難受。

  魏謙沒想弄醒他,試著小幅度地稍微掙動了一下,沒想到招來了睡著的魏之遠無意識的反彈,扒在他身上的手抱得更緊了,把魏謙勒得險些喘不上氣來。

  這臭小子說得比唱得好聽,都快把自己包裝成無怨無悔的苦逼情聖了,魏謙都差點信了。

  這一個睡著時無意識的動作卻徹底出賣了魏之遠。

  「小兔崽子。」最後,魏謙只好抽出一隻手,艱難地把他從自己身上扒拉了下去。

  魏之遠終於被他驚動了,迷迷糊糊地問:「嗯?哥?」

  魏謙摸了摸他的頭:「沒事,睡你的。」

  說完,他爬起來,上了一次廁所,然後一個人走到和客廳連著的大陽臺上。大陽臺原本亂七八糟的,也就有個能坐人的地方,其他堆的都是雜物,後來被魏之遠改造成了一個小書房,他買來了柔軟的小沙發和藤條編的小茶几,在下面鋪了乾淨的地毯,願意的話,人還可以坐在地上,兩邊一側是高高的書架,另一側掛著油畫,放了好多小小的儲物格。

  茶几下麵有煙和打火機,魏謙摸出了一根,剛想點上,不知想起了什麼,猶豫了一下,又放回去了。

  冰花結滿了窗櫺,連偶爾經過的汽車的探照燈也打不到這樣高的樓層。

  魏謙伸長了腿,坐在小沙發上,望著氤氳不明的窗外發了一會呆,沒點著的煙在他的手指尖周而復始般地轉來轉去,偶爾拿到鼻子下聞一聞味道,也就算過幹癮了。

  他的眼珠上好像蒙了一層清透的玻璃,眼神平靜地穿透出去,安寧如平湖秋月般的杳然無波。

  那陳列在黑暗中的輪廓近乎是優美的。

  魏謙極少會有這樣無所事事發呆的時間,誰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麼,他就像已經變成了一具逼真而俊美的雕像,等待著初升的太陽。

  「我又能給他什麼?」夜深人靜的時候,魏謙心裡這樣一個念頭忽然一閃而過。

  遺書好寫,因為人到最後,發現其實充其量就那麼幾件事好寫——從哪來的,在哪停下的;剩下什麼,還有什麼願望……以及這一生的軌跡,多數人的軌跡,其實都能用一句話就能貫穿始終了。

  生死一場,原來不外乎如是。

  「如果我發現自己也時日無多了,我還能給他留下什麼?」魏謙這樣想著,他覺得身體非常疲憊,腰部的肌肉還隱隱傳來尷尬的酸痛,但他已經毫無睡意,甚至想要坐在這裡直到天亮。他心裡就像有一條擁堵了多年的河道,突然被衝開了,他想跟隨著那細細的水流,看看它們最終會流往什麼地方。

  不過最後魏謙沒能如願,因為沒多長時間,魏之遠就找出來了。

  年輕人揉了揉眼睛,彎下腰從沙發背後伸出雙手,交匯在魏謙的胸口上,把下巴搭在了他的肩上,無限眷戀地蹭了蹭,打了個哈欠問:「怎麼起來了?不舒服?」

  魏謙:「睡不著,起床轉轉。」

  魏之遠眼皮都快要合上了,他努力地眨巴眨巴,拉起魏謙的手:「手都涼了,天快亮了,回去再躺一會好嗎?」

  魏謙被掐斷的思緒連不上了,順著他的手站了起來,魏之遠立刻不由分說地膩在他身上,撒嬌似的說:「哥,明天不去上班了好嗎?」

  魏謙白了他一眼:「不上班哪來錢?去賣身嗎?賣身可是個體力活,長期下去我實在幹不了。」

  魏之遠「嘿嘿」笑了一聲,他總覺得不真實,像一場幸福來得太快的夢。

  他甚至開始恐懼起天亮,唯恐這又是自己編造出來逗自己玩的一場幻象。

  第二天晨會散會之後,魏謙毫無預兆地對魏之遠說:「我讓行政的人給你訂好了機票,最近投資款就可以到位,你跑一趟,需要有個人對接一下。」

  剛得手就被趕走,魏之遠簡直要懷疑他是故意的,然而正事畢竟是正事,何況也不是給他一個人的投資,魏之遠再無心工作,也只好頗為不滿意地心裡抱怨了幾句,回去收拾起自己的行李。

  魏之遠臨走前的頭天晚上,先是三胖來了。

  三胖面色嚴峻地帶了個消息來:「王棟樑所有資產都被凍結,相關人員都被控制起來了,但是總有漏網之魚——他那個特別能惹事的小舅子就不見了,現在秘密通緝他,我們懷疑他可能會過來找你報復。」

  魏謙丟了一塊戒煙口香糖在嘴裡,滿不在乎地說:「來啊,熱烈歡迎。「

  三胖震驚地看著戒煙口香糖:「你戒煙?吃錯藥了?」

  魏謙擺擺手:「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個暴發戶思想境界達不到,就別廢話了,滾吧。」

  這頭剛說完,魏之遠就笑盈盈地拉開門,對三胖說:「三哥,我送送你。」

  三胖:「……」

  這王八蛋還挺會指哪打哪。

  三胖還以為是魏之遠逼著魏謙戒煙的,所以臨走的時候,他有些詫異地看了門口的年輕人一眼,心說這小子對魏謙真能有那麼大的影響嗎?

  三胖說不清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只是心情怪微妙的,鬱鬱地離開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三胖烏鴉嘴,反正他走了沒多久,魏謙就接到了一個電話。

  對方用某種唯唯諾諾的聲音問:「你好,你……你是叫魏謙嗎?」

  魏謙先開始以為是推銷什麼東西的,在強行掛斷之前忍不住刺了人一句:「居民個人資訊這是您打折價買的吧,連是誰都看不清,就你這業務素質,能賣出些什麼玩意去?」

  他說完要掛,對方卻突然大喊一聲:「別、別掛!」

  電話裡的男人似乎是激動得過了頭,呼吸明顯粗重了,他突然問:「魏什麼?你媽叫魏什麼?」

  這詭異的問題讓魏謙怔了片刻,而後,他立刻就反應了過來那人是誰,毫不猶豫地掛斷了電話。

  過了一會,方才那個號碼發來了一條短信:「我知道你不想認我,但你畢竟流著我的血,好歹見我一面,行嗎?」

  下面附了一個時間和位址。

  魏謙盯著那條短信看了一會,而後他想了想,然後回了一條:「行吧。」

  回完,他立刻當機立斷給警方的熟人打了電話,把時間地點見面方式和聯繫號碼全提供了,末了,魏謙缺德帶冒煙地補充說:「我估計這幫人肯定是個團夥,成員估計全部有案底或者前科。你們抓人的時候一定要注意看看,最好一網打盡,一個都別剩下。」

  那熟人一口答應:「沒問題,這些有前科還再犯的人最可惡,抓住了非從重處理不可。」

  魏謙冷笑一聲:「再好不過了。」

  因為這事,魏之遠先是死活不走,最後是魏謙不由分說地把他和行李一起扔到了機場,開著車揚長而去。

  沒想到剛一走,就出事了。

  員警線索充足,正是年底需要進行工作總結和考核的時候,大家工作熱情都比較高,沒怎麼費勁,就把人都逮住了。

  連那個不知是真是假的「紀學文」在內,總共逮著了七八個,警方把他們一鍋端了,在現場找到了乙醚、繩子棍子和眾多的管制刀具,不用看都知道這幫孫子打算幹什麼。

  三胖到局子裡看了一眼,打電話給魏謙說:「我看見那個紀學文了,是個禿頂老頭,還在那不依不饒地說要見你呢,我用X光眼掃射了一下,認為你們倆不可能有血緣關係。」

  魏謙正要去見一個合作夥伴,跟小菲坐電梯下樓:「廢話。」

  三胖:「不過你真不來看看嗎?萬一真是……」

  魏謙冷酷無情地說:「真是假是又怎麼樣?血緣算個屁。」

  「哎,得嘞,算個屁就算個屁吧。」三胖一句話噎了回去,魏謙最沒有人情味的地方就是他對正常人會好奇的事毫無好奇心。

  不過……也沒什麼不好。

  「就是還有點事我覺得不大妙。」三胖說,「我看了看被抓住的這幫,好像沒有王棟樑那小舅子。」

  魏謙挑挑眉:「你說那人長什麼樣?」

  正說著,電梯門中途開了,一個留著平頭的矮個男人走了進來,他無論是氣質還是眼神,看上去都不像在這個寫字樓裡工作的人,穿得倒是不壞,大概也是這個緣故,保安才把他放進來的。

  魏謙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就在這時,三胖說:「個不高,挺黑,平頭,有點斜眼……等我一會把照片發給你,你……」

  魏謙的瞳孔猛地一縮,電光石火間,他一把抓住小菲窄窄的肩膀,猛地把她往後一帶,小菲正在翻看與會材料,腳下還穿著十二釐米的細高跟鞋,猝不及防間只來得及小聲尖叫了一聲,幾乎被魏謙抓著雙腳離地地往後一扔,「嘎嘣」一下,硬是扭斷了一個鞋跟,慌裡慌張地扶住電梯的牆面。

  光亮的電梯間反射出刺眼的刀光,她看見那平頭男子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把雪亮的匕首,一刀刺向了魏謙。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