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魏謙在醫院老實了一個多禮拜,還沒到半個月,他就住不下去了。

  他過慣了忙亂日子,剛做完手術的幾天精神不好、晃蕩一會就困了也就算了,隨著他每天醒著的時間越來越長,就開始難以忍受醫院單調無聊的生活了。

  過了小年就接近除夕了,外面越來越熱鬧,魏謙卻越來越覺得自己在坐牢,他蹲監獄一樣默默忍受了幾天,終於下定了逃出去的決心。

  魏謙從來是個十足的行動派,只要他想,只要時機成熟,他從來能用最短的時間付諸實踐——比如穿上衣服就跑。

  不過這天,魏謙思考了片刻,還是沒有跑,他怕小遠著急,於是一直耐心地等到了中午魏之遠過來。

  魏之遠帶來了厚厚一打檔:「這是我們那邊的資金計畫,中英文一式兩份——預算控制部分改第三遍了。這是你們行政部報上來的年會安排計畫,這是你們人事部報的年終獎,都是需要你簽字的,你是自己看還是我給你念?」

  不跟魏謙一起工作,就不知道他有多吹毛求疵,尤其他住院沒事做的時候。

  魏謙永遠也不能非常簡單愉快地說一句「朕知道了」,就把手下人放過,他總是可以把報上來的材料修改得一塌糊塗,字裡行間的修改意見寫得比原文還多……當然,這期間通常都是長工魏之遠代筆手寫的。

  不過這回,魏謙一反常態,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竟然沒說什麼,就把字都給簽了。

  魏之遠把新換了筆芯的中性筆都拿出來了,發現竟然沒有用武之地,頗為不適應地看了魏謙一眼,有點擔心地問:「哥,你今天身體不舒服啊?」

  魏謙揉了揉鼻子:「那什麼……我想跟你商量個事。」

  魏之遠簡直震驚了,他從來不知道他哥的字典裡居然還有「商量」倆字,一時沒反應過來,只是呆呆地「啊」了一聲。

  「我下午想出去一會,放個風,」魏謙誠懇地看著他,末了,居然又態度良好地補充了一句,「行嗎?」

  魏之遠足足半分鐘沒回答他的問題,半分鐘之後,他完全不在狀態地說:「你是問我嗎?」

  魏謙額角的青筋跳了跳:「不然呢?」

  「我……我我,嗯,」魏之遠腦子一團漿糊,差點結巴了,「沒、沒問題。」

  魏謙其實連衣服都換好了,就等他這句話,把穿在外面裝門面的病號服一脫,披上外套就準備好了越獄,他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好了散落在病床上的文件,一股腦地塞進魏之遠的包裡,又不知從哪摸出一頂帽子來戴上,壓了壓帽檐:「快走,趁護士們都出去吃飯了。」

  魏之遠暈暈乎乎地被他拖出去,冥思苦想地琢磨了整整一路:「等等,他剛才說了句什麼我就『沒問題』了?」

  直到魏之遠握住了方向盤,他才做夢一樣地想起來問一句:「去哪?」

  魏謙:「回家。」

  魏之遠猶豫了一下,告訴他:「小寶這兩天在家裡住,你想被她逮著嗎?」

  魏謙想也不想地脫口說:「那回公司。」

  魏之遠莫名其妙地說:「回公司幹嘛?不是都審批好簽完字了嗎?」

  魏謙:「……」

  他終於發現了自己的無趣之處,除了這倆地方,想不出還能幹嘛了。

  魏之遠側過頭來,想了想,然後小心翼翼地問他:「哥,你可以……和我出去嗎?我長這麼大還沒有約過會。」

  魏謙頗為憐憫不忍地看了魏之遠一眼——就好像他本人約過似的。

  「行,走吧,我請你……請你……」魏謙一口答應下來,後面的話卻卡殼了,他詞窮了好半晌,毫無創意地提議說,「嗯,吃飯?」

  魏之遠被他逗樂了:「你打算請我吃什麼?」

  魏謙:「西餐?」

  魏之遠:「西餐不好消化,你現在身體不允許。」

  魏謙:「那吃小日本的那個……」

  魏之遠:「你不是嫌他們生的東西太多嗎?」

  「……」魏謙,「咱還是回家吧,我給你下碗麵條。」

  最後,他們倆找了一家裝潢閃瞎狗眼、顯得格調很是高雅的中餐廳,進去一人點了一碗炒疙瘩,看著服務員臉色綠油油地飄走了。

  而比較喪良心的,是就這兩碗炒疙瘩錢還不是魏謙自己掏的,因為吃到一半的時候,魏謙無意中往樓下瞟了一眼,竟然看見了馬春明和他的助理夢夢。

  「我操……」魏謙小聲罵了一句,「公司高管要求每年春節堅守到除夕當天下午的,這小子趁我不在,他居然敢溜號。」

  正說著,夢夢突然站了起來,伸手一揮,大堂裡的樂隊就像事先和她商量好了一樣,停了下來。

  夢夢年輕的臉上好像會閃光一樣,大眼睛灼灼地看著莫名其妙的馬春明,突然大聲宣佈:「馬總,我每年過年都會許願,特別靈,至今沒落空過,所以我打算趁著年前做這件事,如果成功了,今年的機會就可以許別的願,不成功,那經過過年加持,明年一定會成功!」

  從對「許願機會」的節約上,能看出她還挺經濟會過日子。

  吃飯的人都停下了交談,目光集中在了這個姑娘身上。

  夢夢繼續詩朗誦一樣地大聲說:「馬博士,我認為你前妻該換眼鏡了,但是我非常高興她沒有換,因為她眼神一時不好把你給弄丟了,才給了我一個撿漏機會……」

  至此,馬春明再傻也知道她要說什麼了,他連忙慌慌張張地站了起來。

  夢夢霸氣側漏地抓住他的肩膀,踮起腳尖湊過去,在他側臉上擲地有聲地親了一大口,留下一個紅彤彤的唇印:「我要向你告白!」

  馬春明往後連退了好幾步,不幸被一個觀賞性的小墩子絆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魏謙捂住眼睛:「丟人哪。」

  馬博士整個人都快蒸發了——夢夢那麼年輕,那麼漂亮,人也伶俐能幹,為什麼會看上他一個又醜又老、又不浪漫又不會說話,還是個二婚的男人呢?

  她是瞎嗎?

  他覺得整個世界都夢幻了起來,直到買單的時候服務員把一張餐巾紙遞到他面前,對馬春明說:「先生,剛才有兩位先生,說把帳單記到你這裡,說是給你看這個你就明白了。」

  馬春明低頭一看,只見餐巾紙上畫著一隻畫風跟自己一脈相承的小烏龜,正對著眼地盯著一顆綠豆。

  夢夢湊過來:「這什麼呀?」

  馬博士臉紅了一下,訥訥地給她做同傳口譯:「他說咱倆一個是王八一個是綠豆。」

  說完,他又轉向服務員:「他們點的什麼?」

  服務員嘴角抽了抽:「兩碗炒疙瘩。」

  沒跑了,這事除了他那決定奇葩的變態老闆,沒人幹得出來。

  魏謙蹭了馬春明一頓飯,權當翹班罰工資,他非常努力地思考了很多方案,最後還是十分沒有創意地帶魏之遠去了電影院——平常可以一起玩的運動此刻都顯然太激烈了,不大適合魏謙這個病號,寒冬臘月的,也沒地方去釣魚。

  可惜,電影才看了小一半,魏謙就不給面子地睡著了。

  魏之遠雙手攏過他,讓他靠在自己身上,津津有味地看完了整部電影,走出電影院嘴角都帶著笑。

  魏謙揉揉眼:「有那麼好看啊?結局是什麼?」

  魏之遠:「不知道啊。」

  魏謙:「劇情呢?」

  魏之遠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髮:「……忘了。」

  魏謙剛想問他,笑得跟朵花一樣,是不是看了個喜劇片,結果就看見旁邊幾個女孩抹著眼淚過去了,他一抬頭,只見宣傳的海報上唯美地寫著「傾城之戀、絕代悲歌」,上面是一張女人哭得梨花帶雨的臉。

  魏之遠心裡充斥著巨大的甜蜜,以至於他從頭幸福到尾,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剛剛看了個生離死別的悲情電影。

  多麼失敗的約會啊,可惜當事人竟然還都覺得挺好的。

  為這,魏之遠放了老熊的鴿子,沒去聽那高僧講經。

  老熊唾沫橫飛地說完,往下一掃,不出預料地沒看見魏之遠的人影,他就心滿意足地笑了。

  他的話是說給想聽的人聽的,不聽的人沒有煩惱,當然不用聽。

  魏謙私自離開醫院的行為,被查房的護士好一番臭駡,而更加不幸的是,他居然要在病房裡過年了。

  他一生中沒過過幾個團圓順心的年,於是當機立斷地給值班醫生和護士一人封了個大紅包,夥同魏之遠,在眾人睜隻眼閉隻眼的縱容下,又跑了。

  他們倆,還有小寶,一起包了餃子——皮是小寶擀的,餃子是魏之遠包的,魏謙大爺一樣地坐在沙發上監工,專職負責指指點點。

  窗外響起第一聲鞭炮的時候,小寶的表情突然落寞了下來,她說:「要是奶奶還在就好了。」

  很多年以前,似乎也是他們仨正在過什麼節,宋老太像個不速之客一樣從天而降,不由分說地敲開了他們的門,並且鳩占鵲巢地……就那麼霸道地留了下來。

  ……可是以後逢年過節,再也不會有這麼一個討厭的老東西敲門了吧?

  一時間,三個人都沉默了下來,然而就在這時,門鈴突然響了。

  小寶一蹦三尺高地躥到門口,打開門,卻失望地發現,外面站著的是笑容可掬的老熊。

  老熊看著她臉上難掩的僵硬,拍了拍她的頭:「怎麼跟見了喪門星一樣?貧僧有那麼不招人待見嗎?」

  小寶回過神來,連忙把他讓進屋。

  老熊打量著她:「我當年就說嘛,這丫頭腳那麼大,長大了肯定不比誰矮……哎,凍死我了,有餃子嗎?」

  小寶:「有是有,但是沒包素餡的……」

  「去你的。」老熊說,「誰吃素餡的?那是餵兔子的。」

  他大馬金刀地坐下來,一口叼起一個,兩下吞了,豎起拇指:「唔,豬肉白菜,香!」

  魏謙涼涼地說:「阿彌陀佛。」

  老熊沖他見牙不見眼地笑了笑,然後轉向魏之遠:「哎,小遠,你猜怎麼著,我把你的資料和照片傳到網上了,前兩天真有回音。」

  魏之遠可有可無地笑了一下。

  魏謙卻連忙問:「什麼?怎麼回事?什麼人?多大年紀?幹什麼的?」

  「一個女的,聽聲音好像是歲數不小了,其他還不知道,剛聯繫上。」老熊又夾了一個餃子,「丫頭,給我倒點醋,有蒜嗎?」

  魏謙:「小寶不給他,贊助你那麼多錢就是讓你給我一問三不知的嗎?」

  老熊伸長了胳膊拿走了臘八蒜和臘八醋,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了,同時糟心地看了魏謙一眼,慢騰騰地說:「唉,謙兒,你可真是那什麼不急那什麼急啊。」

  魏謙:「……」

  老熊伸手在兜裡摸了摸,摸出了一張紙,上面寫著一個位址和一個電話號碼:「打電話的這個女的姓周,小遠,你要願意,可以去見見她。」

  蹭完了年夜飯,老熊告辭離開。

  魏謙忙披上了衣服跟了出來:「我送你下去,這幾天過年,前邊不好打車,我帶你去後面那個出口。」

  到了樓下,寒風一吹,魏謙就忍不住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哆嗦,手術畢竟傷了元氣,這個冬天他怕冷怕得厲害。

  老熊:「行了,你快上去吧,告訴我怎麼走就行了,可不敢勞動你這個病號。」

  魏謙:「其實我就想問問……」

  「打電話那個人怎麼樣是吧?」老熊接上他的話茬。

  「啊,對,」魏謙爽快地承認了,「要是找了半天找了一幫糟心的親戚,到時候誠心給自己添堵,就不好玩了。」

  「聽那個周女士的意思,她好像就是知道點什麼,本人並不是直系親屬。不過聽說話是挺有修養,也挺知書達理的一個人。」老熊看了他一眼,擠兌說,「我說,找著了你又顧慮那麼多,當初還肯鐵公雞拔毛,出那麼多錢找,是沒地方花?來我們寺捐個門檻吧施主。」

  「滾。」魏謙往雙手中呵了口氣,飛快地摩擦著,「其實……可能是因為小時候的事吧,小遠總是有點……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沒根沒底的感覺,你懂嗎?這些年大了,好多了,小時候表現得格外明顯,好像總擔心別人拋棄他似的。」

  「沒安全感。」老熊說。

  魏謙點了個頭:「差不多就那意思吧——我是覺得,也許他有父有母以後,能好一些。」

  老熊看了看他,最後到底沒說什麼,只是在凜冽的寒風中伸手拍了拍魏謙的肩膀:「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你啊……」

  過了破五,魏謙在醫院住滿了一個月,終於獲准出院了。

  他第一件事,就是訂了機票,跟著魏之遠飛到了那位周女士提供的地址。

  給他們開門的是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太太,約莫有七十來歲,體型卻保持得很不錯,銀絲在後腦勺上高高挽起,身上穿著毛料的長裙,似乎是為了迎接他們,裙子上還搭配了披肩。

  這個年紀的老太太,少有像她一樣講究的,無論是舉止還是談吐,她都透出一股被歲月洗練過的優雅。

  周老太太取出一個大相冊,拿給他們看,翻出一張舊照片,是個男人,模樣俊朗,跟魏之遠竟然有七八分像,側臉更是一模一樣:「我女兒在網上看見了你的照片,指給我看,說『這不是小葉叔叔嗎?』我一看,還真是,對照著你當年走失的時間,就覺得八九不離十了,這才冒昧打了電話。」

  魏之遠小心地把那張照片抽出來。

  「他叫葉殊,以前我們住鄰居,我拿他當自己的小兄弟看。」周老太太又翻到了一個女士的照片,「這是他的妻子——也就是你媽媽,她叫阮紅,曾經是我的學生,畢業留校,做了我的同事,都是很好的人。她有原發性高血壓,生你的時候引起了一系列的併發症,產後身體一直不好,不到一年就去世了……唉,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才那麼小的一團,胖乎乎的,可愛極了。」

  魏之遠輕聲問她:「您怎麼能確定是我呢?」

  周老太太說:「你後背,肩胛骨往下一點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疤痕是不是?」

  魏之遠情不自禁地挺了挺腰。

  「那是你剛會翻身的時候,你爸爸笨手笨腳,一時沒看住,讓你從床上翻下去撞到了櫃子上的尖角上磕出來的疤。」

  魏之遠背後確實有那麼一小塊傷疤,已經很不明顯了,不仔細摸根本摸不出來。

  魏謙皺皺眉:「那他現在……」

  「也過世啦。」周老太太歎了口氣,「他是個氣象學家,專門研究內地龍捲風的,你母親去世以後,他就更醉心于工作,成了個瘋子,有一次捕捉龍捲風的過程中,他跑得太近了,被一棵倒下來的大樹砸中了車……唉。」

  周老太太的眼睛裡有淚花閃過,她看著魏之遠:「當時你家裡所有人都忙亂成一團,沒人顧得上你,保姆也不知道哪去了,你才兩歲多,剛會跌跌撞撞地走路,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趁著沒人注意,不知怎麼的就自己跑了出去,等我們這些大人們發現的時候,你就再也找不著了……沒想到一轉眼,都長這麼大了。孩子,你剛才說你現在在幹什麼?」

  「做軟體。」魏之遠說,「主打遊戲,也做一些應用的。」

  「好,好,好。」周老太太欣慰地拍著他的胳膊,「挺好,挺好的,好好地長大了,好好的做人,挺好,我以後下去,也能讓你父母放心了。」

  那天下午,周老太太和他們坐了整整一下午,說了魏之遠不記得的童年的事,直到保姆走過來催她吃藥。

  末了,她把他們送到門口,告訴了魏之遠他父母的墓地地址。

  至此,周老太太才轉向魏謙,抓住了他的手。

  「謝謝,」她說,「謝謝你。」

  她從始至終,沒有過問他們倆是什麼關係,然而魏謙懷疑她已經通過某種方法察覺到了,他低了低頭,沖她擠出一個笑容,覺得自己這聲「謝」受之有愧。

  他們一起找到了葉殊夫婦的合葬墓地,魏之遠彎下腰,輕輕地擦去墓碑上的塵土,露出經年的墓誌銘——「雖九死其猶未悔」。

  父母與他非常相像的長相並沒有給魏之遠很大的觸動,直到看見這個墓誌銘,他才突然感覺到了那種陰陽兩隔的血脈相連。

  「原來我是這樣的來的,我的父母是這樣的人。」魏之遠想著。

  忽然之間,那些對他而言刻骨銘心的、童年時代的流浪逃亡生涯,都變得不那麼真實了,他像一個遠行的孩子,找到了某種精神的歸宿與認同感。

  魏謙彎下腰,把花束放在墓碑前,摟住魏之遠的肩膀,拍了拍他。

  魏之遠拉起他的手——而他的遠行途中,竟幸運地有所獲,得到了他一生最珍視的人。

  與之相比,顛沛流離的惶恐與痛苦,都算什麼呢?

  「是給我的磨礪吧?」魏之遠心想。

  春風,就快要吹開北方的凍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