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姨娘午睡起來,一張嬌美的臉上滿是睏意。婢女端了溫水來,洗漱乾淨,又抹了些胭脂,梳好如雲髮髻,臉更顯精神,不見半分倦意。
婢女問道,「外頭雨水不停,姨娘今日還要去亭子那邊麼?」
「當然去。」
常姨娘有個雷打不動的習慣,每日午睡醒後,就要去水亭那邊坐坐,吹吹涼風,自覺那樣有助養顏。偏確實是比同齡婦人更年輕,認定是這習慣起了作用,因此更是堅持。她從院子出來還不忘問李墨荷的事,得知她仍未被放出,面上漾了微微笑意,「真是個可憐人,只怪八字太硬,衝撞了二爺。」
到了水亭,卻見那兒已經坐了個人,心生不滿。走近了才瞧見是柳雁,微覺奇怪。款款上前,未見面已笑道,「七姑娘怎麼一人坐在這?」
柳雁緩緩轉身,一臉委屈看她,「姨娘。」
「嘖嘖。」常姨娘滿眼心疼,坐在她面前彎身問道,「七姑娘這是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柳雁聳拉著腦袋說道,「沒人欺負我,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母親去了佛堂,還不回來。」
常姨娘明眸轉了一圈,笑道,「是去給你爹爹祈福了,不會那麼快回來。」
柳雁抬眼看她,「為什麼祈福呀?」
「因為你母親的八字衝撞你爹爹呀,簡單的說,就是……不祥,七姑娘也少親近她吧。」
柳雁吃了一驚,「真的?那可怎麼辦?以後我豈不是又沒娘親疼了。」
常姨娘笑笑,「你可以親近姨娘呀,姨娘會好好疼雁雁的。」
柳雁瞧著她背後捅刀人前蜜語的模樣,差點笑出來,忙低頭掩飾,平復下心緒,才再抬頭,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這俏媚婦人,「真的?」
常姨娘巴不得她能整日黏著自己,離那李墨荷遠些,這會見似乎要心想事成,當即點頭,「當然呀。」
柳雁趁機笑了笑,「真好,雁雁又有人疼了。」
常姨娘伸手將她抱進懷裡,第一回覺得這小霸王順眼起來,「只是姨娘就是姨娘,不能名正言順帶著雁雁。可若是……扶正了呀,就能一直疼著雁雁了。」
「扶正是什麼意思?」
「就是讓姨娘做你的娘親呀。」
柳雁歪身在她懷裡,抿了抿嘴——休想。
「等你爹爹回來,雁雁同他說說好不好?」
「好呀。」柳雁乖巧答話,又暗唸了一聲——休想。
常姨娘心花怒放,真真覺得這小祖宗人見人愛。柳雁稍稍離身,再熬不住她滿身花香,有些嗆人,「姨娘,雁雁歡喜你,送你個東西好不好?」
「那敢情好。」
柳雁這才拿了桌上的檀木盒子給她,「送給姨娘的。」
常姨娘眸光微微閃爍,沒有接過,「雁雁這是專門拿來給我的?」從不曾和她親近過,親近也是剛才的事,那這盒子是早就準備好的了?怎麼想……都很蹊蹺。
柳雁見她眼神不對,稍稍一想,才明白過來。不慌不忙說道,「其實……其實本來是要送給我娘的,但是沒見到她,我就到這來坐了。聽了姨娘說她進佛堂的緣故後,這禮也不想送了。這是我最喜歡的首飾,是要送給最歡喜的人的,姨娘不要嫌棄才好。」
常姨娘稍稍打消疑慮,再一想她送的是首飾,能有什麼事?笑著接過來,應著「自然是喜歡的」,打開那雕著竹枝紋的盒子,裡頭躺著一支雀紋鎏金珠步搖,在波光折射的日光映照下,更是璀璨明豔,做工精細小巧,價值不菲。
「爹爹說姨娘走路最好看了,而先生提及步搖,便說『步則搖動也』,所以雁雁想比起母親來,應該更適合你佩戴,而且爹爹肯定也喜歡。」她只知道姨娘很喜歡她的爹爹,總想著法子親近,爹爹說的話她會一五一十做,所以把爹爹搬出來,定然很有用。
爹爹呀爹爹,為了娘親,您就原諒雁雁一回吧。
如她所料,常姨娘確實高興,「你爹爹真那樣說過?」
「對呀,只是爹爹從不愛在人前誇人,所以姨娘肯定不知道。」
這倒是沒錯,常姨娘小心取出,插入墨色髮髻中,稍稍一轉,便能聽見那鎏金作響的聲音。這步搖精巧,她做妾的也能佩戴,不會遮掩了正妻風華。
「姨娘,要是別人問起這步搖是誰送的,姨娘可不能說是我。我還不曾送過東西給我母親呢,別人知道要說閒話的。」
常姨娘心裡有些不痛快,「七姑娘對姨娘好,姨娘還不能說,那戴著真是憋屈。」
見她要取,柳雁忙伸手攔住她,「才不憋屈呢。如今暗暗送,往後明著送。難道……姨娘是在尋藉口不要?」
常姨娘笑笑,「哪裡敢呀。」
柳雁也放下心來,笑道,「姨娘別急著取下來好不好,真好看。」
常姨娘自然要順她的意,「那過兩日再取。」
水中涼亭,有水包裹,又有春風送爽,吹得柳雁小臉紅撲撲的,臉上笑意純良天真,任何人看來,都只是個普通孩童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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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晚飯時,李墨荷依舊沒有出來。柳雁見桌上空出一個位置,心裡難受極了。越是心疼母親,就對常姨娘越討厭。剛坐下沒多久,她就朝賀嬤嬤使了個眼神。
伺候在旁的嬤嬤幫柳老太拿起筷子,有意無意看向常姨娘,趁著眾人飯前相談,趁機說道,「常姨娘今日戴的步搖可真心好看,比這天上的圓月還要亮,自個買的麼?」
話落,有幾人視線往她看去,不能入席同坐的常姨娘笑笑攏攏發,「嬤嬤眼力真好,方才才買回來的。」
賀嬤嬤面露驚訝,「二爺負傷,二太太還在跪佛堂祈福,您卻還有心思去……」
她的聲調高揚,席上的人都是輕語說話的主,聽見這話,目光幾乎全都落在常姨娘的頭上,那金步搖,自然落入眾人眼裡。
常姨娘狠狠瞪了賀嬤嬤一眼,她老糊塗了不成!
一桌婦人紛紛道「果真亮得很」「費了不少銀子吧」。
老太太也聽入了耳,這才抬眼看她的腦袋,那眼大的金珠光澤奪目,看著分外刺眼,冷聲,「還不快快取下來,成何體統。我看你也是終日閒著,吃飽了撐的,這飯也不必吃了,去換了墨荷回來,你代她跪吧。」
常姨娘訝然,為了自保哪裡還顧得上保密,「老太太不是,這是……這是七姑娘送我的。」
柳雁偏頭看她,鼓腮說道,「姨娘好奇怪,方才還說是自己買的,如今出了事就推到我身上,你怎的不推給祖母,這樣還更好哩。」
常姨娘頓時氣急敗壞,「你這壞心眼的姑娘!你……」
三房太太殷氏是個脾氣潑辣的婦人,向來最厭煩姨娘,不許自己的丈夫納妾,更瞧不得那些姨娘,這會見她口無遮攔,怒喝,「這是什麼話,你要造反了不成。」
常姨娘自覺失言,也知道被柳雁擺了一道,真不知是誰教她用這種引君入甕的法子,太令人覺得可怕。
老太太聽她罵自己的寶貝孫女,氣道,「將她關到柴房去,三日不要給飯吃。」要不是她名下有子,自己又是信佛的,真想將她攆出去。
常姨娘傻了眼,她何曾受過那種苦!當即跪下求饒,她的兩個孩子柳長遠和柳瑤見狀,也一同跪下求情,滿堂哭腔。
柳雁意在報復常姨娘,並沒想過要兄長和姐姐難過,這會見他們如此,倒覺得內疚了。本想添油加醋說些什麼,最後還是沒說出口,祖母已經動怒了,那三天餓罰,肯定免不了。
果然,無論常姨娘如何求情,還是被關進柴房。而李墨荷,也被接了出來。
夜色垂落,院子裡隱隱響起蟲鳴。
柳雁站在廊道下,腦袋上的大燈籠將她影子打照的很小,沒了往日活潑生氣。她還在想哥哥姐姐那難過的模樣,就好像她知道母親被關,自己也一樣難過時。姐姐還給過她糖吃,帶她去玩。
她狠了狠心,怪就怪常姨娘去吧,這件事她沒做錯。哪怕是重來一次,她也會這麼做。不把常姨娘關進去,她的娘親就出不來。衡量之下,明顯是自己的娘更重要,誰讓常姨娘使壞了。
這麼一想,心裡舒服起來。前頭木門吱呀一聲,伴著滿滿燭火的香氣,迎面走出一個消瘦的年輕女子。
柳雁見了她,方才的愧疚已煙消云散,滿滿的歡喜,往她懷裡撲去,「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