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飄雪滿天,又無日照,總顯得低沉三分。大人們坐在一起說些瑣碎事,孩童都在院中玩鬧。
柳定澤是大清早被母親拽著來李府的,大冬天從被窩裡早早離開無疑是件很痛苦的事。下了車還不情不願,直打哈欠,等進了院子,果然又被一群孩子圍住,要他領頭玩遊戲。他便被簇擁著領隊玩耍,玩開了睏意也沒了。等快到中午,在屋裡聚會閒侃的大人讓婢女來說一聲就要開飯了,讓他們去洗手歇歇。
眾人這才一哄而散,紛紛去洗手。
柳定澤洗手回來,途經涼亭時瞧見裡邊坐了個小姑娘,這才想起剛才眾人玩鬧時,她一直坐在那。向來被眾星捧月的他心裡立馬不舒服了,走過去說道,「你為什麼不一塊玩?」
聽見有人問話,語調也似乎頗不順心,方青抬頭看他,只見是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公子,生的很英氣,可脾氣好似不太好,「為什麼非要一塊玩?」
「因為好玩啊。」柳定澤瞧著她,一抬頭兩根小辮子也晃了晃,是個生得清秀的妹妹,他忍不住抓了抓她的小辮子,「你得跟我們一起玩,不然以後沒人跟你一起玩。」
——身為去哪裡都是領頭的他來說,將同齡人拉到一個陣營裡是必要的。
「早就沒人和我一塊玩了……」她推開他的手,不給他撥,「辮子要亂了。」
「明明是你不跟別人玩。」柳定澤又抓了兩下,她越推就越碰,他是一心要把她惹哭的,可她竟然不哭,最後還抬眼瞪自己。他嚇了一跳,這麼大膽的小姑娘還是頭一回見。
「你玩你的,非拽我去做什麼。」方青咬了咬唇,就是不動,「我知道你,你是城裡有名的小霸王,是壞人。」
柳定澤睜大了眼,要氣死了,這小丫頭竟然說他是壞人,他惱得去拔她辮子上的小珠花,「對,就是壞人,壞人欺負你你又能怎麼樣。」
方青差點哭出來,要去搶珠花,柳定澤一躲身,她就往前倒去,蓋在腿上的毛毯也落了地,整個身子也跌到毛毯上,還是撞了手,疼得要哭。柳定澤以為她這下該哭了,誰想她竟還能忍住,只是眼裡泛了水光,好似就要落淚。
這下他心裡舒坦了,在手裡把玩著珠花笑道,「就是不給你,就是欺負你。」
方青當真沒見過這麼壞的人!
她探頭張嘴,一口咬在他晃來晃去的手掌上,痛得柳定澤叫了一聲,「鬆手!」
他忍痛晃了好幾下,終於抽手出來,掌上牙印深陷,還見了一點血,他氣惱,「你定是屬狗的!」
方青這下心裡倒舒坦了,捲了捲毛毯要起身,忽然亭外有人譏笑,「阿澤,你怎麼跑來招惹這個小瘸子。」
她猛地頓住,一聲不吭拿著毛毯起來。
柳定澤眨眨眼,看向拐著步子的她回到剛才的位置上,攤開毛毯,跟方才一樣坐著。根本看不出來她是個瘸子呀!
「她腿不好,以前就這樣。」
「對啊,你不知道,有年夏天我們一塊玩水,她的腳可難看了。」
「我娘說她上輩子一定做了很多壞事,老天爺懲罰的。」
「所以我們不要跟她玩。」
說罷已經有人過來拉他走,柳定澤走了幾步回頭看去,只見她偏頭看向另一邊,辮子被自己弄得亂遭遭,本該覺得十分可憐,可不知為何卻覺得太過倔強,反而更讓人心底滋味紛雜。
回到家中他還在想著這事,問了母親,說是方翰林家的姑娘,叫方青,自小腿腳就不好。又過了兩天,鄧氏說明日去李府赴宴,柳定澤豎了豎耳朵,「娘,我也去。」
鄧氏說道,「要早起的。」她這兒子什麼都好,就是嗜睡。睡好了脾氣也好些,睡不好簡直是個小霸王,她都頭疼。但這是自己的小兒子,她捨不得責備。
「早起就早起吧。」
見他舍了周公也要去,鄧氏好不詫異。
第二日到了李家,柳定澤進去就跑到上回的亭子那,可是沒看見方青。本以為她還沒來,可快中午了,還是沒瞧見。在李家用過飯,回去時他十分鬱悶,「娘,那方青為什麼不來呀?」
鄧氏莫名道,「你突然問這個做什麼?」
「……我撿到她的東西了,要還她。」
鄧氏這才說道,「方家出事了……她父親病逝,方家的親戚都鬧得不可開交。聽說將方青和她娘趕了出來,如今也不知去了哪裡。」
柳定澤詫異,「她爹沒了?還被趕了出來?」
鄧氏嘆道,「是啊……」
柳定澤伸手摀住錢袋,裡頭還有他拔下的珠花,他是打算還給她的,可沒想到……
如果還在京城,那應該能碰見的吧?
到底是帶著孩童的天真,十歲的他如此想著,卻忘了這京城是個多大的地方,哪怕是同住一條巷子,出門回家的時辰對不上,一年不會碰面都不奇怪。
這一晃,三年過去了,珠花的事他也早就忘在腦後。
他依舊是城裡有名的小霸王,去了哪裡都得盡贊言。
這日去南山狩獵歸來,也不知是天氣陰沉要下雨了,還是其他緣故,本來鳥獸眾多的山竟然空了,耗了兩個時辰,什麼都沒抓到。柳定澤回去時還覺得憋氣,想著明天一定要再去一次。忽然馬車猛停,差點沒將他從位置上拋出去,剛平息的火氣更大,「什麼事?!」
車伕戰戰兢兢道,「前、前頭有人突然闖出來。」
柳定澤皺眉往前面看去,只見個少女牽著個孩子往這走來,一臉淡漠的對車伕說道,「在鬧市趕車,也該看看前面有沒人。若我不攔著,這孩子就沒命了,那下次沒人攔的時候怎麼辦?」
柳定澤擰眉瞧她,怎麼看都有些眼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見過。少女說完這話,就牽著那嚇傻了的孩子離開,步子有些拐,在裙襬下顯得十分不自在。他驀地愣住,方青?那個咬他的小姑娘?
車伕平日跟著柳家四爺跋扈慣了,氣得揚鞭要上去叫囂,「四爺,小的這就去教訓她一頓!」
話落,腦袋就挨了一記栗子,柳定澤說道,「叫什麼,誰讓你欺負人了。」
車伕愕然,隨後就見他探身,「常六,常六。」
常六立刻從旁邊出現,「四爺什麼事?」
「跟上她。」
常六瞭然笑笑,「小的明白,可是要……」
柳定澤心裡一麻,「讓你看看她住哪而已,不許自作主張!」
「……」常六和車伕對視一眼,都不懂了。
等常六打聽好了那姑娘的住處,回來稟告自家爺,卻發現屋裡好像遭賊了,此時柳定澤還在翻箱倒櫃,他上前說道,「四爺。」
「打聽到了?」
「打聽到了,住在元朗道那邊一條小巷子裡,走到裡頭最破舊的那間民房就是了。」
「最破舊的?」柳定澤想到她穿的衣裳好似是洗過很多遍,都泛了白的粗布衣,頓了頓又繼續找。
「四爺在找什麼?」
柳定澤怎麼好意思告訴下人他在找一朵珠花,那可是姑娘家的東西。一人找了半日,整個屋子都要翻一遍了,都沒有找到。到了最後他才終於死心,都三年了,不見了……
翌日,常六早早就拿了弓箭等在外頭,要隨他去狩獵。誰想他說不去,轉而往元朗道去,途中還下車進了首飾鋪子,買了一朵芙蓉珠花,做工精巧,色澤柔媚。他滿意地把珠花揣進懷裡,就去了方青住的巷子裡。
馬車剛停在巷口,他就瞧見方青挽著個籃子從旁經過,籃子裡還放著幾顆青菜和三四個瓜,看樣子是要去拿去賣。
他立刻跳下車跟在她身後,那籃子似乎很重,她每走十幾步就停下來休息,不過休息片刻就換一隻手繼續提著走。等她歇了三回,他終於忍不住了,跑上前拿她菜籃子。
突然有人來搶東西,方青下意識就抬手用力拍了過去。這一巴掌拍下,柳定澤白皙的手背上登時出現五道紅痕。常六一見,當即挽袖子,「竟然敢打我們四爺……」
柳定澤抬手攔他,「打人可以,但是我有讓你們打過姑娘嗎?」
「可是她打您。」
「去去去。」柳定澤瞧著一臉警惕的方青,認真道,「我幫你提。」
「……」簡直莫名其妙,方青想把菜籃子扯回,可拿不回來,「不用了,謝謝,我還得去賣菜。」
「我全都買了!」柳定澤見她遲疑不信,他又道,「我要是不買你的菜為什麼要攔你?」
方青這才明白,終於鬆了手。柳定澤把菜籃子交給常六,把剛買的珠花放她手上,「菜錢。」
方青瞧見這珠花價值不菲,不肯收。柳定澤最後說道,「我身上沒錢,只有這個。」
無法,她只好接下。等看著那奇怪少年郎坐馬車走了,她轉身就去了當鋪,可以當一些錢給娘買藥了,想著就覺高興。
柳定澤也很高興,回到家裡想到那朵芙蓉珠花插在她的發上,就覺舒服。
身為母親的鄧氏倒是覺得兒子很奇怪,平時去狩獵都帶雞呀兔子回來,可今天竟然帶了一籃子的菜。
又過了一天,柳定澤跑到巷子裡去蹲點,又把方青的菜攔下了。這回給了銅板,一細看沒瞧見她頭上有珠花,看了好幾眼真的沒看見,「我昨天給你的珠花呢?」
方青將銅板小心放進錢袋裡,說道,「當了呀。」
柳定澤詫異,「什麼?當了?」
「對啊,死當,值好多錢。」方青抬眼看他,「明天地裡的瓜才熟。那個值錢,你明天來吧,我摘給你,不要錢。」
「……」柳定澤差點沒氣炸,「你當去哪裡了?」
方青指了指對面的當鋪,「那裡。」
「為什麼當了?」
方青不知道他氣沖沖的模樣是做什麼,有些驚怕,「當然是換錢用了……」
柳定澤要被她氣死了,轉身就跑去了當鋪。
方青覺得他等會肯定還會回來找自己,沒走,她也好奇他去做什麼了。不一會就見他還是一臉惱怒的跑回來,抓了自己的手就啪嗒摔進一件東西,低頭看去,竟是她昨天當的珠花,她吃驚道,「你又重新買了?那得多貴呀。」
柳定澤氣得冷笑,「不許再當了,給我好好戴著。」
方青這才覺得不對勁,她怎麼現在才發現,他一個衣著光鮮的公子哥,會親自買菜,還守著買她的?這人,分明是來戲弄自己的。她皺眉把珠花還給他,「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這脾氣跟以前一樣倔,這麼倔要吃虧的。柳定澤不肯接,最後方青扔到他腳下,就要跑回巷子。可腿腳不便,沒跑兩步就摔倒了。惹得一旁在玩石子的頑劣孩童笑話她「瘸子又摔啦」「跑起來可滑稽了」。
譏諷的話像刺鑽進柳定澤耳中,就像當年在李家亭子裡。這下心裡不怔然了,氣得他上前喝聲,「都滾開!」
孩童嚇得四散,柳定澤這才舒心,蹲身給正在揉腿的方青拍裙襬上的塵,立刻見她收腿,「男女授受不親,公子不要來戲弄我。」
「我怎麼戲弄你了?」柳定澤氣道,「我們見過的,我都認得你,你竟然不認得我。當年你不是說你認得我嗎,為什麼現在不記得了?」
方青這才仔細看他,可看了半天還是沒看出來,「不記得了……」
「……」柳定澤心氣不順,當真不順。
「你叫什麼?」
「自己想。」
方青想不起來,不過他脾氣實在是很不好,呼呼喝喝的,她有些驚怕這人。和母親過慣了清貧平靜的日子,不願起什麼漣漪。她拍淨塵土,就回家了。
等她走遠了,柳定澤的眉頭都快皺出紋路來,他問道,「常六,我剛才是不是太凶了?」
本來想著幫他一起罵方青的常六聽見這話,肚子裡的說辭全都強嚥回去,「好、好像是有點……」
柳定澤想了想,「去狩獵吧。」
見他終於恢復如常,常六欣喜非常,還沒欣喜完,就聽他說道,「去打些野味來,給她道歉。」
常六愕然,他是不是要告訴主子他知道一個不錯的道士?
夜涼如水,秋日光景略顯蕭瑟。方青煮好晚飯,將殘葉收拾好準備倒出門外,打開門時覺得門有些重,開門一看,只見把手上懸掛著一隻血淋淋中箭的兔子,嚇得她往後退步,面色瞬間變得蒼白。
本以為只是有人將東西誤掛這裡,誰想一連三天都是,驚得孤兒寡母的兩人惶恐不安,夜裡也睡得不安穩,手裡徹夜拿著鐵棒,就怕歹人進來。
食不安睡不穩,以至於五天後柳定澤再看見方青,發現她竟瘦了一圈,臉色也十分不好,連他跟在一旁她都沒氣力讓自己走遠些的模樣,他問道,「你病了麼?我有很多好藥材,我讓常六全拿過來。」
這回不用他說,常六已經明白,當即跑回去拿。
方青搖搖頭,「沒病。」
「胡說,我眼又不瞎,你明明瘦了很多。」
「睡不好。」
「睡不好也是病啊。」
方青終於說道,「我們不知道得罪了誰,這幾天門上總掛著血淋淋的獸類,不是山雞就是兔子,有一回還橫放了一頭小野豬……血淌了一地……」
「……它們嚇著你了?」
「嗯。」
「那你吃了嗎?」
方青沒好氣道,「吃什麼,有毒的怎麼辦,而且那樣可怕。我和我娘每晚都拿著鐵棒睡覺,就怕有人闖進來。要是讓我知道是誰放的,我非得跟他拚命!」
柳定澤的心好似碎成了渣,他想以笑掩飾尷尬,可根本沒法笑出來。方青步子一頓,盯著他問道,「你放的?」
見她問,柳定澤知道自己要是不說,她晚上睡覺一定繼續拿著鐵棒,提心吊膽更要瘦上幾圈,「我是想跟你道歉的,還有我喜歡狩獵,所以就……順手。」
終於知道元兇,方青又氣又急,差點沒將菜籃子扔他身上,「你混蛋!」
柳定澤拍拍她的腦袋,「現在不怕不怕了。」
方青瞪了他一眼,想到這幾天母親被嚇得病又重了兩分,完全感激不起來他送來的野味,「你以後別來捉弄了我行麼?」
「我哪裡捉弄你了。」柳定澤終究沒忍住,「我是柳定澤啊,你怎麼還不認得我?」
方青想了許久,才從久遠的記憶裡想起來,下意識又退了兩步,「那小霸王。」
柳定澤不喜她這樣叫自己,「我現在不是了。」
「城裡的人還這樣說你來著。」
「他們是他們,你是你。」柳定澤就是不喜歡她這麼叫自己,見她要走,步子一跨,攔住她的去路。可她還要躲閃,他伸手抓住她的辮子,扯了扯才鬆手。
方青覺得他實在是太壞了,本性難移。
柳定澤也惱她淡漠,等她走了也沒追上去。見之前嘲諷她的那一堆小孩又要跟上方青,他便上前將他們通通趕走,又抓住領頭的,凶道,「不許再笑話她,否則我將你們通通塞去填茅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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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兩日,常六都沒看見自家主子出門。不去玩,也不去找方青,還看起書來。他真的很想告訴主子他知道一個很不錯的道士……
到了第三天,柳定澤把書丟下,出門去找方青。等到了時辰,將她堵在巷子裡和她說話。見她急了才放行,跟在她一旁和她說話。瞅見那不怕死的一群孩童又湊過來,便去抓他們,嚇得他們亂逃。
一連幾個月,只要方青出門,總能看見他。直到有一日進了家門,竟看見他和母親在挑揀豆子,看得她心頭咯登。
韓氏見了她,笑道,「青青回來了?快過來謝這位公子。」
方青心中疑惑,看著柳定澤背對母親面對自己的臉上露出慧黠笑意,衝他皺了皺眉,「謝?」
「方才我搬豆子進來,麻袋沒綁好,豆子灑了一地,好在有這好心腸的公子幫忙,不但幫娘撿起了豆,還一起搬回來。」
好心腸?方青抿了抿唇,娘要是知道他每天堵著自己說話,嘮嘮叨叨的說一些奇怪的話,還把那些野味掛在門前,就不會說他好心腸了。
韓氏進廚房看水煮開了沒,方青便坐下身,看著他真在挑豆子,問道,「你做過這些?」
「第一回。」
「圓潤飽滿的放左邊,乾癟難看的放右邊。」方青見他做的不錯,挑的又快又好,問道,「吃不吃梅子?等會沖了水喝,很好喝。」
柳定澤笑笑,爽朗俊逸,「吃。」
「嗯。」方青進屋去拿梅子,一會出來放在一旁。
柳定澤問道,「年後你也十四了?」
「嗯。」方青抬眼看他,「問這個做什麼?」
柳定澤嗓子微乾,「我以後是要娶你的,等你到年紀。」
方青臉上一紅,「不要戲弄我。」
「我沒有。」柳定澤看著她,任何時候都沒有這樣認真過,「我真的沒有。」
「娘她要是知道你是誰,一定不會答應的。」
「因為別人都說我是壞人?」柳定澤追問,見她遲疑點頭,他默了默說道,「我改就是了……不欺負人了,好好考功名。」
方青見他語氣定定,好似真的不是在說笑。仔細一想,他對自己不差,雖然脾氣還是那麼壞,可卻不是真的壞。
「所以我要是改了,你嫁不嫁?」
方青面紅耳赤,哪裡有這樣當面問的。她瞧也不瞧他,起身走了。看得柳定澤還想去問個明白,就見韓氏打了茶水來,也就乖乖坐著沒動了。
韓氏泡了梅子茶給他,笑道,「要是不嫌棄的話,往後多來坐坐吧。」
柳定澤眼一亮,溫順道,「好。」
韓氏以為這樣看著就是大戶人家的公子肯定會嫌棄這裡,誰想他隔三差五就來,還十分勤快的幫忙,叫她覺得驚奇。
一晃還有兩日就到小年了,柳定澤就讓常六過來送話,約方青去看花燈。
在小年里約個姑娘去看花燈,心意已很明朗。方青猶豫再三,還是決定赴約,出門前她將那芙蓉珠花戴上,穿了一身最好的衣裳,這才出門。
到了懸掛花燈的街道,滿街華燈明豔,璀璨奪目。方青自父親過世後,還是第一次覺得這燈景美麗。
臘月的天還很冷,這兩日都下著小雪,更冷得滲人。她站在屋簷下等著柳定澤,可等了半個時辰,仍不見他。
雪在行人的踩踏下並沒有厚積,只是台階上無人行走,已有半指高。
她站的累了便蹲下歇息,又怕他看不見自己。一會又站起來,繼續等。
街道喧鬧,卻與她無關。
行人漸少,攤販也陸續收攤回家。等街上已經不見一人時,柳定澤還是沒來。
方青看向那已空蕩蕩的街道,確定不會有人出現,這才拖著已冷得打顫的身體回家。
為什麼沒有人來?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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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她早早就去了巷口,他平日都會在這出現的。可又等了一日,還是不見他,也沒有看見常六。
一連兩日,不能安心的她終於去了柳家附近打聽。這一打聽,卻知曉了一個噩耗——小年前夕,柳四郎騎馬狩獵,墜馬落地,撞壞了腦子,一夜變成了個痴傻人,連自己叫什麼都不知道了!
方青不知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趴在被上渾渾噩噩睡了半日,本以為會淚濕枕巾,醒來後卻發現沒有。
所以她應當是不傷心的,對,有什麼可傷心的。
她這樣想著,依舊是每日吃三頓飯,家裡的活也幫著做,什麼都跟以前一樣,好似沒什麼變化。
過完年,方青及笄,已是及笄的姑娘來說媒的媒婆當然不少,雖然腿腳不便,可也是個飽讀詩書的姑娘,一般人家娶回去可就等於有個免費先生了,對孩子好。所以來說媒的人也多,韓氏也想為女兒相看了幾個,卻都被她拒絕了,憂得韓氏著急,問她緣故,方青想了許久,才道,「不想嫁。」
韓氏勸了許多回,方青就是不鬆口。
一晃過了五年多,已是十九年紀的她這下可不好嫁了,媒婆都道她眼高手低,也就不來了。韓氏雖然著急,也沒辦法。
這日韓氏賣菜回來,和女兒吃過午飯,收拾的時候想起件事,「你那東家不是說下個月女兒進學堂,不用你去了麼?我方才聽你黎嬸說柳家招女先生,給柳家七姑娘找的,你可以去試試。以前你祖母和柳家老太太也有點交情,去了那吃不了虧。」
「柳家?可是京城柳家?」
「就是那柳家。」
方青頓了頓,「不去。」
「為什麼不去?」
方青搖搖頭,那是柳定澤在的柳家,她要是去的話,一定會碰見的。他不認得自己的,她卻還記得他。
不知道自己介懷什麼,可就是……不想。
韓氏以為女兒不會去了,可沒過兩天,就見她穿戴齊整,問她去哪,說的竟是去柳家。
方青走到柳家大門時,心裡還有退縮怯意。可到底還是硬了頭皮進去,說明來意,管家就請她進去了。
柳家老太太還記得她的祖母,感慨了一番,又問了她學識,考幾個問題,實在滿意得很,就讓她明日來授課。
一切都很順利,也沒有見到她害怕見到的人。方青跟老太太道了謝就出來了,走到院子,背後忽然有人跑過,撞了她的肩頭,差點沒撞倒。抬頭看去,那人也踉蹌一步才站穩,看著她說道,「你怎麼不閃開啊?」
幾年沒見,語調卻還是壞得很。如墨星眸卻沒有了半分戾氣,俊朗面龐都是疑惑不解。
曾經的少年,已成人了。
下人在旁勸道,「因為眼睛是長在前頭,不是後頭,自然看不見從後面跑的四爺呀。」
柳定澤恍然,「對哦。」他上前去給她拍拍肩頭,「不疼不疼。」
方青身子已僵,怔怔看著他。
他果然不記得自己了。
這一次,她卻還記得他。
淚瞬間湧上眼眶,溢滿雙眼,稍稍躲避他的眼神,淚就決堤了。柳定澤大驚,手忙腳亂,「不哭不哭,很疼嗎?」
方青搖頭,淚濕滿臉。她以為久不見他就會忘記,可根本不是。哪怕是過了五年,她到了巷口還是會去看看他有沒有來。有人嘲諷自己時,她也總想他要是在的話他們就不敢欺負自己了。
哪怕願望一次一次落空,卻又一次一次期盼,期盼那少年會出現在面前。
無止盡的期盼,無止盡的失望。
柳定澤滿滿自責,聲音又輕又低,「不要哭不要哭,我給你買糖人吃。」
方青努力止了淚,抬頭瞧著這努力安慰自己的男子,忽然想通了。她已躲了那麼多年,往後,她再不會躲了。
直到哪一日,他記起自己,再不會彼此忘記。
——終會有那一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