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動機·02

  十二月二十日星期五

  德拉根·阿曼斯基出生於克羅地亞,現年五十六歲。他父親是來自白俄羅斯的亞美尼亞裔猶太人,母親則是有著希臘血統的波斯尼亞回教徒。他由母親教養成人,也就是說他長大後便被納入那個媒體統稱為回教徒的龐雜團體。奇怪的是,瑞典移民局卻將他登記為塞爾維亞人。從護照可以證明他是瑞典公民,照片上的他一張國字臉,下腭方正,有些剛長出的胡茬儿,兩鬢略微花白。他常被稱為「阿拉伯人」,但其實一點阿拉伯血統也沒有。

  他長得有點像美國幫派電影中典型的地頭蛇,但事實上他是個能力很強的財務主管,七十年代初剛入社會,便進入米爾頓安保公司從小會計幹起,三十年後,升任為公司的首席執行官兼首席運營官。

  進入公司後他漸漸對安保事業著了迷。這就像戰爭遊戲一樣,要確認威脅所在、構思反策略,還要隨時搶先產業間諜、勒索歹徒與竊賊一步。他起步的契機是因為發現有人利用精心設計的記帳方式詐騙公司某位客戶,並從十幾個人當中指證出幕後主使者。他因而受到拔擢,在公司業務的拓展上扮演關鍵角色,並成為金融詐欺領域的專家。十五年後他升任首席執行官,帶領米爾頓成為瑞典最具競爭力也最受信賴的安保公司。

  這家公司有三百八十名全職員工和三百名短期約聘人員,相較於佛克安保公司或瑞典警衛服務公司仍屬小規模。阿曼斯基剛進公司時,公司名叫約翰·弗雷德里克·米爾頓公共安保公司,主要客戶包括需要巡查員與孔武有力警衛的購物中心。如今在他領導下,公司變成了國際知名的米爾頓安保,並投資添購最先進的科技設備。原本年邁力衰的夜間警衛、制服迷和兼差的大學生,一律由真正的專業人士取代。阿曼斯基請來資深離職警員擔任業務主管,又聘請專精於國際恐怖主義的政治學家,以及精通人身保護與工業間諜活動的專家,最重要的則是僱用了一流的電訊技術人員與信息專家。後來公司更從索爾納搬到位於斯德哥爾摩市中心的斯魯森附近的現代化新大樓。

  到了九十年代初,米爾頓安保已有能力為一群特殊客戶提供新的安保水準,其中主要包括中型企業和注重隱私的富人,如一夕致富的搖滾明星、股市投機商、網絡新貴等。公司有一部分業務是為國外的瑞典公司提供貼身保鏢與安保系統服務,其中又以中東地區為主,目前該地區業務量佔全公司營業額的七成。阿曼斯基接手後,公司業績也從每年四千萬克朗增加到二十億左右。提供安保服務的利潤著實不小。

  米爾頓的業務可分為三大類:「安保諮詢」,可協助確認想像或猜測到的威脅;「因應措施」,通常需要裝設監視錄像機、防盜與火災警報器、電子鎖裝置和信息系統;「人身安全維護」,對象可以是個人或公司。過去十年來,最後這類業務整整成長了四十倍。最近又出現一群新客戶:就是想尋求保護、不受前男友或前夫或跟踪狂騷擾的富有女子。此外,米爾頓安保也和一些性質相近、信譽良好的歐洲及美國公司簽訂合作協議。還會為許多來到瑞典的國際訪客提供安保服務,其中包括一位預計在特羅爾海坦拍片兩個月的美國女星。她的經紀人認為以她的身份地位,偶爾外出到飯店附近散步時,都應該有保鏢陪同。

  另外還有第四類業務,範圍小得多,只需幾名員工負責。他們內部稱之為「私調」,也就是私人調查。

  阿曼斯基對這塊業務始終興致不高,因為不但麻煩還無利可圖。從事這類工作的員工需要的不是電訊技術或裝設監視設備的知識,而是判斷力與經驗。如果調查事項是關於信用狀況、聘請前的背景調查,或是調查某位員工是否洩漏公司機密或參與非法活動,是可以接受的。像這類案例,私調便算是營業活動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可是客戶卻常常牽扯出私人問題,而且可能製造不必要的騷動。我想知道我女兒在和哪個混蛋交往……我覺得我老婆可能有外遇……這傢伙是好人,卻交了壞朋友……我被人勒索……遇上這種人,阿曼斯基經常是直接拒絕。如果女兒已經成年,就有權利和任何混蛋交往;至於外遇問題,他認為應該由夫妻自行解決。這些調查工作背後隱藏著陷阱,很可能會爆發醜聞,讓米爾頓安保吃上官司,因此阿曼斯基對類似的委託始終格外謹慎,更何況實在難以從中獲利。

  這天早上的主題偏偏就是一樁私人調查案。阿曼斯基拉平褲子的皺褶後,坐到舒適的坐椅上往後一靠,帶著狐疑的目光瞥向小他三十二歲的女同事莉絲·莎蘭德。他想過不下千次:好像再沒有人比她更不適合待在一家名氣響亮的安保公司。他的不信任可說明智也可說不理智。在阿曼斯基眼中,莎蘭德無疑是他在業界多年所遇見最出色的調查員,她為他工作這四年來,從未搞砸過一件案子或交出一份不入流的報告。

  相反地​​,她的報告總是獨樹一格。阿曼斯基相信她天賦異禀。調查信用狀況或警方記錄,誰都辦得到,但莎蘭德很有想像力,總是能帶回他意料之外的東西。她是怎麼辦到的,他從來也沒弄懂,有時候甚至覺得她蒐集資料的能力根本是魔術。官方檔案她已背得滾瓜爛熟,更重要的是她能鑽進被調查者的表皮底下,一旦發現任何值得挖掘的秘密,就會像巡弋飛彈一樣朝目標前進。

  不知為何,她就是有此天分。

  凡是被她的雷達偵測到並寫入報告的人可就慘了。阿曼斯基永遠忘不了有一次在某企業收購案前,他派莎蘭德對一名製藥工廠的研究員進行例行性的查證。預定一個星期完成的工作,卻拖延了好一陣子。四個星期了她毫無動靜,提醒了她幾次,她也置之不理。最後她提出的報告中附帶證明那個被調查的人有戀童癖,曾兩度在塔林向一名十三歲的雛妓買春,並且有跡象顯示他對當時同居女友的女兒懷有歹念。

  有時候莎蘭德的某些習性幾乎讓阿曼斯基感到絕望。就拿戀童癖的案子而言,她沒有打電話給阿曼斯基,也沒有進辦公室找他談。沒有,甚至連報告中可能包含爆炸性數據的事也提都沒提,就直接在某天傍晚,阿曼斯基正要下班前放到他桌上。直到當晚夜深之後,他終於能輕鬆地和妻子在利丁粵島上的別墅中邊看電視邊喝酒時,才將報告拿出來看。

  這份報告一如平常,標示附註、引述與資料來源,精準到近乎完美。前幾頁交代了調查對象的背景、教育程度、職業與經濟狀況。直到第二十四頁,莎蘭德才丟出塔林之行的炸彈,用她一貫枯燥乏味的語氣說出他住在紹倫吐納,開的是一輛深藍色的沃爾沃。她在附錄中提出詳盡的證據數據,其中包括調查對象和那名十三歲少女在一起的照片。照片是在塔林某家旅館的走廊上拍的,那人的手伸進女孩的毛衣裡頭。後來莎蘭德追踪到這名女孩,還將她的說詞錄音存證。

  這報告所引起的混亂正是阿曼斯基想要避免的。首先,他得吞下幾顆醫師開給他的潰瘍藥,然後請客戶到公司來開一個不愉快的緊急會議。儘管客戶強烈反對,最後他仍不得不將資料交給警方。這意味著米爾頓安保恐怕會被捲入一個糾結的網中,假如莎蘭德的證據無法被證實或那個人被判無罪,公司恐怕就得打誹謗訴訟官司。真是一場噩夢。

  然而,莎蘭德出奇的冷漠還不是最令他頭痛的事。米爾頓的形象向來是保守穩定,莎蘭德出現在這樣的環境中就彷佛船舶展覽中出現了一頭水牛。阿曼斯基的這名超級調查員是個臉色蒼白、像得了厭食症的年輕女子,頭髮超短,還在鼻子和眉毛上穿洞。她的脖子上刺了一隻約兩公分長的黃蜂,左臂二頭肌和左腳踝處也各有一圈刺青。有時候當她穿無袖背心時,阿曼斯基也會看見她右邊肩胛骨上文著一條巨龍。她天生紅髮,卻將頭髮染得烏黑,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剛和一群重搖滾樂手狂歡了一個星期。

  其實她沒有飲食失調的問題,阿曼斯基很確定。相反地,她好像什麼垃圾食物都吃,只不過天生瘦削,骨架小,讓她看起來像個手小腕細、胸部尚未發育完全的小女孩。她已經二十四歲,有時卻像只有十四歲。

  她嘴巴大、鼻子小、顴骨高聳,外貌略似亞洲人。她動作迅速輕盈有如蜘蛛一般,用電腦打字時手指像在鍵盤上飛躍。由於她骨瘦如柴,想當模特兒應該不可能,但倘若上妝得宜,那張臉倒是上得了全世界任何廣告牌。偶爾她會塗黑色口紅,撇開刺青和鼻子眉毛穿洞不說,她其實……嗯……還算迷人。一種說不明白的魅力。

  莎蘭德為阿曼斯基工作這件事實在不可思議,因為阿曼斯基平常不可能接觸到她這種女人。

  她最初是被請來做雜工。專門為老約翰·弗雷德里克·米爾頓處理私人事務的半退休律師霍雷爾·潘格蘭告訴阿曼斯基,說這個莎蘭德雖然「態度大有問題」,卻十分機靈。潘格蘭懇請他給她一次機會,阿曼斯基勉強答應了。潘格蘭是那種會把拒絕當成激勵而再接再厲的人,所以乾脆直接答應比較省事。阿曼斯基知道潘格蘭致力於照顧問題孩童和其他社會邊緣人,但他的判斷力畢竟不錯。

  不料一見到那女孩他便後悔答應僱用她了。她不只是看起來麻煩,在他眼中,她根本就是麻煩的化身。她輟學,沒有受過任何高等教育。

  前幾個月她做全職,算是吧。偶爾出現在辦公室時,她會煮咖啡、跑郵局、幫忙影印,但對於傳統的上班時間或例行工作卻深惡痛絕。另一方面,她還有惹毛其他同事的本領,後來大夥都叫她「有兩個腦細胞的女生」——一個用來呼吸,一個用來站立。她從不提自己的事,有同事想和她聊天,見她幾乎毫無反應,很快便放棄了。她的態度讓人既無法信任,也難以伸出友誼之手,不久她便成了幽靈,並像隻流浪貓一樣在米爾頓的走廊上游盪。大夥都認為她已無可救藥。

  經過一個月的麻煩不斷,阿曼斯基把她找來,鐵了心要請她走人。她靜靜聽著他細數自己的違規事項沒有反駁,連眉毛也沒抬一下。他下了她「態度不正確」的結論後,正打算告訴她若想進一步發揮才能,最好還是另謀高就,她卻在此時打斷了他。

  「其實如果你只想找個辦事奴才,去人力派遣公司找就有了。我可以替你處理任何事、應付任何人,如果你只會叫我分發郵件,那你就是個笨蛋。」

  阿曼斯基坐在位子上,又驚又怒,她仍不慌不忙地接著說。

  「你有個手下花了三星期去調查一個某家網絡公司有意招聘的雅痞,寫了一份一文不值的報告,昨天晚上我替他抄的那份爛報告,現在就躺在你桌上。」

  阿曼斯基的目光落在報告上,為了改變一下氣氛,他開口說道:

  「你是不能看機密報告的。」

  「好像是不行,但是你們公司的保密程序有漏洞。根據你的指示,這種報告他應該親自抄寫,可是他昨天上酒吧前把報告丟給我了。順帶一提,我在員工餐廳裡發現他前一份報告。」

  「你說什麼?」

  「別激動,我把它放進他的收件箱了。」

  「他把文件保險箱的密碼給你了?」阿曼斯基大感愕然。

  「倒是沒有,只不過他把它連同計算機密碼寫在一張紙上,放在記事本底下。重點是你們這個糊塗的私家偵探做的私人調查一點用也沒有。他忽略了那個傢伙背負賭債,而且吸起可卡因活像吸塵器。他也沒查出他女友被他打個半死,還得向婦女庇護中心求助。」

  阿曼斯基花了幾分鐘翻閱那份報告。內容的陳述井然有序,表達清晰,也有不少數據來源和調查對象的親友們的說辭。末了,他抬起雙眼說了兩個字:「提證。」

  「我有多少時間?」

  「三天。星期五下午以前,若不能證明你的指控就準備走人。」

  三天后,她交出一份資料同樣詳實的報告,但那個外表討喜的年輕雅痞卻變成一個不可靠的混蛋。阿曼斯基利用周末將報告反复看了幾次,並在星期一花了點時間草草查證她的部分說辭。其實查證前,他就知道她的消息必然正確。

  阿曼斯基有點慌亂,也氣自己竟如此明顯地錯看了她。他原以為她很笨,甚至有些智障,怎料一個翹了太多課而畢不了業的女孩,竟能寫出文法如此準確的報告,而且還附上詳細的觀察評論與信息。他實在想不通她是如何獲知這些事實。

  他想不出米爾頓安保有哪個員工能取得婦女庇護中心的醫師的機密日誌。他問她如何辦到,她卻回答說不想斷了她的消息來源。莎蘭德顯然不想討論自己的工作方法,不管是對他或其他人都一樣。這點讓他感到困擾,但他仍忍不住想測試她。

  他思考了幾天,想起潘格蘭送她過來的時候曾說:「每個人都應該有一次機會。」他想到從小到大接受的回教教義教導他幫助遭遺棄的人是神賦予他的責任。當然他並不相信神,而且從青少年時期便未再進過清真寺,但他認為莎蘭德絕對是個需要幫助的人。過去幾十年來,他在這方面做得併不多。

  結果他沒有炒她魷魚,反而找她前來談話,試圖了解是什麼原因造成這女孩彆扭的個性。他證實自己想得沒有錯,她的確有嚴重的情緒問題,但他也同時發現在她陰沉的外表下有著過人的聰明才智。她暴躁易怒、令人厭煩,但出乎意外的是他已經開始喜歡她。

  接下來的幾個月,阿曼斯基張開羽翼保護莎蘭德。老實說,他把照顧她當成一個小小的社工計劃。他交給她一些簡單的研究工作,試著引導她依程序進行。她會耐心傾聽,然後照自己的想法完成任務。阿曼斯基請米爾頓的技術經理給她上一堂信息科技的入門課程。他們並肩坐了一下午之後,經理回報說她對計算機的認識似乎已超過大多數員工。

  不過儘管多次討論未來的發展、提供公司內部訓練,加上各式各樣的利誘,莎蘭德很明顯就是不願意順應公司的慣例。這讓阿曼斯基很為難。

  他不會容許其他任何員工來去自如,在正常的情況下,他也會要求她改不了就離職。但他有預感,若對莎蘭德下最後通牒或威脅要炒她魷魚,她只會聳聳肩然後走人。

  還有一個更嚴重的問題是,他弄不清自己對這名女子的感覺。她像個搔不著的癢處般令人痛恨,但也令人動心。這無關性慾,至少他覺得不是。通常吸引他的都是身材玲瓏有致、嘴唇豐滿、能激起他幻想的金髮女郎,更何況和他結婚二十多年的芬蘭女子蕾娃至今仍非常符合這些條件。他從未對妻子不忠,呃……應該說曾經有那麼一件讓妻子知道很可能會誤會的事。不過他的婚姻很幸福,還有兩個和莎蘭德年紀相仿的女兒。總之,他對這種遠遠望去會被誤認為瘦弱男生的平胸女孩沒興趣,這不是他喜歡的類型。

  即便如此,他還是發現自己曾對莎蘭德產生不當幻想,也因此察覺自己對她並非無動於衷。不過阿曼斯基認為莎蘭德之所以吸引他是因為她是異類,就像他也可能愛上畫中仙子或希臘古瓶。對他而言,莎蘭德象徵著一種不真實的生活,雖不能分享卻令他深深著迷。當然,她也絕不會容許他分享。

  有一回,阿曼斯基坐在舊城區大廣場的一家咖啡館裡,莎蘭德也剛好來此閒逛,並坐在離他不遠處。她和另外三名女孩、一名男孩一起,穿著打扮十分類似。阿曼斯基興味十足地看著她。她似乎和工作時一樣內向,但聽完其中一個紫髮女孩說的事情后,她確實微微露出笑意。

  阿曼斯基好奇地想,倘若有一天,他把頭髮染綠,穿著破牛仔褲和佈滿塗鴉與鉚釘的皮夾克去上班,不知她會作何反應?很可能只會不屑地撇撇嘴吧。

  她背對著他坐,一次也沒轉過身來,顯然不知道他也在。她的出現讓他感到莫名的心煩意亂。最後他起身正打算偷偷溜走,她忽然轉身直盯著他看,就好像自始至終都知道他坐在那裡,一直用她的雷達在偵測他。她的注視來得太突然,感覺像一種襲擊。於是,他假裝沒看見便匆匆離開。她也沒打招呼,只是用目光尾隨他,這他能確定,直到在路口轉彎後才終於擺脫那烙在頸背的炙燙目光。

  她幾乎從來不笑。但一段時間下來,阿曼斯基感覺到她態度軟化。說得委婉些,她屬於冷面笑匠型,只會偶爾露出扭曲、諷刺的笑容。

  她的缺乏情緒反應讓阿曼斯基深受刺激,有時候他真想抓住她把她搖醒,強行進入她的保護殼內,贏得她的友誼或至少她的尊敬。

  她為他工作九個月以來,他只嘗試過一次要和她討論這些感覺。那是在米爾頓安保的聖誕晚會上,而且那次他喝醉了。倒沒有發生什麼不該發生的事,他只是試著要讓她知道他其實很喜歡她,尤其想向她解釋自己覺得有責任保護她,只要她需要任何幫助都可以隨時來找他。他甚至想擁抱她。當然,只是純友誼的擁抱。

  她扭著身子掙脫他笨拙的擁抱,離開了晚會現場。之後她便不再出現在辦公室也不接手機。她的缺席感覺像是折磨——近乎一種體罰。他找不到人抒發內心的感覺,這也是他頭一次清清楚楚體會到她對他有多麼強大的破壞力。

  三星期後的某天晚上,阿曼斯基為了年終登記帳目在公司加班時,莎蘭德再度出現。她像鬼魅般靜悄悄地飄進他的辦公室,他後來才發現她站在門內暗處看著他,也不知道已經站了多久。

  「想不想喝杯咖啡?」她問道。然後隨手遞給他一杯從員工餐廳咖啡機買來的咖啡。他默默地接過杯子,接著見她用腳一踢將門關上,心裡既害怕又鬆了口氣。她坐到他辦公桌對面,直視他的雙眼,然後用一種讓人無法一笑置之或閃躲的方式問他:

  「德拉根,我吸引你嗎?」

  阿曼斯基像癱瘓一般坐著,一面拼命想著該如何回答。第一時間他有股衝動想假裝受辱。接著他看到她的表情,忽然想到這是她第一次提出這麼私人的問題。她是認真的,假如他企圖一笑置之,她會視為屈辱。她想和他談話,而他好奇的是她花了多少時間才鼓起勇氣提出這個問題。他慢慢地放下筆,往後靠到椅背上。他終於放輕鬆。

  「你怎麼會這麼想?」他說。

  「因為你看我的眼神,還有你不看我時的模樣。還有,有時候你好像想伸手碰我又及時打住。」

  他微笑著說:「我想如果我碰你一下,可能會被你咬斷指頭。」

  她沒有笑,只是等著。

  「莉絲,我是你老闆,即使我被你吸引,也絕不會有所行動。」

  她還在等著。

  「我可以私下告訴你,是的,有時候你確實很吸引我。我說不出所以然,但事情就是這樣。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很喜歡你,但這與肉體無關。」

  「那好。因為永遠也不會發生。」

  阿曼斯基笑了起來。她第一次說出很私密的話,卻可能是讓男人最沮喪的消息。他努力地尋找適當字句。

  「莉絲,你對一個五十幾歲的老頭沒興趣,這我明白。」

  「我對一個五十幾歲又是我老闆的老頭沒興趣。」她舉起手製止他插嘴。「等等,讓我說完。你有時候很笨而且官僚得讓人抓狂,不過你其實很有魅力……我也可以感覺到……但你是我老闆,我見過你老婆,我又想繼續替你工作,如果和你搞婚外情真是最愚蠢的事了。」

  阿曼斯基一語不發,甚至幾乎不敢呼吸。

  「我知道你為我做了什麼,我並非不懂得感恩。我很感激你能確實摒除偏見,給我一個機會。可是我不想要你當情夫,而你也不是我父親。」

  過了一會兒,阿曼斯基才無助地嘆了口氣。「那你到底要我怎麼做?」

  「我希望繼續為你工作。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他點點頭,並儘可能誠實地回答她。「我真的希望你替我工作。但我也希望你對我抱有一點友情和信任。」

  她也點點頭。

  「你不是個會讓人想交往的朋友。」她聽了似乎臉色略沉,但他又接著說:「我可以理解你不想讓任何人打擾你的生活,我也會盡量做到。但我可以繼續喜歡你嗎?」

  莎蘭德思考許久後,起身繞過辦公桌給他一個擁抱作為回答。他完全驚呆了。直到她放開他以後,他才拉起她的手。

  「我們可以當朋友嗎?」

  她點了一下頭。

  那是她唯一一次在他面前顯露溫柔,也是她唯一一次碰他。阿曼斯基一直記得那柔情的一刻。

  又經過了四年,她仍未對阿曼斯基透露過任何私生活或背景細節。有一次他將自己學到的「私調」藝術運用在她身上,他也去找潘格蘭長談——他見到他來訪似乎並不驚訝,而最終的發現並未增進他對她的信任。對此他始終隻字未提,也沒有讓她知道自己在打探她的生活,反而隱藏起內心的不安並更加提高警覺。

  在那怪異的一晚結束前,阿曼斯基和莎蘭德達成了協議。未來她將以自由工作者的身份為他做調查計劃,無論有沒有接案子都能領取一筆微薄的月薪,而每接一件案子還會再按件計酬。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做事,相對地,她也得保證絕不做出可能令他尷尬或讓米爾頓安保捲入醜聞的事。

  在阿曼斯基看來,這麼做對他、對公司、對莎蘭德本身都好。他將麻煩的私調部門縮減到只剩一名全職員工,那是個較年長的同事,除了例行公事游刃有餘之外,還能處理徵信事務。至於復雜或棘手的任務則全交給莎蘭德和其他約聘者,後者是獨立承接案件,萬一出狀況,米爾頓安保其實可以不必負責。由於他經常有案子交給她辦,因此她收入還不錯,原本還可以更好,但莎蘭德總是得看心情工作。

  阿曼斯基也不勉強她改變,只是不許她見客戶。今天的任務卻是例外。

  這天,莎蘭德穿了一件黑T卹,上面印著露出獠牙的外星人和「我也是外星人」等字樣。下半身的黑裙邊緣已經磨損,外頭罩上破舊的黑色中長皮外套,再加上鉚釘腰帶、厚重的馬汀大夫靴和紅綠相間的橫條長筒襪。她臉上的妝色調怪異,顯示她可能有色盲。總之,她是特地裝扮了一番。

  阿曼斯基嘆了口氣,將目光移到穿著保守、戴著厚眼鏡的客人身上。迪奇·弗洛德是個律師,他堅持要見見寫報告的員工,並當面問問題。阿曼斯基已經盡可能地以莎蘭德感冒、出遠門或忙於其他工作等藉口推脫,以避免他們碰面,但律師卻淡淡地回答說沒關係,事情不急,他大可以等個幾天。到頭來終於避無可避,只得安排這次會面。此刻,看上去已年近七十的弗洛德很明顯地看著莎蘭德看得出神,而莎蘭德也以不帶絲毫熱情的表情怒目回瞪。

  阿曼斯基嘆口氣後,再次看著她放在他桌上、標示著「卡爾·麥可·布隆維斯特」的講義夾。這個名字工整地印在封面上,後面還有社會安全號碼。他大聲念出名字,弗洛德先生這才從著魔的狀態中驚醒,轉向阿曼斯基。

  「好啦,關於布隆維斯特,你能告訴我哪些事?」他問道。

  「這位是負責寫報告的莎蘭德小姐。」阿曼斯基頓了一下才又接著說,他臉上帶著微笑,試圖增加對方的信心,但口氣中卻有些心慌道歉的意味。「別看她這麼年輕,她可是我們最頂尖的調查員。」

  「我絕對相信。」弗洛德的冷淡語調透露出他言不由衷。「說說看她有何發現。」

  弗洛德顯然不知該如何與莎蘭德應對,因此決定對她視而不見,轉向阿曼斯基提問。莎蘭德嚼著口香糖,吹了個大泡泡,然後沒等阿曼斯基回答便說道:「請你問問客戶想听長的還是短的版本。」

  尷尬地沉默片刻後,弗洛德終於轉向莎蘭德,為了彌補對她的傷害,便改用長輩的慈祥口吻對她說:

  「如果這位小姐能口頭總結一下,我將十分感謝。」

  有一度她露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仇視神情,弗洛德不禁感到脊背發涼。但就在一瞬間,她的眼神立刻變得柔和,弗洛德又懷疑是否自己眼花了。她開口時,簡直恭敬得有如公僕。

  「請容我先聲明一點,這次的任務並不特別複雜,只不過工作內容本身的描述有點模糊。你想知道『所有能挖得出來』有關於他的事,卻未明說特別想查哪些事,所以這份報告有點像是他一生的雜錄,雖然共有一百九十三頁,但有一百二十頁都是他寫的文章或剪報拷貝。布隆維斯特是公眾人物,幾乎沒有秘密也沒什麼好隱瞞的。」

  「但他畢竟還是有秘密吧?」弗洛德說。

  「每個人都有秘密。」她平淡地回答。「只是要去發掘出來罷了。」

  「說來聽聽。」

  「布隆維斯特生於一九六〇年一月十八日,現年四十三歲。他生在博爾蘭格,但從未住過那裡。他出生時,父母庫爾特和安妮塔都在三十五歲左右,現在兩人都死了。他父親是裝機器的工人,經常跑來跑去,而母親呢,據我所知,一直都是家庭主婦。麥可上學以後,全家搬到斯德哥爾摩。他有個小他三歲的妹妹叫安妮卡,是個律師。另外還有一些表兄弟姐妹。你準備替我們倒咖啡嗎?」

  最後這句話是對阿曼斯基說的。開會前他命人用熱水瓶備妥咖啡,此時正倉促地壓出三杯咖啡來,一面以手示意莎蘭德繼續說。

  「所以一九六六年,他們住在小埃辛根。布隆維斯特先是在布羅瑪上學,後來到國王島上預備學校。他以優異的成績畢業——講義夾裡有成績單拷貝。在預備學校期間,他選修音樂課,還在一個名叫拔靴帶的搖滾樂團擔任貝司手,而且樂團曾經推出單曲,一九七九年夏天在廣播電台上播過。預備學校畢業後,他到地鐵站當收票員,存了點錢之後出國。他離開了一年,多半都在亞洲遊蕩——印度、泰國,然後又跑到澳大利亞。二十一歲的時候,他開始在斯德哥爾摩上新聞課程,但只上一年便休學入伍,在拉普蘭的基律納當步槍兵。那算是個很糙的單位,但他表現得很不錯。退伍後,他完成了新聞學位,之後一直在新聞界工作。你要我說得多詳細?」

  「說你認為重要的事就好。」

  「他有點像是《三隻小豬》裡那隻勤勞豬。到目前為止他都是個傑出的記者。八十年代,他接很多臨時工作,先是在外地報社,後來才到斯德哥爾摩。我列了清單。關於『熊黨』的新聞是他的轉折點,就是他認出那群銀行劫匪。」

  「小偵探布隆維斯特。」

  「他恨死這個綽號,這倒不難理解。如果有人敢在報紙版面上叫我『長襪皮皮』(1),我就把他們打到鼻青臉腫。」

  她陰陰地瞥向阿曼斯基,他則心虛地咽了一下口水。他已經不只一次把莎蘭德想成長襪皮皮。只見他揮揮手讓她繼續。

  「一項消息來源顯示,在那之前他一直想當刑事新聞記者,還曾經在某晚報實習過,後來卻是以政治財經報導成名。他起初是簽約記者,到八十年代末才在一家晚報找到全職工作。一九九〇年,他離開那家報社,協助創辦《千禧年》月刊。那份雜誌背後沒有任何大出版社撐腰,一開始完全不在狀態,如今銷售量已經達到每個月賣出兩萬一千份。他們的辦公室在約特路上,離這裡只有幾條街。」

  「左派雜誌。」

  「這得看你的『左派』怎麼定義。一般大眾把《千禧年》視為社會評論雜誌,但我猜無政府主義者會覺得它跟《競技場》、《前沿》一樣,屬於小中產階級的爛雜誌,而溫和的學生團體則很可能認為該雜誌的編輯全都是共產黨員。沒有證據顯示布隆維斯特曾經活躍於政治圈,即使在他上預備學校、左傾風潮盛行年間也一樣。他在新聞學院埋頭苦讀時,和一位當時在工會組織中十分活躍的女孩同居,那女孩如今是左翼黨的國會代表。他之所以被貼上左派標籤,主要應該是因為他當財經記者時,專門調查報導企業界的貪腐情形與可疑交易。他曾經做過一些對大企業家和政客極具破壞性的個人特寫——那些人大多是罪有應得——導致許多人辭職,也引發連串的官司訴訟。其中最著名的阿波加案,最後有個保守派政治人物被迫下台,某位前議員也因為盜用公 被判刑一年。揭發罪行實在不能拿來當做判定一個人左傾的標準。」

  「我懂你的意思。還有什麼嗎?」

  「他寫了兩本書,一本關於阿波加案,另一本叫《聖殿騎士團》,三年前出版,是關於財經報導。我沒看過這本書,不過從書評看來似乎頗有爭議,在媒體引發不少討論。」

  「錢呢?」弗洛德問。

  「他不是很有錢,但也餓不死。所得稅申報書附在報告裡。他銀行裡大約有二十五萬克朗,包括一筆退休基金和一筆儲蓄存款。他另外一個帳戶裡約有十萬克朗,專門用來支付工作、旅行等費用。他有一間合作公寓,在貝爾曼路,六十五平方米大,房貸已經付清,沒有借貸或負債。他還有另一項資產,位於群島間的沙港。那是一棟二十五平方米的小屋,裝潢成夏日水邊度假屋,就在全村最美的角落。很顯然是他的一位叔伯在四十年代買的,當時一般普通人還有此能力,最後小屋就落到布隆維斯特手中了。他們將家產平分,所以他妹妹分得雙親在小埃辛根的公寓,布隆維斯特分到小屋。我不知道小屋的現值多少——肯定有幾百萬,但話說回來,他好像沒有出售的打算,而且還常去沙港。」

  「收入呢?」

  「他是《千禧年》的所有人之一,但每個月只領一萬二左右的薪水,其餘收入則來自撰稿的工作,數目不固定。三年前他忙了一年,約莫賺了四十五萬,去年撰稿卻只賺進十二萬。」

  「除了律師費等等,他還得繳十五萬的稅。」弗洛德說:「我們就假設總金額不低吧。而他入獄期間也會有損失。」

  「也就是說他將會變得一文不名。」莎蘭德說。

  「他誠信如何?」

  「這可以說是他的信任資產。他的形象就是堅定捍衛道德、與商界對抗,他也屢次被邀請上電視作評論。」

  「現在被判了刑,這項資產恐怕所剩無幾了。」弗洛德說。

  「我不敢說我百分之百知道一名記者必備的條件,但經過這次挫敗,大偵探布隆維斯特要想得到新聞大獎恐怕遙遙無期。這回他笑話可鬧大了,」莎蘭德說:「我可以發表一點個人意見吧……」

  阿曼斯基聽到這裡睜大了雙眼。莎蘭德替他工作這麼多年,從未針對任何私人調查發表過任何個人意見。她只在乎赤裸裸的事實。

  「檢視溫納斯壯事件的真相並不在我的任務範圍內,但我確實留意了整個審判過程,也不得不承認我真的大吃一驚。整件事都不太對勁,而且實在……以布隆維斯特的作風,根本不可能發表這麼離譜的東西。」

  莎蘭德撓撓脖子。弗洛德表現得很有耐心。阿曼斯基則不確定是自己看錯了,或者莎蘭德的確不知該如何繼續。他所認識的莎蘭德從來沒有不確定或遲疑過。最後她似乎終於下定決心。

  「就當我們私下聊聊……我還沒有認真研究過溫納斯壯的案子,但我真覺得布隆維斯特是被人陷害的。我想這件事裡頭一定有什麼和法院判決書所寫的截然不同的東西。」

  眼前的律師以銳利的眼神打量著莎蘭德,阿曼斯基也注意到打從莎蘭德開始報告,直到此刻客戶才顯露出真正感興趣的神情。他暗暗記下弗洛德對溫納斯壯案有一定程度的興趣。不對,阿曼斯基立刻轉念,弗洛德感興趣的不是溫納斯壯案,他是在聽到莎蘭德暗示布隆維斯特可能遭人陷害時才有了反應。

  「你這話怎麼說呢?」

  「這是我個人的猜測,但我敢肯定他上了某人的當。」

  「為什麼這麼說?」

  「從布隆維斯特的背景看得出來他是個非常謹慎的記者,他從前揭發的每件醜聞全都有憑有據。有一天我去法院旁聽,他好像連努力也不努力就放棄了。這根本與他的性格不符。如果法院說的是事實,就表示他毫無證據便捏造出關於溫納斯壯的報導,然後像個自殺式人體炸彈一樣發表出去。這完全不像布隆維斯特的作風。」

  「那麼你認為發生了什麼事?」

  「我只能推測。布隆維斯特相信自己的報導,但過程中出了差錯,結果發現他得到的消息是錯的。也就是說,消息來源是他信任的人,也可能有人故意提供錯誤情報——這聽起來複雜得不可思議。另外也有可能是他受到嚴重威脅,使得他寧可被當成無能的笨蛋也不想掙扎反擊,乾脆投降。但我要再強調一次,我純粹只是推測。」

  莎蘭德打算繼續報告,弗洛德卻舉起手阻止了她。他靜坐著,一面用手指敲打椅子的扶手,片刻後才略顯遲疑地再次轉向她。

  「如果我們決定僱用你去發掘溫納斯壯案的真相……你覺得有多大機率能有所發現?」

  「這我不敢說。也許不會有任何發現。」

  「但你願意試試看嗎?」

  她聳聳肩。「我無權決定。我替阿曼斯基先生工作,我該做什麼由他決定。而且也得看你們想找什麼樣的信息。」

  「我這麼說好了……這番話應該會保密吧?」阿曼斯基點點頭。「我對這件事一無所知,但我能肯定溫納斯壯在其他情況下絕對有背信行為。溫納斯壯案嚴重地影響到布隆維斯特的人生,我想知道你的猜測有幾分準確。」

  這番談話起了意外的轉折,阿曼斯基立刻有所警覺。弗洛德是在要求米爾頓安保去刺探一個已經了結的案子。此案也許對布隆維斯特個人造成某種威脅,但如果接受委託,米爾頓恐怕就和溫納斯壯的律師團槓上了。阿曼斯基一想到在這種情況下讓莎蘭德像顆失控的巡弋飛彈一樣亂竄,心裡不安到了極點。

  他不只是為公司擔憂。莎蘭德曾明白表示不希望阿曼斯基像個愛操心的繼父,自從那次協議後,他便一直避免有類似舉動,但事實上他永遠不可能不為她操心。有時候他發現自己會拿莎蘭德和女兒比較。他自認為是個不會隨便干涉女兒生活的好父親,但假如女兒的行為和莎蘭德一樣或過著和她一樣的生活,他知道自己會無法接受。

  他那克羅地亞人——又或許是波斯尼亞人或亞美尼亞人——的內心深處,始終堅信莎蘭德的人生正一步步走向毀滅。若有人想對她不利,她正好是完美的受害者,而阿曼斯基就擔心哪天早上會被她遇害的消息給驚醒。

  「這種調查可能不便宜。」阿曼斯基提醒道,同時想藉此衡量弗洛德的認真程度。

  「那麼就設個上限。」弗洛德說:「我不會強人所難,但誠如你向我保證的,你的同事顯然能力很強。」

  「莎蘭德?」阿曼斯基轉向她,揚起一邊眉毛詢問道。

  「我現在手邊沒工作。」

  「那好。不過我希望我們對工作上的限制有共識。你把剩下的報告說完吧。」

  「剩下的多半是他的私生活。一九八六年,他娶莫妮卡·阿布哈姆森為妻,同一年生下女兒佩妮拉。他們這段婚姻沒有持續太久,一九九一年就離婚了。阿布哈姆森已經再婚,但他們似乎仍維持朋友關係。女兒跟母親住,和布隆維斯特不常見面。」

  弗洛德又要了一點咖啡,隨後轉向莎蘭德。

  「你說每個人都有秘密。你發現什麼了嗎?」

  「我是說每個人都有自認為私密、不會到處宣揚的事。布隆維斯特的女人緣顯然很不錯,他談過幾段感情,還有多次一夜情。但這許多年來,有個人不斷出現在他生命中,兩人關係並不尋常。」

  「怎麼不尋常?」

  「愛莉卡·貝葉,《千禧年》總編輯,上流社會女子,母親瑞典人,父親是具有瑞典居留權的比利時人。愛莉卡和布隆維斯特在新聞學校認識後,便一直分分合合。」

  「這也許沒什麼不尋常。」弗洛德說。

  「也許沒有。不過愛莉卡的丈夫剛好就是那個小有名氣、曾經在公開場合做一大堆恐怖作品的藝術家葛瑞格·貝克曼。」

  「這麼說她對丈夫不忠囉?」

  「貝克曼知道他們的關係。顯然是三個關係人都接受這樣的情形。女方有時睡在布隆維斯特家,有時睡家裡。細節我不知道,但很可能是因此導致布隆維斯特和阿布哈姆森的婚姻破裂。」

  【註釋】

  (1)長襪皮皮(Pippi Longstocking),林格倫最受歡迎的作品「長襪皮皮」系列中的主角,她是個滿臉雀斑、腿上穿著不同顏色長襪的九歲女孩,她力大如牛、很有正義感,是全世界兒童讀者心目中的女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