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後果分析·07

  三月八日星期六至三月十七日星期一

  莎蘭德在床上躺了一星期,下腹疼痛、肛門出血,但還有較不明顯卻更難痊癒的傷痕。這次的經歷與第一次在辦公室的強暴截然不同;這已不再只是壓迫與羞辱,而是徹底的暴行。

  她完全誤判了畢爾曼,但此時醒悟已經太遲。

  她本以為他只是個喜歡高高在上的權力感的男人,沒想到他根本是個性虐待狂。大半個晚上,他都用手銬銬著她。有幾次她以為他想殺了她,還有一次他用枕頭摀住她的臉,讓她幾乎暈過去。

  她沒有哭。

  除了因為肉體的疼痛之外,她沒有掉一滴淚。離開公寓後,她舉步維艱地走到歐登廣場的出租車招呼站,又舉步維艱地爬上自家公寓的樓梯。她衝了澡,洗去生殖器的血漬,然後吞下兩顆羅眠樂安眠藥配上五百毫升的開水,搖搖晃晃倒到床上,拉起羽絨被蓋住頭臉。

  她醒來已是星期日近午,腦中一片空白,頭、肌肉和下腹仍持續疼痛。她起床後喝了兩杯克菲爾發酵乳,吃了個蘋果。然後又吞了兩顆安眠藥,回到床上。

  她一直賴到星期二才下床,出去買了一大盒比利考盤比薩,塞兩塊進微波爐,又用保溫瓶裝了咖啡。當天晚上她都在上網,搜尋關於性虐待狂心理學的文章與論文。

  她找到美國某婦女團體發表的一篇文章,作者聲稱性虐待狂是以一種近乎直覺的精準度選擇「關係對象」;主動上門者是最佳的受虐對象,因為她不認為自己有任何選擇。性虐待狂專挑那些必須依賴他人的人下手。

  畢爾曼選擇了她作為犧牲品。

  這讓她稍微了解到別人如何看待她。

  星期五,第二次強暴的一周後,她從自家公寓走到霍恩斯杜爾區的一家刺青店。她事先預約了,店裡沒有其他客人。店主認得她,向她點了點頭。

  她挑了一個小而簡單的細環圖案,請師傅幫她刺在腳踝上。她指了一下。

  「那裡的皮膚非常細,會很痛。」師傅說。

  「沒關係。」莎蘭德說著脫下牛仔褲,將腳舉高。

  「好吧,細環。你已經有很多刺青了,真的還要再紋?」

  「這是提醒用的。」

  星期六下午兩點,布隆維斯特在蘇珊關門後離開咖啡館,早上的時間都在打字,將筆記打進筆記本電腦裡。他走到昆薩姆超市買了些食物和香煙之後才回家。他找到一樣當地的特產:香腸炒馬鈴薯和甜菜——這道菜他一向不太喜歡,但不知為何似乎特別適合在鄉間小屋裡食用。

  晚上七點左右,他站在廚房窗邊沉思。西西莉亞沒有來電。當天下午他碰巧遇見她上咖啡館買麵包,但她卻自顧自地想著心事。今晚她應該不會打來了。他瞄瞄那台幾乎未曾使用過的小電視,最後決定坐到廚房板凳上,翻開蘇·葛拉芙頓的推理小說。

  莎蘭德依照約定回到畢爾曼位於歐登廣場的公寓。他帶著禮貌而殷勤的笑容請她進去。

  「你今天好嗎,親愛的莉絲?」

  她沒有回答。他伸手摟住她的肩膀。

  「我想上次大概太過分了些,」他說:「你看起來有點無精打采。」

  見她嘴角微微一翹,他頓時感到一陣心驚。這個女孩不太正常,我得記住。他心想不知她能否改變立場。

  「要進臥室了嗎?」莎蘭德問。

  話說回來,說不定她還求之不得呢……今天我得溫和一點,建立她的信任感。他已經把手銬從抽屜櫃取出。直到他們來到床邊,畢爾曼才發現不對勁。

  今天是她帶領他到床邊,而不是由他主導。他停下來困惑地看著她從夾克口袋掏出一樣東西,他原以為是手機。這時他看見她的眼神。

  「說晚安。」她說。

  她將電擊棒插到他的左腋下,發射出七萬五千伏特的電力。當他的雙腳開始無法支撐時,她用肩膀撐住他,然後用盡全身力氣將他推撞到床上。

  西西莉亞覺得有些微醺。她決定不打電話給布隆維斯特。他們的關係已經發展成一出荒謬的閨房鬧劇,為了避人耳目,他得躡手躡腳地繞遠路來她家,而她則扮演一個無法自製的相思病少女。她過去這幾個星期的行為實在魯莽。

  問題是我太喜歡他了,她暗忖。到頭來他會讓我受傷。她坐了好久,心想若是布隆維斯特沒來海澤比就好了。

  她開了一瓶葡萄酒,孤單地喝下兩杯。她打開電視看新聞節目,希望留意一下世界局勢,但很快便對「布什總統為何必須炸毀伊拉克」的理性評論感到厭倦。於是她轉而坐到客廳沙發,拿起耶勒·塔瑪所寫關於「激光人」(1)的著作,但看不到幾頁便不得不將書放下。那讓她立刻聯想到自己的父親。他腦子裡究竟有些什麼幻想?

  他們最後一次真正見面是在一九八四年,他帶著她和畢耶去赫德史塔北部獵野兔。畢耶去試他剛買的新獵犬——一隻瑞典獵狐犬。哈洛德當時七十三歲,她則盡最大努力接受他的瘋狂行徑,儘管這行徑讓她的童年成為夢魘,並影響她整個成年生活。

  當時是西西莉亞一生中最脆弱的時刻。她剛剛在三個月前結束婚姻。家庭暴力……多麼平凡無奇的字眼,展現在她身上的卻是永無休止的虐待。打頭、推撞、情緒性的恐嚇,還有被打倒在廚房地板上。她丈夫總是莫名其妙地發作,攻擊行為也沒有嚴重到讓她真正受傷。她已習以為常。

  直到有一天她出手反擊,終於使他徹底失控,最後竟朝她投擲剪刀並插入她的肩胛骨。

  他既懊悔又驚慌,連忙開車送她到醫院。他編造一起離奇的意外事故,但還是被急診室所有醫護人員一眼看穿。她感到羞恥。他們替她縫了十二針,要求她住院兩天。然後叔叔來接她,載她回他家去。此後她再也沒有和丈夫說過話。

  在那個陽光普照的秋日裡,哈洛德心情不錯,近乎和善。但深入林區後,他忽然毫無預警地開始破口大罵,以極盡羞辱的言詞批評她的道德觀與性生活,還大吼說這種賤貨難怪留不住男人。

  她哥哥似乎沒有察覺到父親的每字每句都像鞭子抽在她身上一般,反倒還大笑起來,伸手勾住父親,然後說一些類似你也知道女人就是這樣的話語,以他自己的方式來化解緊張氣氛。他愉快地朝西西莉亞眨眨眼,同時建議哈洛德藏身到地勢較高處。

  有那麼一剎那,凍結的瞬間,西西莉亞看著父兄,並發現自己手上拿著上膛的獵槍。她閉上雙眼。當時除了舉槍連發兩槍之外,似乎別無選擇。她想把他們倆都殺了。但她沒有這麼做,而是把槍放到腳邊,轉身走回停車處,然後丟下他們獨自開車回家。打從那天起,她便不再讓父親進她家門,也從未去過他家。

  你毀了我的一生,西西莉亞暗想。我還只是個孩子的時候,你就毀了我的一生。

  八點半,她撥了電話給布隆維斯特。

  畢爾曼十分痛苦。他的肌肉無用武之地,整個身體彷彿麻痺了。他記不得自己是否失去意識,但確實心神混亂。他慢慢能再次控制身體時,發現自己赤裸地躺在床上,手腕上銬著手銬,雙腳很不舒服地張開著。身體遭電擊處留下刺痛的燒灼痕跡。

  莎蘭德拉過藤椅,穿著靴子的腳蹺到床上,一面抽煙一面耐心等著。畢爾曼想跟她說話,卻發現嘴巴被封住。他掉轉過頭,看見抽屜全被拉出來丟在地上,裡面的東西散落一地。

  「我找到你的玩具了。」莎蘭德說著舉起一條皮鞭,同時撥弄著地上一堆假陽具、馬俱和橡膠面具。「這是什麼玩意?」她拿起一個巨大肛塞。「別,別說話,我也聽不到。你上星期就是在我身上用這個?你只要點頭就行了。」她彎身向前期待著他的回答。

  畢爾曼感到一陣驚恐的寒意直透胸口,不由得失去鎮定,扯動手銬。她佔了上風。不可能!當莎蘭德俯身將肛塞置於他兩股之間時,他全然無力反抗。「你是個性虐待狂是嗎?」她用一種就事論事的口吻說。「你喜歡把東西硬塞到人的身體裡,是嗎?」她直視他的雙眼,臉上毫無表情。「不用潤滑劑的是嗎?」

  莎蘭德粗暴地扒開他的屁股,將肛塞用力塞進該塞的地方,痛得畢爾曼隔著膠帶高聲嚎叫。

  「別再哼哼唧唧了。」莎蘭德模仿他的聲音說:「如果你抱怨,我就要懲罰你。」

  她站起來走到床的另一邊。他只能無助地目視……這又是幹什麼呀?莎蘭德把客廳那台三十二寸的電視給推了進來,DVD播放器放在地上。她望著他,鞭子仍拿在手上。

  「你全神貫注嗎?別說話,只要點頭。你聽到我說的話嗎?」他點點頭。

  「很好。」她彎身拿起自己的背包。「你認得這個嗎?」他點點頭。「這是我上星期來的時候帶的背包,很實用,我從米爾頓安保借來的。」她拉開底部的拉鍊。「這是數碼錄像機。你有沒有看過TV3的《透視內幕》節目?這就是那些下流記者用隱藏式攝影機拍攝時用的玩意。」她說完又拉上拉鍊。

  「你一定覺得奇怪,鏡頭在哪裡?這正是它最厲害的地方。廣角光纖鏡頭,就像鈕扣一樣,藏在肩帶扣環內。你也許還記得在你開始摸我以前,我把背包放在桌上。因為要對準床。」

  她拿起一張DVD放進播放器,然後把藤椅轉過來面向屏幕。她又點了根煙,按下遙控器。畢爾曼看見自己為莎蘭德開門。

  你連時間也不會看嗎?

  她讓他看完整片光盤,總共九十分鐘,結束時的畫面正好是赤身裸體的律師畢爾曼坐靠著床架,一邊喝酒一邊看著雙手反綁、身子蜷曲的莎蘭德。

  她關上電視,也不看他,就這樣整整坐了十分鐘。畢爾曼一動也不敢動。接著她起身走進浴室。回來以後又坐回椅子上。聲音粗得有如砂紙。

  「上星期我犯了個錯誤。」她說:「我以為你又要讓我替你吹喇叭,替你做實在很噁心,但還不至於噁心到做不到。我以為能輕易拿到證據證明你是個齷齪的老傢伙。我錯看了你。我沒想到你竟然這麼變態!」

  「我就實話實說吧。」她說:「這段錄像證明你強暴一個心智有障礙的二十四歲女生,而且你還是她的監護人。你不知道當情況緊急的時候,我會有多大的心智障礙。凡是看到這段錄像的人都會發現你不但變態,還是個有性虐待狂的瘋子。這是我第二次,但願也是最後一次看這段錄像。很有教育意義,不是嗎?我想將來要進精神病院的人應該是你,不是我。到現在為止,你都聽懂了嗎?」

  她等著。他沒有反應,但看得出他在發抖。她抓起鞭子,往他的性器上一抽。

  「你聽懂了嗎?」她問得更大聲。他終於點頭。

  「很好,那就都清楚了。」

  她將椅子拉近,以便直視他的眼睛。

  「你覺得我們應該怎麼解決這個問題?」他無法給她答案。「你有什麼好主意嗎?」由於他沒有反應,她便伸手抓住他的陰囊往外扯,直到他痛得整個臉扭曲變形才鬆手。「你有什麼好主意嗎?」她又問一次。這回他搖搖頭。

  「很好,如果你以後再敢有什麼主意,我會氣得抓狂。」

  她往後一靠,將香煙丟在地毯上踩熄。「接下來是這樣的。下星期,等你把你屁股裡頭那個超大號橡皮塞放出來以後,就去通知我的銀行,說我——而且只有我——可以使用我的戶頭。這樣聽懂了嗎?」畢爾曼點點頭。

  「好孩子。以後你再也別找我,只有在我認為必要的時候我們才見面。你現在受禁制令約束,不許接近我。」他連連點頭。她不打算殺我。

  「如果你還企圖要找我,這片光盤的拷貝將會出現在斯德哥爾摩的每個新聞編輯部。懂嗎?」

  他點點頭。我得拿到那張光盤。

  「你每年得替我寫一份福利報告交給監護局,你要說我的生活完全正常,說我有固定工作,說我能維持自己的生計,說你認為我的行為毫無異常之處。好嗎?」

  他點點頭。

  「還有你每個月要準備一份報告,捏造我們會面的情形。你要詳細說明我是多麼積極向上,我的情況有多好,還要寄一份副本給我。懂嗎?」他又點頭。莎蘭德心不在焉地看著他額頭上冒出的汗珠。

  「大約一年或兩年後,你要主動與地方法院的法官協商,撤銷對我的監護權。提出申請時,就用你偽造的會面報告做根據。你要找到一個精神科醫師,願意宣誓說我完全正常。你要努力去做。你一定要盡一切力量讓法院宣判我不是失能者。」

  他點點頭。

  「你知道你為什麼要盡力嗎?因為你有一個很好的理由。如果你辦不到,我就會將這個片子公之於世。」

  他仔細聽著莎蘭德所說的一字一句,眼中燃燒著怒火。他決定要讓她後悔讓他活下來。我非讓你付出代價不可,你這婊子。遲早我會讓你死得很慘。但他面對每個問題,依舊點頭如搗蒜。

  「如果你企圖來找我,結果也一樣。」她做出割喉的動作。「到時候你就得跟你的高級生活、你的好名聲和你海外帳戶裡那幾百萬存款說再見了。」

  一聽她提到錢,他不禁睜大雙眼。她怎麼會知道……

  她微微一笑,又抽出一根煙。

  「我要你給我這間公寓和你辦公室的鑰匙。」他皺起眉頭。她卻俯身向前,露出甜美的笑容。

  「將來換我來控制你的生活。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時候,很可能是躺在床上睡覺的時候,我就會拿著這個出現在你的臥室。」她說著舉起電擊棒。「我會隨時注意你。如果被我發現你又找其他女孩——不管她是不是自願——甚至只要是和任何女人……」莎蘭德又做出割喉手勢。

  「萬一我死了……萬一我出意外,被車撞死之類的……錄像的拷貝會自動寄到各家報社,外加一份關於你是個什麼樣的監護人的報告。」

  「還有一件事,」她再度向前貼近,兩人的臉只距離幾公分。「如果你敢再碰我,我會殺了你。我保證。」

  畢爾曼絕對相信她。她的眼神透露出她絕非虛張聲勢。

  「千萬要記住我是個瘋子,好嗎?」

  他點了點頭。

  她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說道:「我不認為我們會成為好朋友。現在你躺在那裡,暗自慶幸我笨到讓你繼續活下去。你雖然是我的俘虜,卻還自以為握有掌控權,因為你以為我若不殺你,也就只能讓你走。所以你充滿希望,覺得你應該馬上就能再次壓制我。我說得對嗎?」

  他搖搖頭,而且真的開始覺得很難過。

  「我要送你一樣東西,好讓你永遠記得我們的約定。」

  她對著他撇撇嘴角,然後爬上床跪在他雙腳之間。畢爾曼不知道她想做什麼,但恐懼感油然而生。

  接著他看到她手中拿著一根針。

  他的頭猛力地前後晃動,試圖將身子扭開,但她用一腳的膝蓋壓住他的胯下並作出警告。

  「靜靜躺著別動,因為這是我第一次使用這件工具。」

  她持續了兩個小時,動作結束時,他已經不再啜泣,幾乎像是處於麻木狀態。

  她爬下床後,歪著頭,以鑑定的目光看著自己的手藝。她的藝術天分實在有限。那些字母看起來頂多像是印象派。她用了紅色和藍色墨水。用大寫字母分成五行蓋滿他的肚子,從乳頭直到性器上方寫著這樣一句話:「我是一隻有性虐待狂的豬,我是變態,我是強暴犯。」

  她收起針頭,將墨盒放進背包,然後進浴室清洗。回到臥室時她感覺好多了。

  「晚安。」她說。

  她打開手銬的一邊,並在離開前將鑰匙放在他的小腹上。她除了帶走自己的DVD,還拿了他一串鑰匙。

  午夜過後他們共抽一根煙的時候,他才告訴她得有一陣子不能見面。西西莉亞詫異地轉過頭看著他。

  「什麼意思?」

  他顯得很難為情。「星期一,我得入獄服刑三個月。」

  無須多作解釋。西西莉亞靜靜躺了許久,覺得想哭。

  星期一下午當莎蘭德來敲門的時候,阿曼斯基有點懷疑。打從一月初溫納斯壯案的調查工作取消後,她便消失得無影無踪,每次想找她,她要不是不接電話就是回說很忙就掛了。

  「你有工作給我嗎?」她沒打招呼直接就問。

  「嗨,能看到你真好。我還以為你死了還是怎麼著。」

  「我有點事情要處理。」

  「你好像老是有事情要處理。」

  「這次很緊急。我現在回來了。你有工作給我嗎?」

  阿曼斯基搖搖頭。「抱歉,現在沒有。」

  莎蘭德平靜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他開口了。

  「莉絲,你也知道我喜歡你,也想給你工作。可是你消失了兩個月,我手邊的工作堆積如山。你實在太不可靠。我不得不付錢請其他人補你的缺,現在的確沒事給你做。」

  「你可不可以調大點?」

  「什麼?」

  「收音機。」

  ……《千禧年》雜誌。前首席執行官兼發行人麥可·布隆維斯特因誹謗企業家漢斯艾瑞克·溫納斯壯,即將入獄服刑三個月,而就在同一天傳出退休的大企業家亨利·範耶爾將入股成為雜誌社合夥人,並擔任董事職務。《千禧年》總編輯愛莉卡·貝葉在記者會上宣布,布隆維斯特服刑期滿後將重任發行人一職。「哇,大新聞耶!」莎蘭德說得很小聲,阿曼斯基只看到她的嘴唇在動。她說完便起身往門口走。

  「等等,你要去哪裡?」

  「回家。我想查點東西。有工作的時候打給我。」

  《千禧年》獲得範耶爾支持的消息造成的轟動,比莎蘭德所預期的大得多。《瑞典晚報》已經刊登出TT通訊社的一篇報導,除了簡略介紹範耶爾的生平,還說這是將近二十年來,這位年邁的企業鉅子首次公開露面。一般認為他將成為《千禧年》的合夥人,就和彼得·華倫伯格或艾瑞克·潘瑟(2)突然成為ETC集團的合夥人或《文字陣線》雜誌的讚助人一樣不可思議。

  由於是大新聞,七點半的新聞節目《深度報導》將它列為第三重要新聞,並且報導了三分鐘。愛莉卡還在雜誌社辦公室的會議桌旁接受訪問。忽然間,溫納斯壯案又成了新聞。

  「去年我們犯了嚴重錯誤,導致雜誌社因誹謗被起訴,這讓我們感到很遺憾……我們將會在適當時機追踪這則報導。」

  「您所謂『追踪這則報導』是什麼意思?」記者問道。

  「我的意思是我們最終將會提出我們至今尚未提出的版本。」

  「審判期間應該就要這麼做了。」

  「我們選擇不這麼做。不過我們的調查報導仍會繼續。」

  「這麼說,你們還要繼續追這條導致你們被起訴的新聞?」

  「關於這點我無可奉告。」

  「麥可·布隆維斯特的判決出爐後,您將他解雇了。」

  「不是這樣的,請看看我們的新聞稿。他需要休息一段時間,今年稍後他就會重新擔任執行官兼發行人。」

  記者將《千禧年》形容為獨樹一格、直率敢言的雜誌,並迅速列舉雜誌社在這段動盪時期的背景資料,在此同時,攝影機掃過整個新聞編輯室。布隆維斯特目前無法接受訪問,他剛剛被關進魯洛克監獄,距離耶姆特蘭的厄斯特松德約一小時路程。

  莎蘭德從電視屏幕的邊緣瞥見弗洛德通過編輯辦公室門口。她皺起眉頭,咬著下唇沉吟起來。

  星期一沒什麼大新聞,範耶爾的事在九點的新聞當中整整報導了四分鐘。他是在赫德史塔某攝影棚接受訪問。記者一開始便說在遠離聚光燈二十年後,企業家亨利·範耶爾回來了。這段報導首先以黑白畫面作快速的生平簡介,其中有他和首相埃蘭德在六十年代參與工廠開幕的情景。攝影機接著轉到棚內沙發,範耶爾非常怡然自得地坐著。他穿了黃襯衫,打了一條綠色窄領帶,搭配深棕色的休閒外套。他十分瘦削,但說話鏗鏘有力,而且十分坦率。記者問範耶爾是什麼原因促使他加入《千禧年》。

  「這是一本很出色的雜誌,我已經註意它好幾年。如今這份刊物受到打擊。有一些反對者正在串連廣告商進行抵制,企圖讓它一敗塗地。」

  記者沒有料到這樣的答复,但立刻猜到這個本已不尋常的事件背後,還有更多令人意想不到的內幕。

  「是誰在操控這次的抵制行動?」

  「這是雜誌社要嚴加檢視的事情之一。但我要趁現在鄭重聲明,《千禧年》不會這麼快就倒下。」

  「所以您才會入股?」

  「假如媒體因為特別人士的不滿而噤聲,就太令人遺憾了。」

  範耶爾彷彿是個畢生都在爭取言論自由的激進文化鬥士。布隆維斯特第一天晚上在魯洛克監獄電視間看電視時,不由得放聲大笑,其他獄友全都不安地瞄向他。

  當晚稍後,躺在囚室的床上——這囚室讓他想起擠了一張小桌子、一張椅子和牆上一個架子的汽車旅館房間,他不得不承認範耶爾與愛莉卡對於新聞營銷的見解是對的。他知道民眾對《千禧年》的態度已經起了變化。

  範耶爾的支持完完全全是對溫納斯壯宣戰。傳達的訊息很簡單:將來你要對抗的不再是只有六名員工、年預算相當於溫納斯壯集團午餐會議支出的雜誌社,而是范耶爾企業,這家公司雖不如昔日那般叱吒風雲,挑戰起來卻仍是艱難許多。

  範耶爾在電視上表明了他已作好作戰的準備,而且這場仗將會讓溫納斯壯付出慘痛代價。

  愛莉卡的措辭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她說得不多,但提到雜誌社尚未提出自己的版本,就會讓人覺得他們有話要說。儘管布隆維斯特遭到起訴、判刑,且如今已入獄,她仍站出來說——即使沒有說得太多——他並未誹謗,其中另有隱情。也正因為她沒有用「無罪」這個字眼,反而更彰顯他的清白。他即將重任發行人的事實也強調了雜誌社絲毫不引以為恥。在民眾眼裡,真實性不是問題——每個人都喜歡陰謀論,若要在卑鄙的富商與敢言而迷人的總編輯之間作選擇,實在不難猜出民眾會倒向哪一邊。然而,媒體不會如此輕信,只是愛莉卡此舉或許已讓部分評論者繳械投降。

  這天發生的事基本上並未改變局勢,不過他們爭取到了時間,也使得力量對比稍有改變。布隆維斯特心想溫納斯壯這個晚上肯定過得不痛快,他不會知道他們掌握多少訊息,因此採取下一步之前得先好好打聽。

  愛莉卡先後看完自己和範耶爾的訪問後,沉著臉關掉電視和錄放機。這時是凌晨兩點四十五分,她得強忍住打電話給布隆維斯特的衝動。他關在獄中,不可能還保留著手機。她回到家已經很晚,丈夫早已入睡。她走到酒櫃前,倒了一杯分量不至於傷身的亞伯勞爾單一純麥威士忌——她大概每年喝一次烈酒——然後坐到窗邊,隔著索茨霍巴根望向斯庫盧海峽入口處的燈塔。

  她和範耶爾達成協議後,與布隆維斯特獨處時兩人爆發了激辯。他們曾經多次為了某篇文章該以什麼角度撰寫、雜誌的設計、消息來源可信度的評估,以及其他許許多多與發行雜誌有關的事情發生嚴重口角,但終能安然度過。然而這次在範耶爾的賓館中所起的爭執觸及一些原則問題,讓她意識到自己的立場動搖了。

  「現在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當時布隆維斯特說:「這個人僱用我來為他的自傳捉刀,直到目前為止,只要他試圖逼我寫不實的事,或企圖說服我用我不認同的方式扭曲故事,我大可以馬上起身走人。結果現在他成了我們雜誌的合夥人——而且是唯一有能力拯救《千禧年》的人,突然間我變成了騎牆派,這是職業道德委員會絕不容許的情況。」

  「那你有更好的主意嗎?」愛莉卡問他。「如果有的話,趁現在合約還沒簽字,趕快說出來。」

  「小莉,範耶爾是在利用我們解決他和溫納斯壯之間的私人恩怨。」

  「那又怎麼樣?我們和溫納斯壯也有私人恩怨呀!」

  布隆維斯特掉過頭去,點了根煙。

  他們的對話持續了好一會兒,直到愛莉卡走進臥室、更衣、上床為止。兩小時後他躺到身旁時,她佯裝睡著了。

  今天晚上,《每日新聞》的記者也問了她相同問題:「今後《千禧年》要如何才能堅持獨立的立場,獲取讀者信任?」

  「您的意思是?」

  記者認為問題已經很清楚,但還是作了說明。

  「調查企業運作是《千禧年》的目標之一。以後雜誌社要怎麼令人相信說它在調查範耶爾企業?」

  愛莉卡露出驚訝的神色,彷彿聽到一個完全意想不到的問題。

  「您是在影射說因為一個知名的資本家帶著大把資金入註,《千禧年》的可信度便會降低?」

  「你們對范耶爾公司的調查結果不可能令人信服。」

  「這是針對《千禧年》所立的規定嗎?」

  「抱歉,我不懂。」

  「我是說您服務的出版機構,絕大部分的股東也是大企業,難道說波尼爾集團(3)所發行的報紙也都不能信任?《瑞典晚報》是挪威一家大企業所有,這家公司在IT與通訊業界也舉足輕重,難道說《瑞典晚報》所報導任何有關電子業的消息都不能相信?《都會報》是史坦貝克集團所有。您能說在瑞典凡是背後有重大經濟利益支撐的出版機構都不可信嗎?」

  「不,當然不行。」

  「那麼您為何含沙射影地說因為我們也有靠山,所以《千禧年》的可信度會降低?」

  記者舉手投降。

  「好,我會抽掉那個問題。」

  「不,別這麼做。我希望您把我說的話一字不漏地刊出。還可以再附上一句:如果《每日新聞》願意多留意範耶爾企業一點,那麼我們也會多給波尼爾集團一點關注。」

  但這的確是一個道德難題。

  布隆維斯特在為範耶爾做事,而范耶爾只要簽個名就能讓《千禧年》垮台。如果布隆維斯特和範耶爾反目,結果會如何呢?

  最重要的一點,她為自己的誠信付出了什麼代價?曾幾何時她也從獨立的編輯變得墮落了?

  莎蘭德關閉瀏覽器,合上筆記本電腦。她沒有工作而且餓肚子。前者她並不太擔心,因為她已經重新取得帳戶的掌控權,而畢爾曼也已經成為過去一個模糊而不愉快的記憶。至於對抗飢餓,她按下咖啡壺開關,接著用黑麥麵包和乳酪、魚子醬和一個水煮蛋,做了三個大大的黑麵三明治。她在客廳的沙發上一面吃消夜,一面整理蒐集到的資料。

  赫德史塔那個律師弗洛德曾僱用她調查布隆維斯特,也就是因為誹謗資本家溫納斯壯而被判刑入獄的那名記者。幾個月後,同樣來自赫德史塔的亨利·範耶爾成了布隆維斯特雜誌社的董事,並宣稱有人密謀搞垮雜誌社。這一切剛好就發生在布隆維斯特入獄當天。而最有趣的是一則發表於兩年前,關於溫納斯壯背景的文章《兩手空空》,這是她在在線版的《財經雜誌》中發現的。他似乎是在六十年代末期,從同一家範耶爾公司開始發跡。

  就算不是明眼人也能看出這些事件多少有些關聯。這其中一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莎蘭德最愛挖掘這種秘密。何況,當下她也無事可做。

  【註釋】

  (1)瑞典一名連環殺人犯,起初以裝有激光瞄準器的來复槍犯案,因而得此外號。

  (2)艾瑞克·潘瑟(Erik Penser,1942— ),瑞典金融業鉅子。

  (3)波尼爾集團(Bonnier Group),一八二〇年代開始發蹟的家族企業,是北歐最大的媒體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