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久別重逢魏家人

正當僵持不下時,一名小廝領著魏家老爺與公子往前廳而來。另一名負責接待貴客的丫鬟讓洋人及爭執分了注意力,直到瞧見魏家老爺與公子時,人都來到跟前了。她急著轉身,一個踉蹌,跌入廳內。眾人讓她這撲跌嚇了一跳,瞧著她揉著撞疼之處,既羞慚又慌亂,趕緊爬起身通報:「老爺,魏老爺與魏公子…」


話還沒說完,魏老爺的朗笑聲已傳入聽內。魏家公子也跟隨著魏老爺由庭園一前一後踏入前廳。


魏家老爺子與梁老爺原先為內閣大學士,兩家世交,但魏老爺因細故遭太后貶黜,乾脆罷官從商,北京、天津、上海、南京、杭州到處跑,最遠還去了福州。後來,前些年義和團之亂,戰禍由天津差點燒到了北京,逼得身在天津的魏老爺帶著兩位公子至蘇州避難,直到前些日子局勢穩定些才回到北京。


魏老爺還未踏入廳中就聽到梁老爺得震天一吼一拍,幾個公子也跟著站起與洋人對峙,瞧幾個高頭大馬的洋人眉頭緊皺,表情甚是不悅,兩派人馬儼然就要打起來了。他與梁老爺數十年鄰居世交,豈會不知梁老爺心中梗刺在哪?


於是魏老爺玄色繡壽紋的長袍馬褂,頭頂著墨色絲綢瓜皮帽,兩鬢斑白,向梁老爺抱拳一揖笑道:「梁老,好久不見,何事需要發這麼大脾氣?聽你聲若洪鐘,想來您老的身子硬朗,我也放下一顆心啦!來來來,我今兒個帶了今年蘇州蝦目春茶,要不請人先去砌壺茶過來,大夥兒坐著聊?」隨手就讓魏大公子魏子胥奉上了今年剛採收的春茶。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梁老爺也不想遷怒世交魏老爺,總得給他幾分薄面,只得按下怒氣說道:「魏老,多謝了。快請上座。」


趁著與梁老爺握手寒暄時,魏老爺低聲說了幾句,他在天津、上海看多了洋人的面目,基於多年情誼,好意開口低聲勸道:「梁老,眼下鬧騰也不好。這年頭洋人氣燄囂張,不要讓您自個兒成了靶子。您不喜歡洋人,不如等會尋個機會,讓我帶去寒舍吧?我這兩個孩子與洋人交手經驗多,幫你擺平?」


梁老爺一聽,這才抿了唇,算是答應。


那邊兩老低語,這邊魏大公子魏子胥親自送禮。


瑟瑟是這次茶會的主角,又是由魏子胥親手提著包袱巾交遞春茶,梁家不能讓丫鬟接過禮,自然得由瑟瑟伸手去接。瑟瑟接過手時,兩人指尖在眾人見不著的茶葉盒底下相觸,瑟瑟微微一震,訝異魏子胥竟毫不避諱,抬眸瞧了他一眼。沒想到魏子胥也正瞧著她。


瑟瑟從前便見過魏子胥。他自小生得俊,唇紅齒白,雲眉挺鼻如山川蜿蜒,雙眸如墨,疏星炯炯,與楊治齊的丹鳳眼不同,讓人看不清心底想些什麼。他的眼神如同往日,波光瀲灩帶著溫柔笑意,分不清該是男人或是女人的桃花眼,凝視久了居然有些勾魂奪魄的錯覺,讓人不敢直視。


且今日魏子胥瞧著瑟瑟的眼神中帶著灼灼炙人的打量,與瑟瑟小時對魏子胥體弱多病、澄澈秀氣、美貌至雌雄莫辨還帶點邪媚的印象相去甚遠。少了娘氣,多了英氣,卻又有些過於清冷的狂意。讓瑟瑟垂首不敢多看。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魏子胥的情景。


約莫六年前吧。初夏午後涼風襲襲,蒸騰的暑熱尚未駕臨北京城,她與魏二公子和幾位年幼的公子千金在魏家玩捉迷藏。輪到魏二公子當鬼,趴在百年樟樹樹幹上,數到一百就開始抓人,幾個小蘿蔔頭一哄而散,四處尋找躲藏的地方。


瑟瑟踩著零碎的腳步東彎西拐,意外發現九曲迴廊後竟有座建在塘邊磚紅色的臨水樓閣,拱型的窗上懸著水藍色綃帳,醒目特殊,綃帳內似乎有人。瑟瑟只見過湖中小亭,但卻從未見過臨水樓閣,一時好奇,興致勃勃地跑了過去,壓根忘了還在玩著捉迷藏的遊戲。


水藍色繡著雲紋綃帳隨風飄盪掀起,讓她瞧見魏子胥。


冬日一場寒病,病得魏子胥顛來倒去,瘦了一圈。好不容易挨到初夏,趁著陽光炙盛卻不炎熱,晴空淡碧如洗,魏子胥步出了居住的閣樓,來到了臨水樓閣。他一頭墨髮也不紮束,披在肩上,身著白衣,骨瘦嶙峋。他的眼睫毛纖長濃密,像墨色羽扇,也像是蛾眉整齊而優雅。他的嘴唇紅潤中透著蒼白,膚色螢白,血管在肌膚下微微浮起似紅帶青,像極了結冰的水面下游動的鯉魚。


大風襲來,鼓起了他的袖子,長髮在他身後如暈染在宣紙上的水墨,既狂又輕靈,整個人被風吹了像要飛昇似的。卻又勉力彎腰趴在桌上,懸腕不知寫些什麼。


待瑟瑟靠近些,才瞧清他纖長玉指骨節明顯如竹,正握著大楷狼毫玉筆臨摹王羲之字帖。


瑟瑟趴在欄杆上仰視著尚未剃頭的魏子胥,還沒發育好的嗓子,甜膩嗓音問道:『仙女姊姊,你在寫些什麼?』


魏子胥聽見這聲糊糊奶貓叫聲似的軟膩嗓音,抬眼看她,皺了眉,放下了筆,走到她跟前,彎身不快地問道:『哪來乳臭未乾的小鬼,連我都不認得?我看來像女人?』魏子胥那年十四歲,正要變聲,琅琅嗓音中有些沙啞,又因寒病久咳未癒,他的嗓子音調如同筆尖毛刷分叉,刺刺瘡瘡不甚好聽。


瑟瑟看進了魏子胥熠熠生輝的星眸中,腦海底閃過一絲似曾相似的懷念感,卻又說不出在哪兒見過這雙眸子。對於竄入耳裡的粗啞嗓音,有些疑惑,但她身為庶女,一大家子大娘、姨娘們,磨得她什麼不會,最會瞧人眼色。


眼前絕色人物聲音分明帶有怒意,她小臉立即機伶地綻開笑,直白爽利的稱讚魏子胥:『嗯…姊姊長得像仙女一樣,真美。』


這句稱讚倒不是拍馬屁,而是由衷而發。她哪時見過如此輕靈的人物,姨娘們哪個不是濃妝豔抹的庸脂俗粉,一身純白的魏子胥立在水藍色綃帳中就如騰雲駕霧,在她眼中,長得真的跟仙子一般。


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魏子胥聞言氣結。


打小他就讓人笑他長得女氣,最討厭別人說他男身女相,被她這麼一說,耳邊又響起三姨娘曾在背後碎嘴說他長得跟妖孽沒兩樣。


妖孽是吧?

仙女是吧?

在他耳裡聽起來都一樣刺耳!


瞧著瑟瑟紅撲撲一臉稚氣又迷惘的小臉,魏子胥興起惡作劇念頭,說道:『嘿,小鬼,若我不是仙女,而是可怕的妖孽男人呢?』語畢做了個極為猙獰的表情,張牙舞爪,一張俊俏的臉扭曲起來倒有些可笑。


瑟瑟讓他逗得笑了開懷,半分也不信魏子胥是個男人,嘻笑說:『哈哈,姊姊騙人,故意嚇瑟瑟,瑟瑟才不怕鬼。如果姊姊是男人那就和瑟瑟成婚好了。天天看著你的臉,心情就好上天,一點都不會膩。』


好呀,小小年紀就學會調戲人了嗎?


魏子胥心中暗忖,聽了這些讚美並不開心,眉頭又擰了起來。


『是嗎?你叫瑟瑟是嗎?』魏子胥唇邊雖是綻著微笑,語調卻泛著一股緩慢侵人的冷意。在瑟瑟點頭正要回話的同時,他突然俯身探出欄杆攫住了瑟瑟的下巴,撫著瑟瑟的臉頰,用力捏了一把!


瑟瑟叫疼時,魏子胥在她豐潤的唇上印下濕熱的吻,邪佞地說道:『哼!小傢伙!你可把自己賣了!等你長大委身予我,我就將你壓在身下肏!到時可別後悔!』他想起了昨夜父親在姨娘房中的淫聲穢語,有樣學樣,拿來嚇唬眼前小女孩,洩洩心頭之氣。


才九歲的瑟瑟讓他邪惡的眼神與那個綿軟的吻嚇呆,雖然聽不懂他說些什麼,但那個惡狠狠的神情與吻也夠她嗆的了。魏子胥一放手,瑟瑟連連倒退了好幾步,呆愣愣地不知所措。


身後稚嫩的呼喚傳來,她才回過神,漲紅臉迅速跑開。臨走前她回頭睇了這位邪惡古怪的仙女姊姊一眼,只見魏子胥趴在欄杆上笑不可抑。


直到另一日,瑟瑟又到魏家玩,碰巧見到魏子胥行成年薙髮禮,才真明白,那日的仙女姊姊還真是個妖孽男人。此後,她便常常在魏家瞧見他的身影,可是卻再也不敢跟魏子胥說話。


時光苒荏,過了幾年,她又因故在魏家溺了水,讓時年十七歲的魏子胥救起她,兩人才又有了一次交集。也是她對魏子胥印象徹底改變的原因,然後…自那日起,她就不敢去魏家了。


但魏家人也不在北京長住了。


瑟瑟讓他睇得臉熱,又想起了年幼時重複做的一個夢,夢中人物面目不清,卻有著魏子胥的那雙眼睛。年紀越大,那個綺麗夢境越發旖旎,也不知道怎回事,近日每次清晨醒來,總是濕了褻褲。


想到這兒,她的耳根微微發紅,不敢再回想,倏地別開眼,力持鎮定婉聲說道:「謝謝魏公子。」轉身便將春茶交給惜墨。


魏子胥望著瑟瑟雙頰染上淡紅,小巧的耳珠也漫著嫣紅,唇瓣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沒有多說什麼,微微頷首,退至魏老爺身側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