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殿內,嬴華辭別魏夫人,便要出發去函谷關軍中。
魏夫人抱著嬴華,泣不成聲:「子華,是母親做錯了事情,連累我兒。」
嬴華抬頭看著魏夫人,誠摯地道:「母親,上次您已經觸怒父王。您是最知道父王脾氣的,如何竟然敢一再觸犯?」
魏夫人輕撫著嬴華額頭的傷痕,眼中滿是痛心後悔:「你為了救母,竟如此自傷,又折了軍功,叫我心裡……我寧可讓大王降我的位分,也不願教你受屈。」
嬴華卻搖頭道:「母親,您在宮中結怨甚多,若是降位,豈不是受人欺辱? 軍功,只要兒子再打幾場仗,便能再累積起來。兒子一身俱是母親所予,談何連累?」他頓了頓,又道:「兒子也知道,母親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兒子而爭。可如今王后有權,季羋有寵,父王對您存有戒心,再生事端,只怕反將自己陷於絕境,到時候叫兒子該怎麼辦?」
魏夫人抱住嬴華,泣道:「我兒,你是秦國最傑出的公子,這太子之位原就應該是你來坐。為娘何忍叫你屈居於黃口豎子之下!」
嬴華輕輕推開魏夫人,肅然道:「母親既知兒是秦國最傑出的公子,就當知道,若要爭勝,還是孩兒來做,更有勝算。母親,兒子已經長大了,從此以後,應該讓兒子來努力,來為母親謀劃將來。」
魏夫人含淚點頭,她縱有千萬主意,但在自己兒子面前,卻是毫無辦法,只能依從:「我兒當真長大了。母親聽你的,以後只管安享我兒之福。」
嬴華站起,喜道:「母親若肯聽兒子的,從今以後,勿在宮中生事,兒子在外,也可安心。」
魏夫人歎息:「我兒,是母親無能,才讓你小小年紀,浴血沙場。你可知自你上次出征以後,母親是夜不能寐,食不甘味……」說著,心頭更是絞痛。上次,嬴華獲得的軍功,便是建立在對她母國的征伐之上。可是這樣椎心泣血得來的軍功,如今竟也是半分不剩了。
嬴華歎道:「母親,父王曾言,君子當直道而行。大秦首重軍功,兒子若能夠在軍中建功立業,自然得群臣擁戴,大位何愁不得?就算不能,孩兒有軍功,有威望,有封爵,也自保有餘。」
魏夫人輕撫著兒子年輕而意氣風發的臉,只覺得怎麼看都看不夠,只想將天下的一切都捧到他的面前:「我兒,你還太年輕、太天真,這世上有些事情,並不是直道而行就可以有所回報,否則天下人何必事事算計?為娘也一樣是魏國公主,和前王后還是一母所出,就因為遲生幾年,在魏國是姊妹,嫁到秦國竟一個為王后,一個為媵侍。不但身份高下有別,更被自己的親阿姊處處算計,時時打壓,多年來位分不得提升。幸而天祐,阿姊多年不曾生育,抑鬱成病。那時她生怕庸氏、唐氏重新掌權,才將我升為夫人。我兒本是王家血脈,當生而擁有一切,豈能與貧賤之民一起爭軍功!」
嬴華無奈,勸道:「母親,您終究是婦道人家,您不明白———」他頓了頓,昂然道:「這個世界上,唯有實力勝過一切詭計。」
魏夫人看著兒子的神情,心中一軟,終於答應:「好、好,我兒放心,母親以後要做什麼,必事先與兒商議,絕不擅自行動,可好?」
嬴華不放心地叮囑道:「母親既答應了兒子,可要說到做到。」
魏夫人寵溺地看著兒子,不住點頭:「好,都依我兒。」
嬴華想了想,還是又說了一句:「母親從前得寵時,在宮中結怨甚多。如今已經失去父王寵愛,請母親從今往後,盡量與人為善。一來讓兒子出征放心;二來兒子若有功勞,也免得因他人心中含怨,受人詆毀。」
魏夫人聽了此言,頓時柳眉倒豎:「誰敢詆毀我兒,我必撲殺此獠!」
嬴華見她如此,無奈道:「母親,您又來了。兒就是怕母親如此,方才勸說。世間之口,哪是威嚇能夠鉗制的?母親多結善緣,兒子自然更加安穩。」
魏夫人無奈,只得道:「我兒放心。」見嬴華終於安心,魏夫人便轉身取出一疊衣服,遞與嬴華:「我兒在軍中必然吃苦,我聽說將士們征衣破損,都不得更換。我兒豈能受此委屈?這些衣服,便是母親這些日子,親手一針一線縫就。我兒穿在身上,也當是……如同母親在你身邊照顧一般。」她說到最後,已經哽咽,「你出征之後,萬事小心,多寫家書,也免得叫我……牽腸掛肚……」
她再也忍不住,抱住嬴華痛哭起來。
嬴華無言,只能緩緩相勸,等得她終於鬆手,便退後一步,深深拜伏。三拜之後,方才站起來,昂首闊步而出。
魏夫人看著嬴華的背影,泣不成聲。
嬴華走出披香殿外,便收起和煦神情,叫來了魏夫人的幾個心腹,露出冷酷的神情,厲聲道:「我出征以後,這披香殿中,你等要給我小心地看著,千萬不能讓夫人自作主張再生事端!若有什麼事,你等只管陽奉陰違,甚至可以暗中告訴繆監,就說是我吩咐的。夫人年紀大了,有些事,不宜讓她再操心。你們可明白?」
采薇深知如今魏夫人已經勢衰,披香殿當以嬴華為倚仗,連忙率眾恭敬地道:「奴婢等遵命。」
嬴華看了采薇一眼,點頭道:「你好好服侍夫人。若是平安無事,我自有重賞;若再出什麼事,你也別活了。」
采薇嚇得戰戰兢兢,她知道嬴華是說得出,做得到的。魏夫人再倚重她,也不會為她逆了嬴華心意。
眾人恭敬地將嬴華送走,采薇方垂首回到殿內。魏夫人坐在窗前,正由兩個小侍女為她梳妝,見采薇進來,瞥了她一眼,笑道:「子華同你說了些什麼?」
采薇歎氣:「夫人何必問?公子能說些什麼,夫人難道還不明白嗎?」
魏夫人點了點頭,苦笑道:「我明白的。」
采薇看她臉上的神情,知道她半點也沒有將嬴華臨行前的吩咐放在心上。心中暗急,賠笑道:「夫人既然明白,又何必逆了公子的意思……」
魏夫人擺擺手,冷笑:「子華年紀輕,把人心想得太好,太過理想。須知這宮中,便是人踩人的,我便肯與人為善,難道她們就願意與我為善嗎?難道我以後,就這麼當一個棄婦,等老,等死嗎?」
采薇吃了一驚,問道:「夫人意欲何為?」
魏夫人詭笑:「意欲何為?采薇,你將我新制的白狐裘拿來。」
采薇詫異地問:「夫人要做什麼?」
魏夫人緩緩地道:「我要去見羋八子。」
采薇怔了一怔,便明白過來。這次假和氏璧案,雖然最終魏夫人也沒得到好處,但卻明明白白在王后羋姝和羋八子之間撕開了一條不可彌合的大縫。看她此刻的言行,想必就是去羋八子處,將這條裂縫撕得再開一些,甚至是讓羋八子成為王后下一個勁敵,而她自可坐山觀虎鬥了。
采薇雖然記得嬴華吩咐,但也拿魏夫人沒辦法,只得收拾東西,隨她出門。
魏夫人緩緩地走下台階。這咸陽宮佔地極大,所謂「離宮別館,彌山跨谷,輦道相屬,木衣綈繡,土被朱紫,宮人不移,樂不改懸,窮年忘歸,猶不能遍」。她的披香殿卻是上下兩層,主殿在上,其下為內室,外面是迴廊,廊下以磚墁地,簷下有卵石散水。宮殿之間,便以層疊的復道和廊橋相通。
魏夫人走在復道上,宮中諸人,往來相見,都面露驚訝之色。想不到魏夫人經此重挫,不閉門避人,還這般大膽招搖地再度出來,只不曉得,她這是要去何處?
她故意慢慢地走著,甚至不時地停下來,賞玩廊邊的花枝。有時那些宮人走避不及,忙不迭地行禮,那些帶著驚訝好奇的神情在她嘲弄的眼神下,漸漸縮成惶恐之色。
魏夫人卻在心中冷笑。這些宮中人精彩的臉色,當真是十分可笑。她們以為,她就這麼完了嗎?早著呢!
離常寧殿越來越近,許多人亦已看出了魏夫人的目的地,遠處的迴廊上便有人在交頭接耳指指點點。魏夫人卻仍然帶著微笑,踏入了常寧殿中。
羋月聽了侍女稟報,便走出來相迎。兩人位分有差,這亦是依了禮數。
魏夫人卻不客氣,也不在外頭候著,自己笑著走了進去。她走到廊下,便見羋月從西殿中出來迎接,正走到庭院當中銀杏樹下。片片銀杏葉落下,落在她的頭上、身上。秋風疏朗,她的眉宇之間,也有著疏朗之色。
魏夫人抬起頭來,看到羋月,一時竟有些恍惚。魏夫人一直將羋月視為一個小丫頭,雖然知道她也得寵,她也厲害,但終究還是不曾把她放在眼中的。可是此時的羋月,卻讓她有種不能輕視的感覺。
羋月迎上行了一禮:「魏夫人倒是稀客,難得難得,快請進來坐吧。」
魏夫人滿臉含笑,走到羋月面前,拉著她的手道:「季羋妹妹臉色看著好多了,真是可喜可賀。」
羋月不知其意,只能臉上帶著客套的微笑道:「不敢當,夫人快請入內。」
當下讓了魏夫人進了外室,薜荔奉上酪漿來,一壺倒了兩盞,一盞遞與羋月,一盞遞與魏夫人。
魏夫人接了,卻只放在一邊,打量周圍,笑道:「妹妹也忒寒儉了,此處也沒有多少好的擺件。便是王后無心,唐姊姊也應該有所表示啊!」
羋月只笑道:「何嘗沒有呢,只是稷兒尚小,恐怕他淘氣砸了,因此都收著呢。」
魏夫人嘴一撇:「妹妹也是楚國公主,卻去學唐氏的小家子氣。子稷堂堂大秦公子,便是砸了什麼,咱們還砸不起嗎?」
羋月不去聽她挑撥之言,只笑道:「不知魏夫人今日來,有什麼事?」
魏夫人卻扭頭,令采薇捧上一襲衣袍,笑道:「我是特來向妹妹道謝的。幸而妹妹向大王澄清事實真相,方免去我的嫌疑。大恩不言謝,只想有所報答。思忖著入口之物難免忌諱,剛好子華前些日子獵了些白狐,集綴成裘,連夜趕著做了送來。妹妹試試衣服,可合身不?」
羋月舉目看去,卻見一襲外罩大紅菱紋重錦的白狐裘,在袖口、領口和下擺露出雪白的毛鋒,紅白相映,格外艷麗。又聽說是公子華所獵,心頭牴觸,口中卻笑道:「魏夫人客氣了,這麼貴重的禮物,我如何承受得起?況且,這是公子華孝敬夫人的一片心意,我若收了,實在是太不合適。」
魏夫人卻說:「無礙的。」
羋月只道:「切切不可。」
魏夫人的笑容便撐不住了,問道:「妹妹可是對我仍然心存芥蒂?」
羋月假笑道:「魏夫人說哪裡話?都是宮中侍奉大王的姐妹,何來芥蒂可言?」
魏夫人微笑道:「你信不過我,是正常的。我與你從前的交往,實有太多的不愉快,也有太多的不坦白。但我今日來謝你,也實是一番誠意。」
采薇只得也跟著勸道:「是啊,羋八子,今時不同往日。公子前日見過夫人,誠心勸說,夫人已經悟了。公子如今已經成人,夫人的事,如今也由公子做主。」
魏夫人也跟著輕歎一聲:「不知不覺,兒子都比母親高了,也比母親有主意了。我如今萬事聽兒子的,什麼事也不爭,什麼事也不想了。」
羋月微笑道:「這是魏夫人的福氣,我也日夜盼望著子稷有朝一日能夠長大成人,如公子華一般,建功立業,得一方封地,便一生無求了。」
魏夫人目不轉睛地看著羋月的神情,判斷著她話語的真假:「唉,我也是同妹妹一樣的想法,只可惜別人卻對我偏見已深。就如今日,我特地來向季羋妹妹道謝,妹妹卻拒人於千里之外。」
羋月卻仍舊笑道:「人之偏見,不是一朝一夕造成,自然也非一朝一夕能消除。只要魏夫人真的努力了,自然人人都能看見您的改變。」
魏夫人略一沉吟,揮手令采薇退下。羋月見了她的舉動,也揮手令薜荔退下。
卻聽得魏夫人緩緩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想請教妹妹。」
羋月問:「何事?」
魏夫人道:「和氏璧案,是大好機會,我與王后皆落嫌疑,你正可借此除去我們,何以竟輕輕放過,不但沒有落井下石,反在大王處為我們辯冤?」
羋月微笑道:「魏夫人以為呢?」
魏夫人道:「我本以為你是糊塗了,圖在大王面前的賢惠之名,又或者想挑動我和王后繼續相互殘殺。可是我方才以白狐裘示好,你若有此心,自然會藉機和我修復關係,讓大王看到你的大度。可你又拒人於千里之外,對我戒心依舊,所以我就更不明白了。」
羋月心中暗歎,口中卻道:「難道我就不能是為了明辨是非黑白?難道對你們來說,是非黑白並不重要,借助每一件事打擊對手才是本能選擇?」
魏夫人聽得不順耳,心中瞧不起她這般裝模作樣,當下冷笑:「難道你不是嗎?」
羋月搖頭:「我不是。」
魏夫人不服氣:「我不信,這世間誰人做事,不是為了一己之利?」
羋月沉默片刻,知道與她之間,已經無法溝通。她看著魏夫人,終於道:「魏夫人,你可知道先王后去世之後,大王為什麼不立你為王后嗎?」
這是魏夫人這一生最刺心的事,她聞言不禁臉色一變,差點翻臉,聲音也不由得變得尖厲:「季羋說這個幹什麼?」
羋月見她至今猶對几案上的酪漿點滴不沾,當下便端起自己面前同一隻壺中倒出來的酪漿,飲了一口,緩緩地道:「世間婚姻,莫不是合二姓之好,求中饋主事。大王立後,也不例外。不是為結兩國之好,就是為王后的能力德行足以安定後宮,二者得其一即可。卻不在於誰是否得寵,也不在於她有沒有兒子,更不在於她是否工於心計。魏夫人,你的確很聰明,也很有心計,只可惜你做人太在乎得失,每件事都掂量得太過厲害,像商賈買賣一樣斤斤計較,生怕自己吃了半點虧,不讓別人有半點便宜。所以你明知道大王求的是什麼,可是你做不到。」
魏夫人聽著這番言語,只覺得句句刺心,欲待翻臉,最終還是忍下,只冷笑道:「季羋說得好聽,只要是人,誰不患得患失?」
羋月歎道:「患得患失,小人之心。你成不了王后,是因為你沒有政治勢力可倚仗,又沒有足夠的胸襟氣度和大王站到同等高度上。你的眼睛只看到這一方天、一方地,走不出這庭院,如此,何堪為一國之母?」
魏夫人終於忍不住,沉下臉來,尖厲地冷笑:「哼,季羋妹妹好一張利口,你說旁人患得患失是小人之心,那我請教季羋妹妹,如何做才不是小人之心?」
羋月將手中的杯盞緩緩放下,肅然道:「君子擇善而行,百折不撓,九死無悔。君子可以失一時,卻不會失百世。小人只能得一時,卻失了百世。」
魏夫人聽了她這話,指著她,手指動了兩下,話未說出口,先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停不住,還拿帕子抹了一下笑出的淚水:「季羋妹妹,原來你擅說笑話啊!」
羋月肅然道:「我並非說笑。」
魏夫人尖聲笑道:「原來君子就是做冤大頭,我當真是受教了。」
羋月看著魏夫人,緩緩地道:「我初見大王之時,他曾說過一句話:為人君者,蔭德於人者也;為人臣者,仰生於上者也。為人君者不曾蔭德於人,何能求為人臣者仰生於上呢?夫人自甘落了下乘,他人何敢指望能仰生於夫人?」
魏夫人笑到一半,忽然停住了,她看著羋月,一張臉忽紅忽青,十分精彩。好半日,方才慢慢恢復過來,悵然若失道:「你的話,我能聽懂,可我卻做不到,我想世間也沒有什麼女子能夠做到。這世間本來就不公平,身為女子,從生到死,處處仰生於人,這決定了我們的心胸格局,走不上君子之途。」
兩人沉默,一時無言。
魏夫人來此,本有些話要與羋月說。她擅能移人心志,但是,對於羋月,卻有一種無從著手的不解。這個女人,竟不似普通的女人一般會嫉妒、會防範、會算計,她這麼坦坦蕩蕩,教她不知是真是假,竟無話可說。
卻聽得外面有人道:「參見大王。」
魏夫人一驚站起,卻見秦王駟已經大步走到門前。魏夫人臉色一變,忙擠出笑容,上前盈盈下拜,道:「參見大王。」
秦王駟點了點頭,還抬手扶了魏夫人一下,溫言道:「子華走的時候,說你近來身體欠安,還未痊癒。若無事,便多休息。」
魏夫人只覺得心口一痛。秦王駟這一扶一勸,看似溫情脈脈,可是兩人之間,便是這麼一點肌膚相觸,已經讓她感覺到,那雙手曾經有過的男人對女人的溫熱,已經消失。他此時待她,不過是一個「孩子的母親」罷了。那溫柔言語中含著的警告,她自然也是聽得出來的。
她苦澀地一笑。秦王沒有扶羋月,卻扶了她;沒有先對羋月說話,卻先對她溫言相勸。可是這其中的親疏遠近,只有當事人才能明白。
魏夫人站起來,勉強笑道:「我原是為了感激季羋妹妹替我仗義執言,特來相謝。既然大王來了,妾身不敢打擾,就先告退了。」
秦王駟點了點頭,沒有說話。魏夫人只得施了一禮,匆匆離開。
秦王駟坐了下來,拿起剛才那杯不曾飲過的酪漿,一口飲盡,道:「天氣轉涼,以後不要貪嘴飲這酪漿了,叫醫摯給你煮些藥用湯飲來。」
羋月掩嘴一笑,方問道:「大王何時來的?」
秦王駟道:「來了有一會兒了。」
羋月面露驚訝之色,想問什麼,卻沒有問出口。秦王駟卻彷彿知道她的意思,點點頭。
羋月見秦王駟在看著她的臉,她被看得有些詫異,也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臉道:「臣妾臉上有什麼,難道是這幾天忽然變樣了嗎?」
秦王駟輕撫著羋月的眉間,歎道:「正是有些變樣。寡人觀你眉宇之間神清氣爽,有豁然開朗之意。」
羋月微笑:「也許臣妾只是……想通了。」
秦王駟道:「哦,你想通了什麼?」
羋月沉吟道:「也就是……我中毒那幾天。」
秦王駟有些意外:「你中毒那幾天不是昏迷不醒嗎?」
羋月搖頭:「不是的,那幾天我雖人不能動,口不能言,在別人眼中昏迷不醒,可不知為何,我卻能聽、能聞,腦子一直是醒著的。我聽到你們人來人去,我感覺到太醫在為我診脈,薜荔給我喝藥,我能嚥下去……人到鬼門關前走一趟,又這樣完全不能自主,只餘下腦子能動,反而豁然開朗,參透得失。」
秦王駟道:「你想了什麼?」
羋月道:「我在想,如果沒有對症的解毒藥,我再也起不來了怎麼辦,我就此一命嗚呼怎麼辦。那麼我現在,有什麼事情是還沒做的,有什麼是被我浪費了的,又有什麼事是我後悔做了以為可以補救卻已經沒時間補救了的。我把我這一生的所思所為理了一遍,竟是好多事沒來得及做,好多事是做錯了的。」
秦王駟道:「那你以為你什麼事是錯得最多,最後悔的?」
羋月道:「也就是我剛才跟魏夫人說過的話,我不該患得患失。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慼慼。我不該被環境所擾,失了本心。」
秦王駟看著羋月,歎道:「寡人也曾經有過你這樣的心路。」
羋月詫異地:「大王也有?」
秦王駟道:「還記得我告訴過你,我曾經在山林中迷失近一個月嗎?」
羋月點了點頭。
秦王駟道:「那個時候,我也以為我會死在密林裡,我想我究竟錯過了什麼,迷失了什麼,還有什麼是可挽回的。自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在任何事情上迷失過。」
兩人執手相看,了悟一笑。
夜色初上,承明殿中置酒行宴,羋月便彈起箜篌,邊彈邊唱。
秦王駟興致勃勃地跟著羋月的腔調學唱楚歌。
羋月唱:「秋蘭兮蘼蕪,羅生兮堂下……」
秦王駟拍手跟唱:「秋蘭兮蘼蕪,羅生兮堂下……」
自宮巷望去,承明殿前的高台上,燈火輝煌。
空中隱約傳來楚歌聲,男聲高亢入云:「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
女聲婉約伴唱:「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
一曲畢,秦王駟哈哈大笑:「這楚歌當真拗口,寡人學了數日,才學會唱這一首。」
羋月嫣然一笑,道:「可妾聽大王唱起來,卻無任何異音,想是大王天資聰明,學什麼便像什麼。」
秦王駟飲了一口酒,忽然道:「五國聯兵於函谷關下,大戰在即,這歡歌置酒,寡人恐怕有一段時間不能有了。」
羋月忙盈盈下拜,道:「妾聽說大王點兵,要與五國盟軍作戰。妾請求讓弟弟魏冉也跟著樗裡子一起作戰,請大王恩准。」
秦王駟道:「難得你有這份心,寡人焉能不准?好,寡人讓他跟著樗裡疾出征。出征前,叫他進宮,讓你姐弟道別。」
秦王駟一聲令下,魏冉便奉命進宮,來見羋月。
魏冉在繆辛引導下,向內宮走去。他入宮時帶著一個包袱,交宮門口驗過以後,便交由繆辛捧進來。
繆辛邊走邊問:「魏校尉,您這包袱裡是什麼東西啊?挺沉的。」
魏冉目不斜視,邁著軍人的步伐向前,每一步似量過一樣等距:「是我帶給阿姊的東西。」
兩人一路來到常寧殿西殿。繆辛通報之後,魏冉便走了進來。
卻見羋月坐在窗邊,膝邊放著一件紅底黑紋的絲綿袍。她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眼睛,抬起頭來,看到了魏冉,不禁粲然一笑。
魏冉衝上前跪倒在羋月面前,激動地道:「阿姊……」
羋月見跪在自己面前的弟弟,雖然臉上還帶著稚嫩之態,個子卻已如同成年人一般長大,一時恍惚:「小、小冉……」
魏冉抬頭:「是,我是小冉。」
兩姐弟頓時熱淚盈眶,抱頭痛哭起來。
好半日,女蘿等才抹淚帶笑上前勸道:「季羋,姊弟相逢,當歡喜才是。」
兩人這才止了哭,打水洗了臉。
羋月輕撫著魏冉的額頭、眉毛、眼睛、鼻子、下巴,半晌,才輕歎道:「小冉,你居然這麼大了,大得連阿姊都不敢相認了。」
魏冉忍悲帶笑道:「是啊,阿姊,我長大了,如今我已經能保護你了。」
羋月歎道:「是,我的小冉長大了,能保護阿姊了……你在軍中,一定吃了很多的苦。都是阿姊無能,才會讓你過刀頭舐血的日子。」
魏冉道:「阿姊,我很好,將軍很提拔我,同袍們也很照顧我。征戰沙場才是男子漢應該有的人生,才是我魏冉應該有的人生。」
羋月欣慰道:「嗯,小冉長大了,我的小冉真的長大了。」
薜荔一拉繆辛,繆辛將手中的包袱放下,兩人行了一禮,悄然退出,關上了門,室內只餘羋月姐弟獨處。羋月拉起魏冉,讓他坐到自己身邊,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弟弟,彷彿看不夠似的。
魏冉便將包袱打開,道:「阿姊,三日之後,我就要上沙場了。」他將包袱向著羋月一推,「這是我這些年軍功受賞的東西。有七十金,還有功勳田,雖然只有十畝,不過我將來一定能掙更多的。這幾塊玉石是我的戰利品,特意給阿姊留著……」
羋月見了這一包袱零零碎碎的東西,驚呆了:「你,你這是……」
魏冉憨笑著道:「阿姊,這些東西我帶著也不方便,以前也常托放在別人那兒。如今難得進宮,我就帶進來給阿姊了。」
羋月連忙收拾起來,嗔道:「傻孩子,阿姊這裡什麼都有,你這些東西還是自己收好。」
魏冉按住了羋月的手:「阿姊,我就要出征去了,帶著也不方便,不如先放在阿姊這裡,好不好?」
羋月無奈:「好,那阿姊先幫你收好,再給你添上一些,好讓你將來娶婦。」
魏冉臉紅了:「阿姊!」
羋月道:「對了,天冷了,阿姊給你做了幾件衣服,你路上行軍,可要多注意別受了寒。」
魏冉道:「阿姊,我是個男人,衣服多一件少一件沒關係,阿姊在宮中不可太過辛苦。」
羋月道:「不辛苦,阿姊怎麼都不會辛苦的。」
羋月站起來,從櫃中取出一疊衣服,又將剛才放在身邊的那件紅底黑紋綿袍拿起抖開,對魏冉道:「你瞧瞧這件袍子好看嗎?我怕你會冷,特意做的綿袍。」
魏冉笑道:「阿姊做的都好看。」
羋月招手道:「來,套上試試,看哪兒有不合身的,阿姊再改。」
說著,她走到魏冉身邊欲為他穿衣。魏冉羞澀,只得站起來,自己伸手去拿綿袍道:「阿姊,我自己來。」
羋月卻笑著替他穿上衣服:「你如今大了,便不讓阿姊替你穿衣服了嗎?」
魏冉只得乖乖讓她套上衣服。羋月一邊替他整衣,一邊卻握住魏冉的手,按住衣袍上的一處,壓低了聲音:「你按一下這裡,可感覺到有什麼不同?」
魏冉一驚,見羋月神情嚴肅,當下伸手在她所說的地方按了一下,同樣壓低了聲音回道:「裡面,似乎還有一層東西。」
羋月點頭:「不錯,我還縫了一件極重要的東西。」
魏冉見了羋月的神情,臉色也沉重起來,低聲道:「是什麼?」
羋月低聲道:「是孫武兵法十三篇。」
魏冉一驚:「孫武兵法十三篇?阿姊從何而得?」
羋月替他繫上腰帶,又將他衣袖領口拉起,端詳他穿的這件衣袍長短如何。她之前叫人問來了如今魏冉的身高,但終究不是親自量,還是略有些偏差。她手裡不停,口中低聲道:「當日孫武為吳王練兵,留下這兵法十三篇在吳宮之中。吳王闔閭憑此破楚,險些毀了大半個楚國。後來越王勾踐滅了吳國,自吳宮中得到這兵法十三篇,藏於越宮。父王……」她頓了一頓,想起她的父王與魏冉可不相關,又改了口:「我父王當年滅了越國,自越國得此兵法,藏於宮中。只可惜父王駕崩以後,新王不恤政事,這兵法便明珠蒙塵,無人過問。我離宮那年,為阿姊收拾嫁妝時發現了它,就悄悄地抄錄了一份在帛書上,藏於身上帶走。孫武兵法,雖有流傳在外的斷簡殘篇,但都殘缺不全。世間最全的,除了楚宮中那十三卷竹簡外,就是這綿袍中縫著的帛書了。」
魏冉按著綿袍,心潮起伏。他明白羋月為何要將此兵法給他,也清楚地知道,有此兵法,他在軍中成功的機會便大了許多。想到姐姐的一片苦心,他不由得激動地跪下:「阿姊!阿姊苦心,弟弟萬死不敢辜負。」
羋月見狀忙去扶他,見魏冉眼中有淚,不禁百感交集,抱住魏冉,心中萬分歉疚:「小冉,是阿姊對不住你,要你小小年紀便在沙場上拚命,可阿姊只能把這千斤重擔放到你身上了。富貴於我,本如浮雲;君恩寵愛,亦不強求。 我要的只不過是活著,好好地活著,一家團聚地活著。可這大爭之世,你縱無爭心,卻已處戰場,為了生存不得不爭,不得不戰……」她擦乾了眼淚,聲音漸轉強勢,「要爭,就不得不讓自己變強。我生下了子稷,我就要保護他。 大王已經有十幾個兒子了,而秦國留給這些公子的封地,卻不會有多少。一切只能靠他們自己建功立業,去爭去搶,連魏夫人都要把公子華送到軍中。為了子稷,為了你,為了還留在楚國的戎弟和母親,我必須變得強大,還要狠下心,捨得讓你去拚命。而小冉,你是男子,你是阿姊的弟弟,只有你強大起來,我們才有新的生機。」
魏冉昂然道:「阿姊放心,我魏冉對天起誓,總有一天我會強大到可以在全天下人面前,護住阿姊,護住子稷,護住阿姊要護住的所有人。」
羋月輕歎:「小冉,你知道嗎,我自生下子稷以後,就一直很害怕。我怕有朝一日,我會走上母親的老路。所以我一定不能讓這種事再發生。小冉,你要強大到足夠護住我,而我要強大到能夠幫助你,能夠有足夠的力量應付可能忽然降臨的噩運。所以我把這孫武十三篇給你,我還要設法參與朝政,得到朝中大臣們的支持和幫助。我更希望在噩運降臨之前,能夠帶著子稷離開這個宮廷,去你的封地,去子稷的封地。我會從大王那兒學到如何管理臣民,如何掌握人心,如何運用權力,如何招賢用才……」說到這裡,她不禁情緒激昂,「我絕不會讓所謂注定的命運輪迴再降到我身上,就算它敢降到我身上,我也會將它踩在腳下,蹍個粉碎!」
魏冉亦激昂道:「阿姊,我和你一起把噩運踩在腳下,蹍個粉碎!」
羋月輕撫著魏冉的臉,將他擁入懷中,哽咽道:「我的好弟弟!」
姊弟兩個絮語良久。不多時,繆辛就去師保處把嬴稷抱了回來。小嬴稷很少見到生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這位陌生的小舅舅,猶豫不前。羋月拉過他,對魏冉笑道:「小冉,你瞧,子稷這鼻子、這下巴,長得頗像你小時候。」
魏冉瞧了一回,哈哈笑了:「阿姊就會取笑我,子稷生得俊挺,我的鼻子可比子稷塌多了。」嬴稷聽了這話,頓時撲哧一聲笑了。
羋月笑著捏捏嬴稷胖乎乎的臉:「你小時候呀,和子稷一般愛吃。子稷,這就是我常說的你那個愛吃甜糕的小舅舅。」
嬴稷甜甜地一笑,拿起案上的甜糕遞給魏冉:「小舅舅,我請你吃。」
魏冉笑著接過來,大口吃掉,還讚道:「這甜糕真好吃。子稷請舅舅吃甜糕,舅舅也要還謝子稷。子稷可喜歡什麼,愛玩什麼?」
嬴稷聽了頓時眼睛一亮:「舅舅,陪我玩打仗!」天底下的小男孩沒有不喜歡打仗的,然而嬴稷自小長於宮中,各妃嬪之間關係複雜,相互戒備。唐夫人的兒子年紀太大已經出宮,歷數宮中與嬴稷年紀差不多的孩子,生母卻是羋姝、樊長使、景氏這三個讓羋月不能放心的人。因此他也只能和宮奴玩玩,但這種遊戲宮奴們都是讓著他的,未免讓他有些寂寞。
此時見魏冉蹲下來笑嘻嘻地和他說話,並無身為長輩的距離,頓時感覺無比投契。舅甥拿了木劍,在庭院裡嬉戲擊打。嬴稷歡叫著賣力進攻,魏冉亦是大呼小叫,架格得十分「努力」。兩個人一來一去,打得十分開心。羋月站在樹下笑看,不時叫他們小心。
夕陽西下的時候,魏冉走了。
夕陽照著他高大的身影,彷彿鍍上了一層金甲。
嬴稷依依不捨地望著他的背影,問:「母親,舅舅去哪兒?他什麼時候再來呀?」
羋月輕撫著他的脊背,道:「舅舅要為大秦去打仗了。」
嬴稷提著木劍,仰頭道:「母親,我也要去,我要和舅舅一起去打仗。」
羋月摸摸他的臉:「等你長大後再說吧。子稷要練好本事,將來在戰場上才不會輸哦。」
嬴稷點頭,昂首道:「我要學成本事,我要像小舅舅那樣保護母親!」
羋月笑了笑,叫傅姆帶嬴稷去玩。她雖然這麼跟嬴稷說,但身為母親,又何嘗願意看到自己的兒子上戰場?她是恨不得將他永遠永遠庇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然而,大爭之世,又豈是她的個人意願所能改變?願不願意,嬴稷都只能靠著自己的努力在戰場上、權力場上去搏殺,贏得屬於他自己的一片天地。
趁著他如今還小,還可以做天真的夢,就讓他高興一些吧。所有的憂慮,只能埋藏在她的心中。
羋月獨坐高台,沉默地吹了一會兒風。半晌,她將嗚嘟湊到唇邊,嗚嗚地吹了起來,樂聲悠揚而哀傷,隨風飄向雲天之上。
秦王駟走上高台,靜靜聽著。
羋月一曲吹畢,停下來,看到了秦王駟,驚訝地喚了一聲:「大王。」
秦王駟點了點頭,知道她的傷感:「還是捨不得?」
羋月點頭,歎息:「有點傷感。上次送走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孩子,一轉眼,看到的就是一個大人了。」
秦王駟坐了下來,與她並肩看著夕陽:「那麼小的孩子,一轉眼就長大了。」
羋月手中握著嗚嘟,腦海中諸事盤旋,張儀曾經的提醒,方才魏冉的話語,讓她終於下了決心,輕聲道:「大王,臣妾有個想法,不知道大王是否允准?」
秦王駟「哦」了一聲,問道:「什麼想法?」
羋月道:「大王心憂國事,臣妾飽食終日,卻不能為君分憂,深感慚愧。不知臣妾能做些什麼事,為大王分憂解勞?」
秦王駟聽了,倒覺得詫異,不禁笑道:「男人建功立業,女人生兒育女,各司其職。國家大事,你又能幫得上什麼忙?」
羋月卻肅然道:「周有太妊,善教文王,可為良母;亦有邑姜,輔佐武王,可謂賢婦。臣妾不才,願效先賢,為夫君分憂,也為將來教導子稷增長見識。」
秦王駟轉頭看著羋月。自和氏璧一案以後,他漸漸發現她身上有一種令他欣賞的素質,對她有了一層新的認識。聽了她的話,他沉吟片刻,點頭道:「你這話,說得倒也有理。自假和氏璧一事,足見你確有才能智慧和襟懷氣度。寡人之前曾帶你去四方館聽士子辯論……」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你也能夠初識這些言論。正好寡人之前曾廣招天下賢士,收了許多策論,還未及研讀,就遇上了五國兵臨函谷關。軍情緊急,所以這些策論都放在那兒蒙塵。你若無事,可以去替寡人看看這些策論,挑選分揀。這些策論,諸子百家俱有,理論相互攻擊,倒可讓你增長見識,辨別蠱惑之言。」
羋月大喜,盈盈下拜:「是,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