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探真心

秦王駟大步走出常寧殿,出了正門,還停步回頭看了一下,但終究還是沒有留下來,繼續往前走。

繆監等人連忙跟了上去。

秦王駟走了幾步,卻忽然停住,吩咐繆監道:「去召魏冉來,陪寡人喝酒。」

繆監忙應聲去叫魏冉。

魏冉此時正在城外練兵,聽了傳召,大惑不解。但君王有令,不得遲緩,他當即吩咐了副將,自己回營解甲,拿桶冷水澆了澆臭汗,便急忙更衣,趕往宮中。

此時天色暗了下來,宮中已經下鑰,卻因為秦王有旨,還留著側門進出。

秦王駟見到他時,魏冉頭髮還是半干。秦王駟失笑,喚了侍人來,服侍他去偏殿擦乾頭髮,又更了衣服回殿。此時食案俱已擺了上來,階下又有歌舞,秦王駟與魏冉一人一幾,對坐飲酒。

魏冉初時心底惴惴,但秦王駟只是閒問些他在軍中之事,又問他當日初初離宮,去軍中如何適應,又說起羋月當日如何想他,子稷如何誇他的話來,來來去去,只是拉些家常,魏冉便開始放鬆下來。

他知自己算不得聰明,更知秦王駟君心深不可測,在聰明人面前,便不探真心消耍弄機巧,只管直道而行罷了。看這樣子他是要閒話家常,自己是從小在他面前長大的,也沒什麼可掩飾的,當下便也依舊以本心相待。

果然秦王駟甚是歡喜,如羋月一般叫他:「小冉,讓寡人看看你酒量進步了沒有,來來來,再喝一杯。」

魏冉也不推辭,舉杯喝了個精光。

秦王駟就問他:「你能喝多少?」

魏冉看了看手中的酒爵,就有些嫌棄:「這酒爵太小了,不夠勁。」

秦王駟擊案讚道:「真壯士也。來人,搬幾罈子酒來給他。」

魏冉忙離席辭謝:「臣不敢在大王面前失儀。」

秦王駟笑著踹他:「胡說,你在寡人面前滾泥撒潑哭鬧,寡人都見過,如今倒來與寡人裝蒜。」

魏冉撓頭,嘿嘿傻笑。當日羋月被義渠人抓走,秦王駟到驛館去看羋姝,魏冉知道是大王,如獲救命稻草,哭著喊著撒潑打滾求他去「救姐姐」,如今聽他提起舊事,頓時不好意思起來。

秦王駟便笑道:「函谷關初露頭角,攻打燕國身先士卒,此番入蜀,又立大功。如今這酒,便是獎賞你的。」

魏冉便放心了,安坐在那兒,由著侍人們一罈罈酒捧上來,不多時,便喝得有了六七分醉意。他這時候還有一點清明,自知再喝下去,非要出醜不可,當下死命推了,說是「實在不能喝了」。

秦王駟見他滿臉通紅,舉手投足都已經不穩,連舌頭也有些大了,知道他亦是夠了,當下便允了。他一揮手,就令歌舞退下,又叫侍人用熱巾子給他淨面。

魏冉原來還提著神怕出錯,見酒宴已撤,心裡一鬆,再用熱巾子一焐,酒意就上來了,腦子裡也迷糊起來。

秦王駟見他半醉半醒,便與他閒話:「你立了軍功,想要些什麼東西?美人、財物,還是寶劍名馬?」

魏冉便搖了搖頭,忽然想起一事來,抬頭看著秦王駟,笑著說:「臣都不要,臣只要……呃……臣不為自己求,臣想為阿姊和……和子稷求。」

秦王駟笑容變淡,卻仍笑道:「果然如此,寡人就知道你們姊弟情深。」

魏冉只道是在誇他,勉強撐著几案起來,向著秦王駟跪下,道:「聽說大王近來要分封諸公子。臣想請求,把臣指派到公子稷的封地上去。」

秦王駟「哦」了一聲,笑道:「此事,你想了很久吧?」

魏冉實誠地點頭:「臣在沙場浴血,一是為報大王知遇之恩,二是為了照顧好阿姊和她的孩子。」

秦王駟微微點頭:「哦,怪不得你如此拚命。」

魏冉喝得有些高了,只道他這是贊話,鬆了一口氣,索性一屁股跪坐下來,憨笑道:「我原來還以為,可以用軍功求一塊封地,將來把阿姊和外甥接出來……」

秦王駟臉色頓時變了。這個傻孩子是不會講假話的,他若是一直有此念頭,這念頭必是別人灌輸與他的。

原來,原來她一直都不曾安心於這宮中,不曾將寡人視為終生的倚仗啊。

他袖中拳頭握緊,臉色沉了下去,室內一片沉寂,沉寂到連醉了的魏冉都抬起頭來,有些惶惑地搖頭張望著。

秦王駟站起來,拍了拍魏冉,道:「傻小子,放心睡吧。」

說著,他就要走出去,不想一邁步,袍子下角卻被魏冉拉住。魏冉半醉半醒間,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卻本能地覺得自己剛才似乎說錯話了,惶惑地抬頭看著秦王駟:「大王,臣說錯話了嗎?」

秦王駟低頭看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心裡一軟,俯身拍了拍他的肩頭,柔聲道:「你沒說錯話。傻孩子,季羋是我的愛妃,子稷是我的愛子,他們的將來寡人早有安排。你放心,斷斷委屈不了你阿姊。」

魏冉終於聽明白了,高興地問:「真的?」

秦王駟輕聲問:「求封地的事,是你自己想的,還是你阿姊跟你說的?」

魏冉張嘴想說,忽然間有一絲清醒,舌頭打結地說:「是……是臣自己想的。」

秦王駟看著魏冉,微微一笑:「當日寡人並不因為對你阿姊的寵愛而對你格外升賞,今天寡人也不會把你的功勞給別人用,寡人從來都是賞罰分明。你放心,你的軍功,一分不少。」

魏冉連著聽了兩句「你放心」,頓時覺得心頭一鬆,手一放,便趴在地上,徹底昏睡了過去。

月光如水,灑落一地、一身。

月光下,秦王駟慢慢地走在宮道上。

繆監低聲向秦王駟回稟:「老奴打聽到,正是羋八子向王后獻策,分封諸公子的。」

秦王駟點點頭:「寡人亦猜是她。」

繆監不敢再說。

秦王駟慢慢走著,一路走到常寧殿。

此時夜已經深了,正門已閉。秦王駟看了繆監一眼,繆監知其意,便叫繆乙悄悄地叩開側門。開門的侍女見是秦王駟來了,嚇得跪倒在地,方要張口,便被秦王駟阻止。

繆監低聲問那侍女:「羋八子可睡下了?」

那侍女道:「羋八子去哄公子稷睡覺了。」

秦王駟點了點頭,道:「既是如此,便不要聲張了,免得驚動子稷,又賴著不肯睡覺。」

侍女會意,低頭暗笑,便迎了秦王駟等人進去。

秦王駟便脫了鞋履,沿著走廊,悄悄走到嬴稷房間門邊欲看他一眼,不想裡頭嬴稷還沒有睡覺,正與羋月說話。

秦王駟待要叫喚,聽得裡頭說話,不禁駐足細聽。

卻聽得羋月道:「子稷,蜀國便在我們咸陽的南邊,旁邊原來是巴國,不過現在已經改為我們秦國的巴郡了,它的北邊是我們秦國,東南方向是楚國,東北方向便是魏國……」

又聽得嬴稷稚嫩的童音問道:「母親,為什麼這幾天您要我學習蜀國的事情啊?」

就聽得羋月聲音有些低沉,道:「因為,母親要你安全。子稷,有時候,有些人不會管你是否還是個孩子的……」

嬴稷有些睡意矇矓,羋月說話又太低聲,他不由得問:「母親,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羋月低聲道:「子稷,如果有一天,你要離開母親,一個人去很遠的地方,你答應母親,你會一直很勇敢很勇敢的,能嗎?」

就聽得嬴稷應道:「我能,我可已經是男子漢了。」

又聽得羋月哄了幾句,輕輕哼著童謠,過了一會兒,便再無聲息。

羋月見嬴稷睡了,便吩咐傅姆幾句,站起來走了出去。

侍女掀起簾子來,羋月一抬頭,嚇得腿一軟,連忙扶住廊柱,勉強站住。好在屋中偏暗,倒也未曾被人察覺。

卻原來秦王駟正站在門外,月光灑在他的臉上,半邊雪白,半邊卻在陰影裡頭。

秦王駟抬手,阻止羋月說話,低聲道:「子稷睡了,休要驚動他。」

羋月不敢開口,默不作聲地出去,兩人靜靜地沿著廊下走著。

秦王駟說:「寡人好久沒跟你下棋了,去下盤棋吧。」

羋月不解,卻只得依從秦王駟,令人在正殿擺了弈盤,兩人對弈。

六博為雙人對弈,棋盤是正方形,用直線和斜線分割出棋道,棋盤邊緣的兩邊各有六道棋道,中間有空白方框稱為「池」,池中有黑白圓形棋子兩枚稱為「魚」。

羋月和秦王駟面前各有六枚博籌,棋盤上黑白兩色方形棋子各六枚共十二枚正在廝殺。

羋月拿起博籌,擲出了四正二反,將棋子往前走四步,豎起來道:「四步,變梟。」

秦王駟也擲出了三正三反道:「三步,回散。」

羋月再擲一把博籌:「那臣妾可要牽魚了。」

秦王駟笑了:「看來寡人這盤棋要輸給你了。」

羋月笑道:「臣妾的六博之弈還是跟大王學的,如何能與大王相比?」

秦王駟搖頭:「這也難說得很。這六博棋盤,本就是從太極八卦中來,你精通道家學說,玩起六博之弈來進步很快。雖然是寡人教你下棋,只怕如今你要超過寡人了。」

羋月忙道:「博弈之技,不在於一盤之得失。大王胸中自有丘壑,臣妾縱一時能贏得一局兩局,終究還是輸多勝少。」

秦王駟道:「棋局如世局,不但要走好中盤,也要做好邊角的佈局。如今大秦連打了幾次大戰,威懾住諸侯以後,接下來就要穩定疆域,休養生息。」

羋月道:「太極生兩儀,所以這棋局中有黑白二魚;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所以棋盤分四位八方。大王於咸陽變更中樞職位,設立相邦;於地方上分封諸公子,想必也有新的設想了?」

秦王駟看著她似笑非笑:「你有什麼看法嗎?」

羋月道:「依臣妾看來,重點應該是新收服和有動盪的三個地方:一為巴蜀,二為義渠,三為河西之地。」

秦王駟忽道:「你為何想讓子稷分在巴蜀?」

羋月正在抓棋子的手停了一下,眼神微一閃爍,苦笑道:「因為義渠與河西之地,子稷都不適合。」

秦王駟咄咄逼問:「巴蜀據稱乃窮山惡水的艱險之地,你會捨得嗎?」

羋月鎮定回答:「子稷再小,他也是大王的兒子,大秦嬴氏子孫,身負王者血脈,自要擔當他應盡的職責。富庶疆土必有盤踞的舊勢力,窮山惡水也許能磨礪他成長,好壞也只在人的轉念之間。」

秦王駟沉默片刻:「你可曾想過,跟著子稷去封地?」

羋月手執博籌,想擲下去,但終於心亂了,放下博籌,問道:「大王希望臣妾去嗎?」

秦王駟卻道:「寡人問你自己怎麼想的。」

羋月低頭迴避秦王駟逼人的目光:「臣妾聽大王的。」

秦王駟問:「若是寡人要你留下呢,你會覺得失望嗎?」

羋月心頭狂跳,臉上卻露出詫異的神情道:「臣妾之職,原來就是要服侍大王。」

秦王駟凝視著她,想從她的神情中看出她內心的想法來:「若寡人沒有吩咐,由你自擇呢?」

羋月努力用單純的目光看著秦王駟,微笑:「若不從夫,那便從子。若是子稷要我去,我就跟他去。」

秦王駟目光如要看進她的內心最深處:「子稷還是個孩童,他如何有自己的主張?」

羋月的手垂在袖間,她知道自己的手指在微微發顫:「子稷天性聰明,臣妾願意聽從他的意見。」

秦王駟長歎一聲,抹亂了棋局,站起來拍了拍羋月的肩膀,道:「還記得你當日初侍寡人的時候,寡人對你說過的話嗎?」

羋月驚訝地抬頭:「大王是說……」

秦王駟看著羋月,歎道:「季羋,寡人帶你去行獵,與你試劍,和你共閱書簡,讓你去結交張儀,就是為了不讓你成為那些淺薄婦人,為了讓你按自己的心願活得多姿多彩,不必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羋月忽然明白了秦王駟的意思。她的內心驚駭之至,卻又狂喜之至,嘴角顫抖,一句話到了唇邊,卻說不出來。好一會兒,她才顫聲道:「不,大王!臣妾害怕……」

秦王駟沒有再看她,轉身負手而出,一直走到庭院中,才朗聲吟道:「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

秦王駟頭也不回地走出去。月光下,風吹得滿院的銀杏葉子四處飛舞。羋月凝視著面前的棋局,眼神複雜。

秦王駟走了已經很久了,羋月猶站在窗邊,看著滿院月光和銀杏葉子,久久不語。

女蘿站在她的身後道:「季羋,天色晚了,早些休息吧。」

羋月忽然笑了:「女蘿,我贏了!」

女蘿詫異,她看不懂,也聽不懂。秦王駟悄然而來,站在屋外聽羋月哄孩子,兩人下了一盤棋,秦王駟走出來吟了一段話,怎麼羋月便說她贏了?而且,怎麼算是贏了,她又贏了什麼?

羋月亦知她不懂,也沒打算讓她完全明白自己的設想和計劃,只是此刻心中歡愉,她忍不住想傾訴,便輕輕將那句話又吟了一遍:「『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大王知道,這是我最喜歡的《逍遙游》中的話。」

女蘿點頭:「是,季羋,奴婢聽您常讀,只是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羋月解釋:「意思是:不為世人的讚譽而努力,不因世人的誹謗而沮喪,明白自我追求與外界限定的區別,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榮與辱。」

女蘿點點頭,可依舊不明白。

羋月輕歎一聲,方纔的歡喜已經漸漸沉澱下來。她回思往事,不由得輕歎:「其實,我原本就沒有想過進宮,也沒有想過侍奉大王,更沒想過承寵、爭寵這些事。我的命運不是我的選擇,可是命運讓我走上這條路以後,我就要為此承擔結果。大王讓我走這條路,我就必須握緊拳頭走下去。」

女蘿擔心地道:「承擔什麼?」

羋月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也許,我應該感謝大王,他在所有的人當中選擇了我,願意給我這樣的機會。天與不取,反受其殃。有些事情,的確是不容逃避的。」

女蘿這時候才有些明白:「您是說,您終於決定,對王后和魏夫人那些人還手了!」

羋月搖頭,冷笑:「不,我要面對的人,不是她們。」她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輕聲說道:「我要征服的,是天。」

次日,秦王駟下朝回宮,便接到羋月一封書簡,請他望雲台相見。

望雲台乃是秦宮中登高望遠之處。

秦王駟沿著台階走到高台上,一眼看去是無邊天地。望雲台的一邊已經站著另一個人,背朝著秦王駟。聽到腳步聲,她轉過身來,朝著秦王駟微笑。

秦王駟走到她的身邊,站在她原來的位置上,看著前面,問:「你剛才在看什麼?」

羋月道:「看這天地。」

秦王駟不解:「天地?」

羋月伸出雙手,橫於半空,衣袂飄飄,似要隨風而去。她的聲音有些縹緲,有些興奮:「站在這高台之上,只覺得天地無垠,似可御風而去,遨遊天地之間。」

秦王駟道:「看來,你很想出去遨遊這天地。」

羋月轉頭看著他,眼睛亮閃閃的:「是的,我想像大王一樣,馳騁四方,征伐天下,能夠有個地方施展我這一生所學。」

秦王駟「哦」了一聲:「像寡人一樣?」

羋月肯定地頷首微笑。此刻她的眼中,沒有昔日的恭敬退縮,反而有一種挑戰的意味:「是,大王,我不想像其他後宮的妃嬪一樣,在大王的心目中,只是一個以色事人的女人。我想讓你看到的是我,不是什麼媵女后妃。我甚至曾經幻想……」她說到這裡,忽然停了下來,羞澀地一笑。

秦王駟心中湧上一種久違的少年激情來,他握住了羋月的左手:「幻想什麼?」

羋月的右手卻指點著天地,衣袖飛捲,豪氣干雲。她的聲音很響亮,在高台上被風一吹,遠遠地傳出去:「幻想著如果有機會,能夠讓我治理一個郡、一個封國,我就能夠把它治理得富強繁榮,那麼你就能看到我的不一樣,我就能讓你感覺到,我是有資格和你站在一起指點江山的,而不是像那些後宮女人一樣,只能做被你寵愛、被你庇護、什麼都不用想的弱者。」

秦王駟失笑:「你想做不一樣的人?你對她們不屑嗎?」

羋月轉頭看著秦王駟,大聲道:「是,我不屑,因為我跟她們不一樣!我爭的不是榮寵、位分、母族、兒女。我爭的是,我在你心目中,是否有著一席之地!」

秦王駟看著她如今的樣子。這是她從未在自己面前展現過的一面。不,也許他曾經看到過,此刻的她,最像他初見她的時候,那種在祭台上翩若游龍、丰姿若神的樣子。忽然間他有些明白了:「你要為子稷爭蜀侯之位,原來並不僅僅是為子稷所爭,更是為自己爭?」

羋月昂首道:「天地間先有我,才有子稷。大王有很多的女人,我卻想成為那個獨一無二的人,要讓大王看到我自己的實力所在。大王有很多兒子,子稷只是其中一個,也許有朝一日他可能成為獨一無二的人,但這卻不是由他的出身決定,也不是我這個當母親的推動就能促成,而只能靠他自己的努力和成就。」

秦王駟定定地看著羋月,忽然道:「若寡人要你留下來,是不是有違你的計劃了?」

羋月搖頭:「不,沒有區別。因為我知道,大王留我,有留我的用意。你要我為子稷爭,但我卻不是這麼想。子稷能不能得大王垂愛,這得看他的努力。可是大王,我希望,這一次,你能看到我的存在。我不能得一方郡城治理,那我就只能無聲無息地存在。之前大王那麼做,我覺得委屈。」

秦王駟挑了挑眉問:「委屈?」

他忽然笑了,沒有再說話,卻轉身欲走。

羋月卻從秦王駟身後抱住了他,將臉貼上他的後背,叫道:「是的,我很委屈。從第一次侍奉大王的時候開始,大王就告訴我,要直道而行。我一直是直道而行,哪怕撞得頭破血流。可大王呢,卻什麼事也不告訴我,什麼話也不對我說,跟我打啞謎,拿什麼棋子作比喻,你……你根本就看我像個傻瓜。」

秦王駟的眉頭漸漸鬆下來,嘴角也有一絲笑意。

羋月道:「我要錯了,你告訴我錯在哪兒,我下次改進,別讓我一個人傻傻地瞎折騰。有時候,我真希望下輩子遇見你的時候,我是個男子,不是一個卑微的媵女,不是一個後宮妃嬪,而是一個可以馳騁天下的國士,甚至能讓你像容忍張儀那樣容忍我身上的諸多缺點,就因為我有舉世無雙的才能。」

秦王轉身將羋月一把抱起,縱聲大笑:「可寡人如何會與張儀歡好,如何會讓張儀為寡人生兒育女?」

羋月驚呼一聲:「大王,快放下我。」

秦王駟卻不理她,只管抱著羋月走到欄杆邊,把她放在欄杆上坐下,笑道:「你不是說,要同寡人站到一起嗎?你朝下看看,這望雲台高不高?」

羋月朝下看了看,一陣暈眩,卻倔強地道:「很高。」

秦王駟道:「怕嗎?」

羋月道:「大王不怕,臣妾也不怕。」

秦王駟道:「寡人若是鬆手,你可就摔下去了。」

羋月的手緊緊抓住了秦王駟:「大王不鬆手,臣妾就不會掉下去。」

秦王駟卻忽然問道:「若寡人扶不住你呢?」

羋月的另一隻手卻扶住了欄杆,昂首道:「那臣妾會自己扶著欄杆,不讓自己掉下去的。」

秦王駟笑容微收,意味深長地道:「哦,這樣說來,你不用依靠寡人也能坐得住了。」

羋月笑道:「大王讓臣妾坐到這兒來,還用手扶著臣妾,是因為愛臣妾,不是為了把臣妾摔下去。所以大王若扶不住臣妾,臣妾為了讓大王不傷心失望,也不會讓自己掉下去。」

秦王駟哈哈大笑,用力將羋月抱起,轉了一個圈,將她放到地面上,才道:「站穩了嗎?」

羋月仰頭看著秦王駟道:「臣妾站穩了。臣妾會一直站穩的。」

秦王駟一步步走下望雲台,坐上步輦。

步輦起,緩緩前行。

秦王駟低聲對繆監道:「明日,寡人要見唐昧。」

繆監一怔,問:「大王說的是……丹陽之戰中,被俘的楚將唐昧?」

秦王駟點了點頭,嘴角有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容,他緩緩地道:「寡人現在忽然對那個星象預言,很有興趣,想細細地問一問他。」

半個月後,秦王駟於殿中宣佈諸公子之分封。

後宮妃嬪,齊聚椒房殿中,等著消息第一時間傳回。

她們心情焦急,三三兩兩聚在庭院或者廊下,竊竊私語。

樊長使站在椒房殿庭院左廊下,緊張地拉住衛良人的手道:「衛阿姊,子惲還小,我真不想他分封出去啊。」

衛良人微笑著安撫她:「妹妹放心,有人比你更不想讓兒子分封出去……」

樊長使看看左右,似有所悟:「你是說,魏夫人?」

衛良人笑而不答。

樊長使恨恨地道:「難道這次分封會出岔子?」

衛良人連忙將食指豎在嘴上:「噓,小心隔牆有耳。」

樊長使一驚:「她又有什麼陰謀不成?」

羋月靜靜站在右廊下,看著妃嬪們焦急不安地交頭接耳。魏夫人走到羋月身邊輕笑道:「季羋妹妹似乎一點也不擔心啊。」

羋月淡淡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更何況諸公子都是大王的親生兒子,難道大王還會虧待了他們不成?」

魏夫人哼了一聲:「手心手背還兩般待遇呢,我就不信你沒有半點想法。」

羋月微笑:「大王比誰都聰明,在他面前自作聰明,只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魏夫人看她這副樣子,情知問不出什麼來,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唐夫人見魏夫人走了,方走到羋月身邊勸道:「此人素來如此,不要理她。」

羋月笑著點頭:「我知道。」又問她:「唐阿姊不緊張嗎?」

唐夫人笑道:「我是個愚鈍之人。子奐難道不是大王的兒子不成?大王自有安排,我信不過大王,還能信得過誰?」

羋月點頭:「唐阿姊是有大智慧的人,不似有些人,素來愛庸人自擾。」

唐夫人知道她說的是魏夫人,只笑而不語。

另一頭,景氏亦在和屈氏竊竊私語:「屈阿姊,我的子雍還小,真不想讓他現在就封啊。」

屈氏勸她:「我的子池更小呢。放心,大王就算分封,也不會讓這麼小的孩子離開娘的。」

正在此時,利監滿頭大汗地跑進來道:「頒詔了,頒詔了。」

這聲音一傳進來,便是連羋姝也聞聲走出來,見著利監,焦急地問:「封了哪幾位公子?」

利監行了一禮,道:「回王后,今日分封了三位立有軍功的公子。公子華封橫門君,公子奐封藍田君,公子通封為蜀侯。」

衛良人猝不及防,失聲道:「蜀侯怎麼會是子通……」

羋姝橫她一眼,轉眼看了看左右,得意地微笑:「唐夫人、魏夫人、衛良人,恭喜你們了。」

唐夫人面露喜色,鬆了一口氣,回頭拉住衛良人的手道:「恭喜妹妹,其他人都封君,唯你的子通封地最大、爵位最高,這可是好事一樁。」

衛良人的視線卻落在羋月身上,眼睛眨了眨,有些魂不守舍地笑道:「多謝唐夫人,只是蜀地艱難,我怕子通做不好……」

魏夫人不禁現出不能置信的表情,忽然間尖叫一聲,衝了出去。

羋姝看著魏夫人的背影,嘴角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轉頭看著羋月,滿意地點頭致意。

羋月只是淡淡一笑,卻沒有如她所想的那樣上前邀功示好,只遠遠地行了一禮,便與其他妃嬪一起退了出去。

披香殿,魏夫人披頭散髮地坐著,失魂落魄。

她想不明白,自己失敗在哪兒。她明明已經猜到,羋姝上書求為諸公子分封,必是羋月建議的。而她從一開始,就知道羋月無心宮闈,甚至無意於秦王駟。

羋月有自己愛的人,她入宮,是因為黃歇死了。後來黃歇再度出現,可她已經有了秦王駟的兒子,所以只能繼續留下。她的心不在這宮廷中,她厭惡與羋姝、與自己共處這一方庭院,她時刻想逃開。所以魏夫人猜測羋月會借這次分封,為自己找好退路。魏夫人的信息,有的是從上庸城得到的,有的是從羋姝與羋月交惡後發生的事情裡捕捉到的,她將它們一一組合起來,大膽地推測出了這些事。

所以她刻意去找了秦王駟,將自己的推測巧妙地透露給了他。她深知秦王駟的脾氣。他有強烈的征服欲,如果他知道這件事是羋月主謀,他是絕對不會讓羋月如願操縱王后佈局的。那麼,王后的計劃就會因此廢止,而她就可以有足夠的時間,讓嬴華成為太子。

可是,她沒有想到,秦王駟明明知道了這件事,依舊順著羋月的心意,分封了諸子,讓嬴蕩成了無形中的太子,讓她一敗塗地。

可是,他為什麼沒有分封嬴稷,而將他留了下來?

魏夫人忽然坐直了身子,一個她未曾想過的可能浮上水面———莫非,秦王駟屬意嬴稷?

不———她絕不甘心。

魏夫人的神情陰沉得嚇人,采薇嚇得甚至不敢靠近。可就在此時,魏夫人忽然笑了起來,招手令采薇靠近,道:「你想辦法,讓宮中傳唱一首歌謠……」

數日後,宮中忽然興起了一首歌謠,羋姝走到哪兒,似乎都能聽到有人在傳唱:「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鴟……」

羋姝站住,問道:「什麼聲音?」

景氏忙上前道:「王后,您不知道啊,這幾天宮中都在傳唱這首歌謠呢。」

羋姝道:「什麼歌謠?」

景氏道:「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鴟……」

羋姝臉色變了:「這是什麼意思?」

景氏嚅嚅不敢答,羋姝細想了想,拂袖而去。

暴雨如注,繆監負手站在廊下,喃喃地道:「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鴟……這首《大雅》之歌,唱得好啊。」他轉頭,看看身後的繆乙,「這是什麼意思,你明白嗎?」

繆乙先是點頭,後又搖頭,賠笑道:「明白一點點,似懂非懂。阿耶教教孩兒,也好讓孩兒長些見識。」

繆監冷笑:「這首詩歌,來自《大雅》,名《瞻卬》,意思是:聰明的男人能造就一個城邦,而聰明的女人卻能傾倒一個城邦。失去懿德的聰明女人,一旦掌握生殺大權,就會成為梟鴟那樣的不祥惡鳥……」

繆乙聽懂了,臉色也變了:「阿耶,您說這事,要不要稟告大王?」

繆監冷笑一聲:「稟告大王,說什麼呢?這哲婦指的是誰,你不清楚嗎?」

繆乙猶豫了一下,道:「是指……羋八子吧。」

繆監道:「那麼,這歌謠背後的人是誰,你知道嗎?」

繆乙賠笑:「這,孩兒可真不知道了!」

繆監冷笑一聲:「這後宮婦人,三寸長舌,這不,又要攪動起風雨來了。」

雨仍然在下著,歌謠在雨聲中,越傳越烈。

女蘿憂心忡忡地跟羋月說:「季羋,您說,對這宮中謠言,應該如何是好?」

羋月輕蔑地一笑道:「怕什麼?『哲婦傾城』嗎?可這後面還有兩句,『婦有長舌,維厲之階』,這宮中究竟誰是長舌婦,明眼人不是一目瞭然嗎?魏氏,也不過就這點花招罷了。」

女蘿道:「縱然如此,也不可不防啊!」

羋月忽然笑了道:「可有時候,我真是佩服魏氏。」

女蘿沉默。

羋月道:「我一直被動應戰,一直想逃離這宮廷。我忘了這個世間處處是戰場,只想著不戰而逃。我看不起魏夫人,可我還不如她。至少她有挑戰規則的勇氣,她有屢敗屢戰的志氣,她還有處於逆境仍然能夠輕易把握大王心思的聰明和才智。」

女蘿搖頭:「不,季羋只是心地善良。」

羋月也搖頭:「不,善良是對弱小的憐惜,而不是對虎狼的退讓,更不是弱者為自己的無能找的借口和理由。」

她看著外面的大雨,低聲道:「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既然命運決定要將子稷推向高處,我若猶豫退讓,反受其禍。蒼天為證,我也曾謹守其位,不敢越禮;可既然天意注定,不讓我子稷赴蜀遠行,我自當遵從天意。夏桀無道,成湯代之;商紂無道,周武革命;厲王無道,周召共和。我子稷亦是楚王之胤、秦王之裔,這天底下已是大爭之世,沒有什麼是注定的,只能是勇者勝而懦者亡。」

女蘿拜伏在地:「奴婢願追隨季羋,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羋月看著大雨如注,縱聲吟道:「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她喃喃道:「這四方的宮牆,燕雀相爭,不知天地之闊也。而鯤鵬,可受制於一時,但終將扶搖直上九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