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蕭杏花等人匆忙前去驛站見了蕭戰庭,蕭戰庭再次環視過一眾兒女,卻是道:
「如今既是要進京,諸事自然不同於往日,現如今出門在外,一切從簡,這幾個丫鬟,是縣裡送過來的,我想著她們懂得此地鄉音,你們也自在些,從此後先在身邊伺候著。」
說著間,就見一排五個丫鬟過來,都是一般的身段和模樣,穿著一般無二的白布衫兒,水清裙子,過來齊刷刷地跪在那裡,口中稱道:「拜見夫人,拜見少爺,拜見夫人,拜見姑娘。」
蕭杏花活了三十二年,還沒被人這樣拜過呢,不免心中喜滋滋的,想著當了侯夫人果然不同以前。
她身後兒子媳婦自然也是喜上眉梢,想著以後竟是有丫鬟伺候的了,這可是想都沒想過的福氣。
蕭杏花眉眼一掃,自然察覺自己媳婦女兒都是受寵若驚的樣子,心中不免想著,孩子們年紀小,藏不住,也忒大驚小怪,可不能讓人小看了去。
當下她便穩住心神,做出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學著縣裡見過的富家太太的語氣,淡聲說:「快快起來吧,以後既在我等身邊伺候,可是要勤勉做事,做好了自然不會虧待你們的。」
這五個丫鬟也都是當地採買來的丫頭,其實也未必知道什麼規矩,更不知道這侯夫人來歷,當下聽這位夫人這麼說,忙都磕頭,一疊聲道:「我等自然對夫人忠心耿耿,小心伺候,絕不敢有半點違背。」
蕭戰庭從旁望著這一切,並未做聲,見那幾個丫鬟起身,這才道:「夢巧,春梅和佩珩身邊先各安排一個丫鬟,你身邊放兩個。以後回到京城,再做添加,若是用得不順手,自去換了就是。」
一時又看向旁邊兩個兒子,兩個兒子低著頭,恭恭敬敬的,一看就是謹守本分的,當下他便道:「至於狗蛋和牛蛋,我自會安排幾個得力小廝跟隨左右。」
蕭杏花聽著蕭戰庭這般安排,心中自然是鬆了口氣,便連連點頭道:「好,一切聽你的便是。」
蕭戰庭卻又道:「只是狗蛋和牛蛋這名字,在鄉下是為了圖個好養活,如今去了燕京城,未免不太合適,如今卻是要另外取名字了。」
蕭杏花見他這麼說,不免詫異,仰臉望向他,可是看過去時,卻見蕭戰庭是一臉的嚴肅,好像這件事是再重要不過的了。
她收回眼來,扯了扯唇,忽然就想笑了。
當年是哪個說的,狗蛋好啊牛蛋好啊!好得不得了,她說不好聽,他非要說這名字好聽。
現在知道後悔了吧,覺得不雅觀登不上檯面了吧?!
呵呵。
蕭杏花抿著唇兒,眼裡便泛起笑來。
蕭戰庭見蕭杏花笑,那目光也掃了過來,一看之下,不免微怔,只覺得那雙眸子中泛著細碎的光,猶如隗繼山上遙遠而明亮的星子。
曾經那雙有著比星子還好看的眸子的小娘子,咬著唇兒氣鼓鼓地說,這個名字,不好聽,一點不好聽,難聽死了!
想起過往,他輕輕抿了下唇,微挪開視線,卻是淡道:「確實不太好……」
確實不太好,這句話,外人聽起來沒頭沒尾的,可是蕭杏花卻知道,他這一句,是接著許多年她的牢騷和抱怨來的。
這一刻,蕭杏花心裡得意極了。
這已經過去十七年了,整整十七年,不知道經歷了多少人世滄桑和生死離別,他和她也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在大隗繼山下剛剛生養了娃兒的小後生和小娘子了,可是他這麼淡淡地來上一句「確實不太好」,她竟覺得美滋滋的!
這麼多年,你終於知道自己錯了啊!
她越發笑起來,笑得怎麼抿唇都抿不住,不過想到他如今的身份不比從前,還是勉強收斂住心裡的得意,故意道:「名字這個,你是當爹的,自然都由你做主了。」
「佩珩的名字是你起的,就很不錯,如今還是請夫人想想,狗蛋牛蛋,怎麼再起個名。」
「罷了,我不過是個市井婦人罷了,也沒什麼見識,佩珩是個女孩兒,名字我請了鎮子裡教書先生隨便起的。可是狗蛋和牛蛋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總是要有個叫得出的響亮名字,還是你起吧。」
「夫人既這麼說,那我就擅作主張了。」蕭戰庭這麼說道。
蕭杏花聽了他這話,頓時明白了,心中不免一哼,暗道這鐵蛋兒,在外面當了大官,好生威風凜凜,可性情到底是和從前不同了,如今說個話兒都是繞彎兒呢!敢情早就想自己起名字,只是假意謙讓一番罷了。
看這假模假樣的德性!
不過她也不說話,只笑盈盈地站在那裡,等著他起名字。
一旁的狗蛋牛蛋聽說侯爺爹要給自己起新名字,都不由站在那裡,忐忑又期待地等著。
「其實早年我出外行軍,曾遇到一位神算,他擅起名也擅測算,那個時候我還不曾得到你們出事的消息,心裡知道狗蛋牛蛋這名字終究不雅,於是出了銀子,請人家給起了名,想著等回到家鄉,便把這牛蛋狗蛋的名字改了。如今十五年過去了,這名字終究是能派上用場。」
說著間,他竟從袖中掏出了兩個名帖,只見那名帖年代久遠,紙張已經薄脆,上面赫然寫著「蕭千堯,蕭千雲」。
蕭杏花接過來,細細地品了一遍:「這兩個名字確實不錯,那就改了這個吧。」
一旁的牛蛋狗蛋聽了,雖然不懂那名字中含義,不過聽著卻比什麼牛蛋狗蛋要氣派一百倍一千倍,當下跪在那裡,謝了這侯爺爹的賜名之恩。
而這兩個蛋兒,從此後,也就改名,一個叫蕭千堯,一個叫蕭千雲了。
「如今你我骨肉重逢,怕是有諸多事情要料理,然而出門在外,許多事我也一時顧慮不周。這個是柴管家,這些年他一路跟隨我身邊,對我忠誠有加,幫我料理後院。杏花,但凡有什麼需要,你儘管對柴管家提起就是。」
蕭杏花等看過去,卻見他左側站著一個男子,四方臉兒,眉眼短而齊整,頭上戴個方巾,正笑著看過來。
聽到蕭戰庭提到自己,當即跪下,恭敬地道:「小的拜見夫人,給夫人請安,拜見兩位少年和少奶奶,拜見姑娘。」
蕭杏花見又出來一個供使喚的,想著這富貴人家規矩可真是大,僕人也真是多,當下便再擺起身段來,淡聲道:「柴管家請起就是了,以後有什麼事不懂,還要靠著你指點呢。」
那柴管家自然連連說不敢。
蕭戰庭這邊吩咐完了,恰好也到了晚飯時間,於是一家人便去用膳。
蕭戰庭和蕭杏花做主位,其餘兒女媳婦分次按序做開。
「原本今日是當地縣丞要擺宴,只是想著你們會不自在,也就拒了。如今這是家宴,你們也不必拘束,想吃什麼儘管吃就是了。」蕭戰庭望著眾位兒女,這麼說道。
蕭杏花看過去,卻見這一桌子的菜,花樣繁多,不說其他,便是糕點,都有十幾樣,每個都裝在精緻小碟子裡,心裡不免暗暗咂舌。
不過當著蕭戰庭的面,她卻不肯露出大驚小怪的樣子來,便故作淡定地說:「原說得是,你我一家人多年不見,如今好不容易骨肉團聚,也該一家子好生吃個團圓飯。」
蕭杏花這一出口,旁邊兒女媳婦眼裡瞅著那一桌子的菜,自然都紛紛點頭:「母親說得極是。」
一時這家宴便開始了,蕭杏花也就罷了,再是覺得這飯菜花樣繁多都是稀罕物,她也拚命地忍住了,怎麼也不能讓蕭戰庭小看啊,可是那些兒女媳婦,眼裡早就放光了,此時一旦開席,真是猶如餓狼一般,筷子紛紛伸出。
蕭杏花暗暗嚥了下口水,不著痕跡看過去,卻在那麼多菜種,一眼就看到了其中有個紅燒肘子。那肘子一看就知燒得稀爛噴香,咬一口怕是都要香到骨子裡,她待要提箸取上一大塊來,又覺得那菜距離自己遠,取起來分外不雅觀,只好忍著。
誰知道正瞅著呢,只見夢巧兒上前叉了一筷子,晶瑩剔透顫巍巍的一塊,自己分了一半,給蕭千堯也分了一塊,接著春梅也不甘示弱,上前也是一筷子,又是晶瑩剔透顫巍巍一塊,她倒是個細心的,她分了佩珩一塊,給了蕭千雲一塊。
佩珩不好意思,低聲道:「我自己來就是了。」
說著間她也上前,直接一筷子上去,又是晶瑩剔透顫巍巍一大塊!
可憐蕭杏花此時眼中再無別個菜了,隻眼巴巴地瞅著那肘子,那麼一大塊肘子,被這幾個貪吃的兒女你一塊我一塊,眼瞅著分了大半呢!
這群兒女啊,枉我平日裡只說你們孝順,怎麼現在,都想不起來老娘了!
她捏著筷子,正猶豫要不要上前,也插一大塊來!
正猶豫著,蕭戰庭卻抬起手來,動筷子,直接取了那塊肘子上最嫩的一塊,上面還有軟糯帶勁的白肉筋兒呢。
這下子蕭杏花徹底絕望了,盯著那個紅燒肘子裡面的湯湯水水,不免痛極恨極!
這群人,分明是要饞死老娘啊!
誰知道就在這個時候,蕭戰庭卻將那塊夾到的肘子放到了蕭杏花碗中。
哦?
蕭杏花抬起眼,疑惑地望向蕭戰庭。
蕭戰庭挑眉:「你不是愛吃嗎?」
「我?愛吃?」
「是,我記得你以前好像很喜歡吃這個?」
旁邊的佩珩聽了,連忙搖頭道:「沒有啊,我娘並不愛吃的。」
「是了,當初娘做了,只說她天生吃不得這個,嫌膩。」蕭千堯實誠地說道。
「不錯,每次娘都讓我們吃,說自己不能吃這個,一吃就犯噁心。」蕭千雲記起過往,也補充說道。
「不愛吃?」蕭戰庭擰眉,不解地望著蕭杏花。
在蕭戰庭疑惑的目光中,蕭杏花頓時滿臉通紅,她狠狠地瞪了兒女們一眼,咬牙切齒地道:
「對,我不愛吃!」
說完這個,心都一抽一抽的疼。
對,她不愛吃,不愛吃,才不愛吃這膩歪的玩意兒呢!
她簡直心痛得想哭,不過還是努力笑了笑:
「不愛吃呢,這個還是你吃了吧……」
蕭戰庭凝視她半響,最後沒說話,默默地取回那塊肘子,自己去吃了。
他吃得很慢,當一口一口咀嚼的時候,滿心哀怨的蕭杏花看到他稜角分明且帶有青色鬍子茬的下巴一動一動的。
這讓她想起,幼年時,她和蕭戰庭一起吃東西的時候。
家裡窮,蕭家婆母有時候煮了幾個撿來的鳥蛋,她就問蕭杏花吃不吃。
蕭杏花知道蕭戰庭每天要跟著人上山打獵,要做農活,夜晚還要去私塾先生家裡跟著去唸書,也知道婆母其實私心裡是希望蕭戰庭吃的。
自己婆母是個好人,可是好人也偏疼自己兒子啊。
所以她總是說她不愛吃這個,哪怕蕭戰庭讓她吃,她也說不吃。
於是在那明暗灶火的跳動中,她有一搭沒一搭地給爐灶添火,他就在旁邊默默地吃著煮好的鳥蛋。
當他吃的時候,她會從旁看著,看著他的下巴隨著咀嚼的動作而一動一動的。
她藉著低頭去燒火的功夫,會趕緊咽一下口水,然後嗅著那不住鑽進鼻子的蛋香,在腦子裡想像著那煮蛋的美味。
他有時候會問她要不要吃,她會一邊嚥著口水一邊嫌棄地皺眉,說我才不愛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