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卷二‧大夏皇朝》皇家圍獵

  大夏的發祥地在衡水上游的紅川東岸,自先祖開始,就過著逐水草而居的遊牧式生活,民風尚武,彪悍強兵。夏地苦寒,生活環境限制了夏人的發展,又屢屢有犬戎叩關饒邊,千百年來,夏人在紅川以東這片艱苦的土地上艱難的生存著,直到培羅真煌的現世,建立了大夏政權,才使這個與天爭命的民族得到了喘息和發展。

  大夏的歷史,幾乎每一個字都以血淚鑄成。遊牧民族的天性使得他們和土地的關係淡泊,這在一定程度上也使他們在種族問題上相較於南方卞唐、東方懷宋更具有兼容並蓄有容乃大的廣博姿態。幾百年來,夏人不斷的向西移民,和異族雜居鬥爭,國土日益廣袤,如今,隱隱已經超過了擁有三千多年歷史的卞唐和商貿最為富饒的懷宋,成為大陸第一軍事強國。

  水漲船高,巍然矗立在紅川平原上的真煌城,赫然已經成為了整座大陸的經濟政治中心,高樓比鄰,商旅往來,繁華錦繡,各國權貴、富豪商人,穿梭在九崴主街上,林茨比肩,極為熱鬧。

  清晨的第一聲長鐘奏響,聲音悠遠,浩蕩傳播,城門在鐘聲中緩緩開啟,陽光普照,真煌城新的一天,再一次在帝國的鐵血秩序下,緩緩開始了。

  「駕!」

  一聲清厲的聲音突然響起,黑色的駿馬揚起雪白的馬蹄,踏在真煌城外的雪地上,雪花飛濺,蹄聲鏗鏘,將十多名隨從遠遠的甩在後面。

  「燕世子,你來的晚了!」

  諸葛懷長笑一聲,驅馬上前,對著來人笑著說道。他聲音暖容,面若春風,一雙眼睛半眯著,閃爍著精明的光,一身紫金銀線錦鯉華服,後披蒼梧山銀玉雪貂大裘,越發顯得雍容華貴,風流倜儻。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看起來卻有超絕的風華和出乎年齡的睿智。

  站在他身邊,還有四名少年,年紀小的只有十一二歲,大的也不過十三四,人人身著錦緞華服,背後隨從圍繞,面目英挺,器宇不凡。聽到他的聲音,齊齊轉過頭來,向著來人處看去。

  燕洵勒住馬韁,吁了一聲。遜烈垣雪蹄寶馬驀然人立而起,響亮長嘶,然後穩穩的停在雪原上。燕洵一身深紫華服,後披雪白長裘,沉聲說道:「接到諸葛兄消息的時候八公主正在府上,想要脫身,實在有些困難,諸位久等了。」

  「原來是佳人有約,看來是我們擾了燕世子的雅興才是。」一名松綠錦袍小公子走上前來,聲音還帶著軟軟的童音,看起來不過十一二歲,一雙眼睛彎彎的,好似狐狸一般,笑眯眯的說道。

  燕洵面色淡然,說道:「景小王爺說笑了,前日國宴上,若不是景小王爺害的我打碎了公主的琉璃盞,今日也不會有這般飛來的豔福,說起來,一切還要拜小王爺所賜。」

  小公子低低一笑,也不著惱,轉過頭去,對著一旁的另一名蒼青色袍子的少年說道:「看到了吧沐允,我就說燕世子不會善罷甘休,鐵定要為這事和我理論的。」

  沐允微微揚眉:「這皇城根底下吃過你苦頭的人還少嗎?燕世子是好脾氣,換了我,前日晚上就殺到你府上去了。」

  「到底還比不比了?要是想聊天還不如回去。」

  一名一身黑色錦袍的少年走上前來,腰間掛著一隻明黃色的大弓,一看就是御用之物。燕洵似乎此時才注意到他一般,跳下馬來,恭敬的行禮道:「原來七殿下也在,請恕燕洵剛剛眼拙了。」

  趙徹斜著眼睛瞥了燕洵一眼,嘴角淡淡一牽,算是打過招呼,徑直對諸葛懷說道:「我和八弟晚飯時還要去尚書房,沒那麼多閒工夫。」

  諸葛懷笑道:「既然燕世子來了,咱們就開始吧。」

  景小王爺笑著拍手:「諸葛又找了什麼新鮮玩意,快拿出來給我看看。」

  趙玨說道:「我看那邊運來了一堆獸籠子,諸葛你不是找我們來打獵吧,那可沒什麼意思。」

  諸葛懷搖頭神秘的說道:「今天這個我可費了不少心思,你們瞧著。」說罷,伸出手來輕輕的拍了兩聲,聲音清脆,在蒼白的雪地上遠遠的迴蕩了起來。

  遠處用柵欄圍起來的空蕩圍場被打開,諸葛懷的隨從們推著六個大馬車走進圍場,在空地上一字排開六個巨大的籠子,上面用黑布矇住,一絲不露,看不出裡面有什麼東西。

  景小王爺感興趣的說道:「裡面裝了什麼?諸葛你就別再賣關子了。」

  諸葛懷一笑,對著遠處的隨從一揮手,只聽唰的一聲,所有的黑布被齊齊拽下,景小王爺呀了一聲,微微一愣,隨即就開心的笑了起來。

  只見那巨大的籠子裡裝著的,竟是一群年紀幼小,不過七八歲大的女童,每個籠子裡有二十人,人人只穿了一件粗布褂子,胸前的衣襟上好似囚犯一樣寫著大大的字,每一個籠子裡的字都各不相同,有沐、有景、有燕、有諸葛,趙徹和趙玨則以「徹」和「玨」字區分。那群孩子被關在黑籠子裡已久,突然見光,都頓時矇住了眼睛,驚慌失措的擠在一起,眼神驚恐,像一群膽小的兔子。

  諸葛懷笑道:「前陣子府裡來了一隊西域的胡人商隊,這個遊戲是他們教我的。待會我會叫人把籠子撤掉,並放出獸籠裡的狼,那些畜生已經被餓了三天,都紅了眼睛。我們可以射畜生,也可以射別人籠子裡的奴隸,一炷香之後,看看誰剩下的奴隸最多,就算誰贏。」

  景小王爺哈哈一笑,當先拍手道:「果然有點意思,好玩。」

  諸葛懷說道:「那就開始了,每人三十隻箭。」說罷,轉過頭去對著一名下屬說道:「朱順,開籠。」

  下人們得到命令,將籠子撤去,就退出了圍場。孩子們瑟瑟發抖的站在原地,好似仍舊有籠子將她們困住一樣,動都不敢動一下。

  突然,只聽嗷的一聲咆哮,兩側的圍欄閘門被打開,二十多只兇猛的惡狼登時衝進圍場,張大血盆大口,咆哮著就向孩子們衝去!

  巨大的驚呼聲登時響起,七八歲的孩童們齊齊尖叫,倉皇聚攏在一起,向著有人站立的方向奔跑而去。與此同時,圍欄外的利箭猛烈的向著圍欄裡衝擊而去。只是,去向卻不是那些兇猛的惡狼,而是那些奔向自己的孩子。

  濃烈的血腥氣衝天而起,淒厲的慘叫聲和哀嚎聲抨擊天宇,利箭射穿了孩子們單薄的肩胛骨和胸腹,鮮血潺潺而出,在她們瘦小的身體上綻開一朵朵璀璨的紅花。狼群被血腥味刺激,更加兇猛彪悍,一隻通體藏青的野狼迅速跳起,一口咬斷了一個孩子的脖子,那孩子還沒發出一聲慘叫,就被另一隻惡狼撕去了一條大腿,腦袋也被咬去了一半,白花花的腦漿和鮮血混合在一處,噴濺而出,灑在雪白的土地上。

  天地間一片混沌,劇烈的慘叫聲不絕於耳,肩膀上的疼痛無以復加,眼皮沉重好似千鈞巨石,荊月兒小小的身體被利箭洞穿,狠狠的釘在地上,她的呼吸漸漸薄弱,好似已經死了,可是她的眉頭卻緊緊的皺在一起,越皺越緊。一隻凶狠的野狼緩緩的靠近,睜著閃爍著凶光的狼眼看著這個孩子,腥臭的口水越拖越長,嘭的一聲滴在孩子的臉頰上。

  冥冥中,似乎有上蒼的眼睛在注視著下界的慘劇,就在狼吻落下的那一刻,孩子的眼睛猛地睜開,雪亮如刀,沒有半分孩子應有的膽怯和軟弱。幾乎是本能的伸出手來,上下扳住了惡狼的上下顎,然後揚起頭來,一口咬住惡狼伸長的舌頭,用力一嘶!

  尖銳的嚎叫聲登時響起,所有人都轉過頭去,看向那個眼神凶狠咬住狼舌的孩子,驚愕間,竟然忘記了射箭。

  趙徹最先反應過來,見那孩子身上大大的「徹」字,哈哈一笑,彎弓拉箭,嗖的一聲就射在惡狼的咽喉上。

  野狼哀嚎一聲,倒在地上,圍場上的慘劇仍在繼續,其餘的狼追襲在其他女童的背後,遍地都是被撕裂的屍體和殘碎的斷肢,充耳聽去全是撕心裂肺的慘叫和痛哭。荊月兒顫巍巍的站起身來,不可置信的睜大了眼睛,像是被石化了一樣,小小的身體衣衫破碎,頭髮散亂,臉色蒼白,滿是血污,冷風呼啦啦的吹來,小小的她好像是一根孱弱的小草。

  嗖的一聲,一隻利箭突然射來,荊月兒身形靈活的向後一跳,躲過了致命的來勢,但是人小力弱,還是被利箭射傷了小腿,鮮血嘩嘩的流了下來。

  景小王爺嘿嘿一笑,繼續搭箭,再一次射來。

  趙徹眉梢一挑,冷冷哼了一聲,彎弓搭箭,嗖的一聲撞斷了景小王爺的箭矢。

  身後的惡狼如影隨形,腥臭氣味頓時襲上,荊月兒來不及查看受了傷的小腿,向著趙徹的方向就疾奔而去。

  就是這個人,短短的這麼一會已經救了她兩次,頭腦恍惚間,她迅速的選擇了對自己對最有利的方向。

  然而,就在她剛剛上前了兩步,一隻利箭突然射來,狠狠的釘在了她的腳前。孩子一愣,就停了下來,然後抬起頭來,皺著眉頭,不解的看向那個騎在棗紅色馬匹上的黑袍少年。

  趙徹輕蔑的冷哼一聲,眼角掃了她一眼,一箭射穿了另一名正在奔跑的女童的背心,那孩子還不過五六歲,慘叫一聲就倒在地上,背後大大的燕字被鮮血染紅,然後迅速的被惡狼撕破。

  時間無比急速,又無比緩慢。孩子站在原地,神情忡愣,突然,她抿緊嘴角,迅速的轉過身去,她的速度極快,受傷的小腿絲毫沒有影響到她身體的靈活,一隻惡狼追在後面,猛地撲上前去,竟然被她在毫釐間逃了去。

  圍場的一角放著一堆木棍和餵馬的雜草,孩子撿起一隻棍子,頭也不回嘭的一聲,就重重的打開野狼的腰上。

  惡狼嚎叫一聲,踉蹌的向一旁跳去,顯然受了重傷。

  「過來!都過來!」孩子大叫一聲,蹲下身子撿起兩塊石頭,噼啪的砸了起來,火星四濺,雜草呼啦一聲就燒了起來。將棍子點燃,孩子舉著火把,滿場的跑,驅散正在攻擊孩童的狼群,大聲叫道:「都過來!都過來!」

  年紀幼小的孩童們大哭著向著荊月兒這邊跑來,她們通通都受了傷,有被狼咬傷的,更多的卻是箭傷。這麼一會的功夫,剩下的就已經不足二十人。

  狼畏懼火,見荊月兒將孩子們護在中間,踟躕的不敢上前,它們已經餓了很久,圍著孩子們轉了一會,就紛紛回頭向著場中的屍體奔去,大肆的吞食起來。

  諸葛懷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突然輕聲道:「沒用的畜生。」搭箭就向野狼射去。

  利箭紛紛而上,狼群頓時遭到襲擊,一陣血腥的慘叫之後,狼群紛紛倒地,再無一隻存活。

  倖存的孩子們大喜,不顧滿身的傷痛,竟然齊齊躍起,劫後餘生的大聲歡呼了起來。

  然而,還沒等她們的聲音發出喉嚨,又一波箭羽密集而來,射在她們小小的身體上。天朝貴胄們眼神銳利,手段狠辣,毫不容情的瞄準對方的孩子,嗜血奪命而去。

  一隻利箭呼嘯而來,來勢驚人,嘭的一聲射穿一個孩子的腦袋,從右眼射入,穿透後腦,穩穩的停在荊月兒的鼻尖。白花花的腦漿漸了她一臉,孩子張大了嘴,手上仍舊拿著那隻燃燒著的木棍,木頭一般的再不會動。孩子們的哭喊聲迴蕩在她的耳邊,一切就像是一場噩夢。

  箭羽漸漸稀疏,景小王爺和沐允齊齊一笑,搭上弓箭,瞄準女童,迅猛絕倫的射了過來。

  趙徹眉頭一皺,驅馬上前,手摸箭壺,卻只剩下一隻,他冷哼一聲,一把將箭羽折斷,雙雙搭在弓上,手法妙到巔峰,激射而來,登時就將景小王爺和沐允的弓箭打落。

  諸葛懷大笑一聲,叫道:「好箭法!」

  話音剛落,所有的慘叫聲全部止歇,北風掃過白地,血腥的味道充溢在空氣之中。猩紅一片的圍場之內,只剩下荊月兒一個孩子,她滿頭亂發,中間夾著稻草,衣衫染血,面色蒼白,拄著一隻木棍站在原地,神情木然的望著這邊,好像已經被嚇傻了。

  趙玨說道:「七哥好厲害,我已經沒箭了,今日看來是七哥大勝了。」

  景小王爺眉梢一挑,看了眼自己,又看了眼沐允,最後轉頭望向諸葛懷。

  諸葛懷面容清俊,笑眯眯的說道:「我早就沒箭了。」

  「燕世子不是還有呢嗎,時間還沒到,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沐允突然說道,所有人的目光登時全都轉到燕洵的身上,趙徹冷冷的看向燕洵,不咸不淡的說道:「燕世子總是能出其不意的給人以驚喜。」

  一炷香的時間剛剛過去一半,所有人的箭羽都已經告銷,只有燕洵的箭壺裡,還插著一隻雪白的翎羽箭。

  燕洵端坐在馬上,雖然只有十三四歲,但是背脊挺拔,劍眉星目,鼻樑高挺,眼神銳利,一身深紫色華服熨帖的穿在身上,越發顯得卓爾不群,英俊冷冽。他面色淡然,緩緩驅馬上前,拉滿弓箭,對準了那個圍場中央的孩子。

  長風呼嘯吹來,捲起了孩子破碎的衣衫和凌亂的頭髮,她年紀還很小,不過六七歲的樣子,營養不良面黃肌瘦,像是一隻剛出生還沒長毛的小狼,手臂、脖頸、小腿全是傷痕,肩膀上的傷幾乎靠近心脈。她站在一片狼藉的修羅場中央,遍地的殘肢斷臂,遍地的屍體鮮血,血腥的臭味四處飄散,殘忍的力量像是絕望的驚魂,撕扯著孩子脆弱的眼球。

  一隻閃動著嗜血寒芒的利箭緩緩對上孩子的咽喉,少年端坐在馬背上,眼神銳利,雙眉緊鎖,手臂上青筋崩顯,慢慢的拉滿了弓。

  她已經避無可避,紛亂的念頭從腦海中呼嘯奔騰,那麼多的不解和疑惑在突如其來的屠殺面前全都塌了下去。她緩緩的抬起頭來,目光森冷,帶著冷冽的仇恨和厭惡,冷冷的看著那個正對著她的少年,毫無半點畏懼。

  那一天,是白蒼歷第四百六十六年正月初四,真煌城的百姓們剛剛渡過了他們的新年,在真煌城外的皇家獵場上,她和他,第一次相遇。

  時間穿透了歷史的軌道,劃破了時空的閘門,將兩個原本不該觸碰的靈魂,擺在了同一個平台之上。

  燕洵眉頭輕蹙,手指略略一偏,鬆開了那隻利箭。

  長箭呼嘯而去,帶動空氣裡的寒風,發出嗖嗖的聲響,所有人的視線全都凝聚其上,向著那個站在原地的孩子望去。

  唰的一聲,一道血線頓時拉長,利箭擦過孩子的脖頸瞬間而過,劃出一道血痕。孩子身形微微一晃,踉蹌了兩步,卻仍舊站在原地。

  「哈哈!恭喜七哥!」趙玨大聲笑道。

  趙徹輕蔑的看了燕洵一眼,冷笑道:「燕世子終日埋首於歌舞詩詞,怕是已經忘了趙家的先祖是如何拿箭的吧。」

  燕洵放下長弓,轉過頭來,淡淡說道:「趙家的先祖如何拿箭,有趙家的子孫記著就好,燕洵不敢越俎代庖。」

  諸葛懷笑道:「如此一來,今日的綵頭就歸七殿下了,我府中已設下宴席,諸位一同去喝杯水酒吧。」

  眾人答應,齊齊上馬,好似剛才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再平常不過的遊戲。

  大風呼嘯而過,捲起眾人獵獵翻飛的大裘披風,空曠的雪原之上腥風遍佈,遠遠的,燕洵回過頭來,見那滿身血污的孩子仍舊站在曠野上,眼神深沉的向著這邊望來,久久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