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荒原方圓百里渺無人煙,連年的戰亂和殺戮,讓這裡已經是一片焦土,每逢大軍過境,百姓們更是四處逃散,尋覓其他的安居之所。只是,這跌宕的亂世,何處又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連續三日的大雨,滂沱不息,北風呼號,大雨傾盆,馬車行至一片破敗的村莊,遍目所見無處不是黑色的廢墟,找了一間相對完整的屋子,楚喬背著仍舊昏迷的趙嵩,走了進去。手腳利落的打掃屋子,找來乾淨的乾草,拾柴生火,不到半個時辰,屋子裡就已經暖和了起來。
這塊無人區是川中地帶,當初楚喬帶著西南鎮府使正是從這裡經過,還和趙飏的征討大軍在不遠的地方進行過一次會戰。顯然,這裡的百姓都是在那一戰中被嚇得逃跑了,除了糧食和衣物,什麼都沒來得及帶走,鍋碗廚具都還保存完好,水缸裡甚至還有乾淨的清水,柴房裡還有大捆過冬的柴火。
楚喬端著一碗熱水,走到獨自坐在屋子一角的趙淳兒身邊,蹲下身子,將乾糧和清水遞給她。
昔日的金枝玉葉沒有抬頭,也沒有嫌棄這樣簡陋的飯菜,她沉默著接過乾糧,低頭喝了口水,安靜的一言不發。
這一路上,趙淳兒一直是這個樣子,她出乎意料的沒對楚喬表露出絲毫的敵意,也沒有明顯的抗拒,她服從、聽話、寡言少語、給吃便吃、讓喝即喝,道路難行,她會下來跟楚喬一起在大雨中推車,沒有乾柴,她會同楚喬一樣就著冷水吃難嚥的粗糧,遇到淺河,她會下馬涉水,遇到亂民,她會學著楚喬的樣子,拿起刀子眼睛裡閃動著餓狼一樣的凶光。但是,她卻很少說話,除了趙嵩,她不再對外界的一切感興趣。
楚喬知道,她並沒有對自己感恩戴德,她也並不是被嚇傻了,在那場屈辱的災難中,這個少女以驚人的速度成長起來,有什麼東西在無人察覺的角落裡已經發生改變,楚喬甚至有些擔憂的想,自己此時此刻的所為到底是不是一種變相的自取滅亡?
將乾糧捏碎,倒在熱水裡,楚喬來到趙嵩身邊,伸出兩根手指,撬開他的嘴,然後將食物強行灌了進去。
男人的眉頭緊鎖,下巴上都是新長出來的胡茬,不同於燕洵和諸葛玥,曾經的趙嵩有一張討喜的圓臉,眉毛很粗,發起怒來像一隻小獅子,臉孔總是通紅的。然而短短的幾天時間,就將曾經陽光朝氣的青年折磨的瘦骨嶙峋,臉色蒼白的像是一張白紙。
看著他空蕩蕩的右臂,染血的衣衫,楚喬輕輕的轉過頭去,不忍再看。
「嗯……」
一陣低沉的輕哼突然響起,一直安靜的趙淳兒猛然間像是一隻小獸,騰的一下就竄起身來,踉蹌的搶身上前。
趙嵩眉頭緊鎖,臉上有痛苦的神色,楚喬緊張的半跪在他的身邊,激動的握住他的手,輕聲的低喚:「十三?十三?」
「傻……子……別去啊!」
低沉破碎的聲音從男人的口中傳出,他緊閉雙眼,額頭青筋崩現,面色痛苦,像是一隻被困在牢籠裡的野獸。
「十三哥!」趙淳兒撲在趙嵩的身上,大聲叫道:「十三哥,淳兒在這裡,我哪裡也不去!」
楚喬被趙淳兒擠到一旁,忍不住輕聲說道:「公主,不要碰到傷口。」
「讓開!」少女猛地回過頭來,面容嚴厲,滿臉厭惡的冷冷看著她。
「別跟……他去……會……會死的……」
「十三哥,」趙淳兒面色淒涼,不住的點頭:「淳兒知道了,你放心吧。」
趙嵩臉孔帶著不正常的潮紅,似乎正在發燒,楚喬站在一旁,卻不知道該如何靠近這樣一對兄妹,她想要回頭去燒水,可是剛剛轉過身子,卻被一個沙啞的聲音閃電般將腳步牢牢的釘死在原地。
「我……我也可以……保護……你啊……阿楚……」
趙淳兒登時呆若木雞,少女的面色蒼白,像是鬼魅附身了一般轉過頭來看向楚喬,又轉頭去看了看昏迷中的趙嵩。突然間,嘴角露出一絲難看的苦笑,她回到鋪滿乾草的角落裡,抱著膝蓋,將頭深深的埋下去。
整個晚上,趙嵩都在說胡話,有的時候,是在大罵燕洵背信棄義,有的時候,是在瘋狂的大叫淳兒快跑,而更多的時候,卻是在苦苦的哀求楚喬,求她留下,求她別走。
這個在九葳長街劃地為線,凌厲果斷的要和自己恩斷義絕的男人,將他所有的脆弱和柔軟暴露在這個大雨的晚上,一字一句,都像是一把把刀子,在狠狠的凌遲著楚喬的心。
天色將明的時候,他卻突然清醒了,楚喬整晚護在他的身邊,為他餵水敷面降溫,見他一醒來,楚喬驚喜的叫出聲來:「你醒了?」
聲音驚動了閉目睡覺的趙淳兒,少女睜開眼睛望過來,卻並沒有走過來。
趙嵩的眼神有些茫然,一時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他看著楚喬,眼神從最初的驚喜,轉變成疑惑,然後痛惜、怨恨、憤怒等情緒一一滑過他的黑眸,最後皆被巨大的冷漠覆蓋,那眼神那麼冷,像是萬古雪峰上的堅冰,讓人脊背發寒。從他的眼神裡,楚喬似乎再一次重溫了他們這些年的友誼,從初識,到至交,最後,都在那座巍峨的宮牆之下土崩瓦解。
這一瞬間,楚喬頓時明白了一個早就明白卻仍舊抱著一絲僥倖心理的事實,她和趙嵩,真的不可能再做朋友了,有些傷害已經形成,就如同他的斷臂一樣,無論自己怎樣補救,都不可能讓一切恢復原狀。
「淳兒?」
趙嵩轉過頭去,看向角落裡的趙淳兒,聲音沙啞,好像是生鏽的鋸條,用他唯一的手臂,遙遙的伸向那個單薄的少女。
趙淳兒抿起嘴角,跪著就爬了過來,眼眶發紅,嘴唇發抖,但卻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死死的握住了趙嵩的手。
外面大雨傾盆,屋子裡火堆噼啪,這對劫後餘生的兄妹相對無言,像是兩尊雕像,萬千不需表達的言語盡化作兩道悲涼的眼神,在狹小的空間裡交匯。
「淳兒,」年輕的皇子再無當初的陽光和灑脫,他像是一個蒼老的老人,緊緊的握住他的妹妹,聲音低沉的說:「哥哥對不住你。」
趙淳兒不說話,只是拚命的搖頭,忍了一路的眼淚終於在這一刻潸然而下,隨著她的頭凌亂的向兩旁甩去。
楚喬緩緩站起身來,沒有人看向她,也沒有人注意她,在這種環境裡,她的影子顯得是那麼的多餘。今日的一切,她都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她是間接的儈子手,無可否認。
少女轉過身,拿起地上的寶劍,頂著一塊破敗的蓆子,打開門就走了出去。
大門咯吱一聲被關上,外面雨水瓢潑而下,冷風呼號,像是發瘋的野獸橫衝直撞。
頂著蓆子,她快速的跑到馬棚裡,黑色的戰馬看到她靠近,突然開心的打了一個響鼻,興奮的甩著腦袋。
楚喬甩了甩身上的雨水,笑著走上前去,拍了拍馬兒的脖子,淡淡一笑,說道:「你還是歡迎我的,對吧?」
馬兒也不知道能不能聽懂她的話,見主人表示友好,只知道開心的搖頭晃腦。
「我今晚只能來投靠你了。」
楚喬笑笑,就靠著馬兒坐了下來,那馬兒緊貼著她,很是親暱的用脖子上下蹭著她的手臂。
馬背上的行囊裡,砰的一聲掉出一件東西來。楚喬撿起來一看,竟是一小壺烈酒。
已經很多年不曾喝酒了,可是那天和西南鎮府使分開的時候,她竟然鬼使神差的從賀蕭那裡拿了一壺酒。
外面的風雨越發大,天地間一片灰濛,幾乎看不到升起的朝陽。屋子裡暖意融融,火堆仍在燒著,照著裡面兩個人的身影,投射在窗紙上,影影棟棟。
少女坐在馬棚裡,曲著一條腿,靠在馬兒身上,一手拄著寶劍,一手拿起了酒壺,仰頭就喝了下去。
烈酒入喉,像是火燒一般的辛辣,她突然開始劇烈的咳嗽,彷彿是要將肺都咳出來一樣。駿馬被驚動,驚慌的向她望來,她一邊咳,一邊安慰的拍著它的脖子,邊咳邊笑:「沒事……咳咳……我沒事……」
她一邊笑著,眼淚一邊從眼角裡流了出來,像是一道蜿蜒的溪水,一滴一滴的落在她的面頰上,隨著她劇烈的咳嗽而在不停的抖動著。
天地被大雨連成一線,絲毫沒有半點放晴的意思,一切就像是一副簡筆畫,漆黑的廢墟上,少女的身影單薄且消瘦,竟是那般的淒涼。
※※※
清晨,大雨終於停歇,陽光從大霧中露了一面,又迅速的隱藏了起來。餵好了馬,楚喬來到門前,輕輕的敲了敲,聲音有些啞,輕聲的叫道:「你們醒了嗎?該上路了。」
裡面有窸窣的聲響,楚喬退到一邊靜靜的站著。一會,柴門咯吱一聲被打開,趙淳兒站在門口,面色冷淡,口氣卻很平靜:「十三哥叫你進去。」
楚喬點了點頭,跟在趙淳兒的身後就進了屋子。
趙嵩坐在稻草叢中,頭髮被趙淳兒梳的很利落,連鬍子也刮了,整個人看起來清爽了許多。若不是那空蕩蕩的袖子,她幾乎以為一切只是一場噩夢。
「你走吧。」趙嵩目光冷冷的望過來,聲音恨平靜,卻帶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我不想再看到你。」
早就想到會這樣,楚喬並不驚慌,只是平靜的回答:「我要送你們回去,此去真煌路途甚遠,我不放心你們自己走。」
趙嵩眉梢一揚,眼神刀子般在楚喬身上劃過:「我們是生是死,與你何干?」
心口突然被人剜下一塊肉般的難過,楚喬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川中這裡經過戰亂,到處都是流民盜寇,各大氏族藩王都在觀望,各地的武裝力量都在迅速擴充,這個時候,趙氏皇權已經不能威懾他們,在回到真煌之前,你們更不能表明身份,川西口的盜匪大堆聚集,在河套一帶流竄,你們……」
「夠了,」趙嵩不耐煩的皺起眉來,沉聲說道:「我說了,我們是生是死,與你何干?」
心裡像是被人壓了一塊巨大的石頭,楚喬深深的呼吸,好久,才啞聲說道:「趙嵩,我知道你恨我,我也知道我做這些遠遠不能恕罪,但是,我不能看著你們去送死。」
趙嵩冷冷一笑,揚著眉看著楚喬,冷聲說道:「阿楚,你知道我以前最喜歡你什麼嗎?」
楚喬一愣,頓時抬起頭來,只聽趙嵩一字一頓的緩緩說道:「我以前最喜歡你的,就是你現在這副樣子,永遠那麼自信,無論自己處在什麼地位、什麼身份、什麼處境下,你都不會看低自己,不會妄自菲薄,不會失去希望,永遠那麼堅定,堅定的相信自己的能力。」
「可是,」趙嵩眼神頓時漆黑,嘴角冰冷:「我現在卻真的很討厭這樣的你,驕傲自大,自以為是,總是一副救世主的臉孔。你以為你自己是誰,你以為你現在在做什麼?施捨?恕罪?還是想要做一點什麼,然後才能心安理得的回到那個畜生身邊過你們的日子?」
楚喬搖了搖頭,緊咬著下唇,想要解釋道:「趙嵩,我……」
「滾出去!不要讓我再看到你!」趙嵩怒道:「我早就同你說過,你我之間早已一刀兩斷,再見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背叛帝國,屠戮百姓,你百死不能恕罪!」
「趙嵩……」
「滾!」
趙嵩大怒,楚喬愣在原地,手腳都在不由自主的抖動,她挺直背脊,繼續沉聲說道:「趙嵩,我看著你們進了真煌就會離開,就算你不需要我,還有公主,這一路山高水長,你應該不希望同樣的事情再一次發生在她的身上。」
此言一出,趙淳兒身體頓時一僵,趙嵩回頭看了趙淳兒一眼,隨即仍舊固執的說道:「我會保護我的妹妹,這還輪不到你來關心。」
「十三哥……」
「難道你已經懦弱到要靠仇人來保護的地步了嗎?」趙淳兒剛要開口,趙嵩突然厲聲暴喝,趙淳兒眼神複雜的看了楚喬一眼,隨即輕咬下唇,不再說話。
半個時辰之後,楚喬看著趙嵩和趙淳兒的馬車漸漸消失在遙遠的古道上,疲倦突然排山倒海的襲來,一夜的冷雨讓她渾身發熱,幾乎站立不穩,但是當朝陽終於刺破濃厚的大霧的時候,她還是咬著牙爬上戰馬,向著前方大步追去。
那天開始,她就一直小心的遊蕩在趙嵩的馬車前後,因為不能為他們制定路線,她只能在晚上的時候到前面為他們清路,遇到游散的劫匪亂民就將他們打散,遇到大股的匪徒就故意暴露行藏將敵人引開,白天就遠遠的跟在後面暗中保護著。因為她的馬腳程快,一直也沒被發現。
可是這樣過了四天之後,因為極度的疲累和終日的餐風露宿,她終於一發不可收拾的病倒了。
醒來的時候,外面仍舊在下著大雨,她躺在一間破敗的小茅亭裡,趙淳兒穿著一身蓑衣,手裡拿著一隻缺了口的碗,裡面放著兩塊乾糧。
「吃吧,你若是死了,誰護送我們回去。」
趙氏皇族的公主居高臨下的看著她,面色平靜的說道,將碗放在地上,隨即轉身離去。
楚喬青白的面孔上有一道泥水濺上,蜿蜒著,像是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疤,她看著趙淳兒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雨絲中,不知為何,眼睛突然有一絲莫名的溫熱。
七天之後,巍峨的真煌古都終於在清晨的晨霧中若隱若現的顯現而出,這座經歷了三百年戰火洗禮的西蒙大陸北方第一都城,像是一隻沉睡的雄獅蟄伏在波瀾起伏的紅川大地上,看著這座自己生活了八年的城市,楚喬突然覺得渾身疲憊、感慨萬千。
掉轉馬頭,面向著西北方,正要離去,達達的馬蹄聲突然在身後響起,楚喬平靜的回過頭去,看著面前的人,靜靜不語。
「你要走了?」
「是。」
「還要回去找他?」
「是。」
「還回來嗎?」
「不知道,也許會回來,也許不會。」
「哈哈,」趙嵩突然放聲大笑,獨臂的袖子在風裡飄動,畫面詭異的像是一隻缺了一半翅膀的風箏。「看吧,我還真是一個懦弱的男人!」
「十三,」楚喬沉聲說道:「謝謝你能來見我最後一面。」
趙嵩苦笑:「你能千里跋涉護送於我,難道我的心胸就狹窄到不能來見你一面?」
遍地黃沙堆積,大風吹來,漫天飛散。趙嵩穿著一身褐色的普通粗衣,可是卻絲毫無損他身上的皇家貴氣,男人的頭髮被大風吹的翻飛,語調寒冷,緩緩說道:「但是這一次,真的會是最後一次了,他日相見,你對我無需再講情面,我也不會對你手下留情。」
楚喬緩緩的搖頭:「我不會殺你的。」
「那是你的事,」趙嵩冷然說道:「任何人背叛帝國,都是死路一條。」
楚喬聞言,皺著雙眉抬起頭來,一字一頓的沉聲說道:「趙嵩,什麼是帝國?」
趙嵩眉心一簇,只聽楚喬聲音低沉的繼續說道:「什麼是天理王法?難道就是你們趙氏一族一家獨大,言出如金,任何人都不得反抗嗎?帝都一戰,非戰之罪,沒有對錯,只有勝敗!當年你父親欺騙朋友,屠殺燕北,殺盡燕洵的親人,此仇此恨又當如何計算?八年來,你親眼所見的暗殺和謀害就有多少?你還敢大義凌然的說趙正德對燕洵照顧有加、恩德如海?所謂的嫁女、成婚,不過是一場掩人耳目的騙局,當晚我們不反,就必定死在巴雷和魏舒燁的手上,今日你所見的,只能是兩冢青墳,二杯黃土。趙嵩,你一直在自欺欺人,以為閉著眼睛就看不到大夏的暴政,以為塞住耳朵就聽不到世間萬民的哀呼,卻不去想想,只是一場小小的帝都叛亂,為何會讓龐大的大夏皇朝分崩離析?我不否認我的確辜負了你的信任,對不起你多年的照顧,但是說到背叛帝國,發動這場戰爭,我毫無愧疚,更無半點後悔,我們從一開始就是對立的,從無調和的可能,就算一切從來一次,我仍舊會做出和現在一樣的選擇。」
鏗鏘的話語飄散在冷風中,趙嵩冷笑一聲,搖頭嘆道:「阿楚,我真的看錯你了。」
「你沒有,你只是沒有認識全部的我。」楚喬沉聲說道:「趙嵩,生活在這個時代,是你我的悲哀。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八年前,燕洵曾對絕境中的我施予援手,在我決定跟隨他走進聖金宮的時候,你我的命運就注定對立。你是大夏的皇子,我卻立志要推翻夏朝,你我之間早晚會決裂沙場。整個大夏皇朝的人都知道夏皇不會放過燕洵,卻只有你一個人當做什麼也不會發生的混沌過日子,八年來,我曾不止一次的暗示你疏遠你,奈何你始終不肯認清現實,天真的以為你父親會放過這個燕北的漏網之魚。趙嵩,我從來沒想過欺騙你,背叛一說更是無從說起,但是,我的確傷害了你,你多年的照顧和恩情,我會謹記心間,他日若有機會,定當報答。」
「看來,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太過天真了。」趙嵩悲涼一笑,決然的轉過身去:「我不會讓你擁有能報答我的能力,阿楚,你走吧,我希望這一生都不要再看到你。」
「趙嵩!」楚喬突然高聲叫道,趙嵩聞聲馬蹄一頓,卻並沒有回過頭來。
楚喬想了許久,深吸一口氣,方才沉聲問道:「燕洵怎麼樣了?」
趙嵩的背脊頓時僵硬,寒風吹來,讓他的眼神越發冷冽。
「不是被逼到絕境,他絕對不會傷害你!不是重傷到無法理政的情況下,他絕對不會允許那些人來護送你們!你傷了他,致命,很嚴重,對不對?」
雖然是疑問的句子,但是卻沒有半分疑問的語氣,楚喬很肯定的說出了這句話,是一個結論,而不是一個假設。
「是!」趙嵩背對著楚喬,語調陰森的說道:「他活不了多久了,但是你還趕得及回去給他送終。」
身後突然就沒有了聲音,只剩下低沉的喘息聲,急促的,壓抑的,過了很久,沙啞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多謝你告訴我。」
說罷,一陣清脆的馬蹄聲頓時在身後響起,甚至來不及道一句別,又或者根本就沒有道別的必要,馬上的女子焦急的調轉馬頭,向著西北的方向,急速的狂奔而去!
身後的人已然離去,趙嵩仍舊呆立在原地,馬兒不安的在地上刨著蹄子,冷風吹來,男人的袖子在半空中飛舞,看起來充滿了濃重的悲涼和辛酸。
阿楚,你字字珠璣,句句真言,我怎會單純到連這些都不明白?八年來,這個擔心一直在我心間掙扎徘徊,奈何,我卻始終不願放開抓住你的機會,我非是不知,而是不願承認,一直以為只要我更努力一點就可以將你留住。我苦心孤詣的騙了自己這麼多年,騙到連自己都恍惚相信了自己編織的謊言。帝國將傾,大廈將覆,我句句不離燕洵背叛大夏,其實真正傷心的,卻是你終於背叛了我啊!
雖然,這一切,我早就猜到了。
狹路相逢,殺人救護,萬里護送,不問隻言片語,但是你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猜得到,只是因為心底那樣堅定的信念和不可動搖的信任!阿楚,我曾經以為在你心中我和他的份量應該是差不多的,就算是差,也差不了多少,可是直到現在,我才知道自己錯的有多麼離譜。
趙嵩仰頭苦笑,緩緩閉上雙眼,跌宕半生,終於還是一場鏡花水月。
劇烈的馬蹄聲突然響起,趙嵩猛然抬頭,就見趙淳兒和趙徹聯袂而來,身後跟隨著大批的大夏官兵,足足有三百多人。
「楚喬呢?」趙淳兒策馬奔在最前方,眉眼凌厲,早已失去往日的嬌憨和軟弱,像是一把鋒利的匕首,狠狠的勒住戰馬,大聲問道:「十三哥,她人呢?」
「走了。」
「走了?你怎麼能放她走?」大夏公主眉梢一挑,厲聲問道:「往哪裡走了?」
見趙嵩沉默,趙淳兒大怒,大聲叫道:「十三哥!我們被他們害成什麼樣子,你都已經忘了,是不是?」
「十三弟,她往哪條路走了?」
趙徹一身黑色戰甲,眼神在趙嵩斷臂上看了一眼,並沒有多問,顯然已從趙淳兒處得知一切。
剎那間,八年間的往事一同在腦海中呼嘯而過,像是一場巨大的龍捲風暴,他仍舊記得那一天,女孩子一身染白海棠棉裙,白駝毛小靴子,頭上插著兩隻翠玉的珠花,笑顏如花的對自己說道:「我名字叫子虛,住在烏有院,是竇大娘手下的小丫鬟,每日的工作就是給少爺小姐們捏些泥人來玩耍,你可要記住了啊!」
趙淳兒眉梢一挑,厲聲呵斥道:「趙嵩!你到底還是不是趙家男兒?」
「那邊。」趙嵩舉起手指,向著楚喬離去的方向,話音剛落,三百人馬頓時奔騰而去,轉瞬就只剩下一片翻飛的塵煙。
阿楚,你我之間,到底仍舊是一場子虛烏有,立場不同,從一開始就沒有並肩的可能。你甘冒大險送我回家,我卻不能任你離去。子虛烏有,子虛烏有,當日一句戲言,竟如箴言般在今日兌現。
孤風如旋,天地間一片蕭索,趙嵩打馬前行,向著真煌古城緩緩而去,背影落寞,斜斜一條。
※※※
「七殿下,前面沒有。」
斥候快馬奔回,趙徹面色陰沉,還沒說話,趙淳兒就搶先說道:「她的馬快,馬上派出十路中隊,迅速追擊,她就算再厲害,一個女人孤身單騎總需要吃飯喝水,早晚會被我們趕上。另外立刻飛鴿傳書,通知沿途的州府郡縣,就說之前殺了他們大批聯軍的燕北楚喬來了,大軍沒有隨身,只有一個人,我相信,這天下恨她入骨的人絕對不止我一個,會有很多人願意代我們出手的。天羅地網之下,我倒要看看她一個人怎樣回到燕北?」
趙徹眉梢微挑,傳過頭來看向自己這個小妹,皺眉說道:「淳兒,你在路上遇到什麼事了嗎?」
趙淳兒一愣,緊張的抬起頭來,問道:「七哥為什麼這麼問?」
「你變了很多。」
趙淳兒眼神幽深,那些骯髒的畫面再一次迴蕩在腦海裡,少女冷冷笑道:「七哥,我沒有變,我只是長大了。」
「駕!」
趙淳兒厲喝一聲,策馬向前而去,趙徹和眾多士兵連忙跟上,護在她的身後。
很久以後,官道外的一片草叢裡,一個嬌小的身影突然站了起來,她望著趙淳兒消失的方向,心底突然蔓延起大片的苦澀。
果然不出她所料,趙嵩果然出賣了她,她有意選擇了一條迂迴返回燕北的路,若是趙嵩不說,趙徹等人必定會向著另外一條路追擊。
而趙淳兒,一路安靜沉默,從不顯露出敵意,甚至還有意引導她來到真煌,為的就是讓她護送自己安全返回帝都,然後將她殺之而後快。
這個大夏的公主,早就對她存了必殺之心!
站在空蕩蕩的荒原上,天空中長鷹厲嘯,翅膀雪白,像是天山的白鷹。
楚喬曲起手指,吹了一個響亮的口哨,極遠處,一匹漆黑的戰馬迅速奔來,很快跑到楚喬身邊,開心的圍著她打轉。
楚喬翻身跳上馬背,沉著的笑道:「兄弟,我們要繞遠了,前面的路都被人封死了。」
由真煌到燕北,是一片平坦的平原,當初為了防範西南鎮府使逃脫,中途幾個大郡和封地的守備都命人將野草割掉,樹木伐斷,將一切能夠提供躲避的密林全部砍掉,每條河流、渡口、驛道,都有專人把守。他們以為楚喬只敢偷偷潛逃,卻不料楚喬帶著西南鎮府使大開殺戒,一連幾場會戰,讓他們損兵折將下還浪費了之前的一番佈置。
可是現在,之前的這些佈置卻能夠發揮巨大的作用,眼下,這些在自己手上吃了大虧的官員們得知自己孤身妄圖穿越千里圍困,返回燕北,哪會不睜大眼睛等著她自投羅網?這個時候,誰能抓到她,就明顯會對燕北新王形成掣肘,對新生的燕北政權更是一個不小的打擊。畢竟,楚喬帶著四千人馬千里會戰,無一敗績的戰績,已經足夠令這些世家大族們顧忌膽寒的了。
若是現在還按照原路返回,無異於自取滅亡,毫無逃生的希望。
眼下唯一的出路,就是取道東南,進入卞唐國境,向南走青桐山小道,轉入南疆烏熏河,順流而上,最後返回燕北!
馬兒使勁的用脖子蹭著她的腿,楚喬一笑,聲音裡帶著巨大的自信,她勒住馬韁,輕喝一聲,向著東方策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