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濛蒙的,風捲著殘雪掃過大地,第二軍的中軍廣場上,兩方人馬正在靜靜的對持著,藏青色的牛皮軟甲包裹著那些身經百戰的年輕身軀,握刀的手青筋崩顯。燕洵一身黑色戰袍筆挺,中軍大帳的簾子被撩開,他坐在鋪著白虎皮的椅子上,目光冰冷的望著外面的人,語氣平靜的說道:「這麼說,你們是又要反了?」
森冷的氣息撲面而來,話裡夾帶的刀鋒更是尖銳刺人,西南鎮府使的官兵面皮紫脹,顯然在極力的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賀蕭站在人前,年輕的將領並算不得英俊,但是鮮明的輪廓和鐵血的軍人氣息讓他整個人充滿了凌厲的氣質,此刻他伸手攔住身後激動的士兵,皺著眉緩緩說道:「殿下,你曾經答應過我們,對過往之事既往不咎。」
「我並沒有食言。」燕洵淡淡一笑,眉梢輕輕一挑,眼底是淡漠而輕蔑的光:「外面跪著的,不是叛徒,而是逃兵。」
「我們不是逃兵!」
一聲憤怒的喊叫突然傳來,只見在廣場的中央,三十多名身穿西南鎮府使軍服的士兵跪成一排,在他們的身後,是第一軍寒冷的戰刀,一名年輕的士兵激動的喊道:「無論是誰,都不能燒我們的軍旗!」
一面染滿了鮮血的白底紅雲旗破破爛爛的被扔在地上,其中一角已經被燒燬,烏黑大片,參差不齊。
燕洵眼梢淡淡的瞥了他一眼,鼻息間發出一聲不屑的輕哼,他嘴角輕扯,牽起一絲淡淡的嘲笑。
「西南鎮府使早在三日前就已經在這個世上消失了,還要軍旗何用?你們襲擊友軍,大戰之前深夜出城,就是背叛,如此蔑視軍規,若讓你們得過且過,燕北還有何軍法可言?」
燕洵的聲音突然凌厲了起來,他的目光銳利的掃過那些不甘的眼睛,驀然揮手,寒聲說道:「背叛乃是最大的罪過,我可以饒你們一次,卻不能饒你們第二次,來人!將這些人軍法從事,凡有不服者,一律按照同黨處置!」
「殿下!」賀蕭劍眉豎起,猛然上前一步,怒聲大喝。然而只聽唰的一聲,一片雪亮的刀光突然晃過,兩萬禁衛軍的戰刀同時出鞘,動作快的驚人,轉瞬間刀劍加身,卻無一人發出半點聲音。第一軍的戰士也齊齊上前一步,弓箭手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箭矢,彎弓搭弦,箭矢林立,滿目猙獰。
第二軍的軍士們都驚呆了,這段日子,他們一直和西南鎮府使的官兵們在一起,當初在北朔城上,也有過並肩作戰的情誼,是以今日也是打著幾分聲援之情而來,只是現在看到燕洵和第一軍的架勢,他們卻有些無所適從了。
西南鎮府使如今僅剩下不到一千五百人,他們站在上萬人的大軍中央,身無兵刃,一個個握緊了拳頭,滿臉通紅,面對著森冷的箭矢刀鋒,雙眼憤怒的幾乎噴出火來。賀蕭眼神環視,終於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說道:「殿下這是要趕盡殺絕嗎?」
燕洵高深莫測的笑了一笑,目光陰鬱,好似看不見底的大海:「賀統領是有功之臣,自然不能和那些叛徒同日而語。」
「殿下!」
賀蕭眼睛通紅,緩緩上前一步,二十名禁軍頓時迎上,將雪亮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卻凌然不懼,一字一頓的沉聲說道:「真煌之戰,西南鎮府使戰死六千,赤渡之戰,西南鎮府使戰死四千,風汀將軍身中數十箭仍舊戰鬥不息,慕容將軍於百丈崖設伏,箭矢滾石耗盡之後以大火攔阻敵人,活活葬身在烈焰之下,烏丹俞將軍帶著五百人,將大夏幾十萬大軍整整拖了三日,最終孤軍衝殺,死於亂軍之中。北朔之戰,我們孤軍勁旅援助邊城,死守城牆,一步不退。西南鎮府使的忠誠,天地可昭,日月可鑑,北朔城內上萬軍民人人有目共睹,殿下這般對待忠臣,賀蕭不服!」
「大膽!」第一軍第三衛隊的少將邱毅突然上前一步厲聲喝道,如今他已經是燕洵禁衛軍的副軍長,是新近被燕洵從底層將領中提拔而起的年輕將領,只聽他沉聲說道:「小小一個統領竟敢對殿下出言不遜,你自己御下不嚴,殿下尚且沒有和你計較,如今你還敢以下犯上,還知道軍法為何物嗎?」
「殿下!」賀蕭單膝跪地,雙眼堅韌,朗聲說道:「西南鎮府使兩千將士,個個真心歸順,殿下此行,不怕寒了天下人的心嗎?」
「越說越過分了!」邱毅身旁的第一軍副帥馮路喝道:「將他拉下去!」
禁衛頓時上前,就去扭扣賀蕭的手臂,站在賀蕭身後的西南鎮府使將士見了蜂擁上前,情況一片混亂,賀蕭大聲叫道:「殿下!連巴圖哈家族的降兵都有立足之地,為何要對我西南鎮府使斬盡殺絕?賀蕭不服!賀蕭不服!」
「住手。」燕洵說道,聲音不大,卻頓時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他冷眼看著賀蕭,緩緩說道:「賀統領,我今日處置的,只是昨晚逃出北朔的士兵,和你們並無關係,我希望你不要硬要置身事內,不然的話,休怪我治你一個擾亂軍心之罪。」
「殿下,他們並非叛逃,而是為了保護軍旗,被追殺之下才慌不擇路的逃出城去……」
「軍令就是軍令!我不要聽解釋,我看的只是結果!若是人人都有藉口,我燕洵該如何治軍?」燕洵眉梢一挑,凌厲的說道。
賀蕭眼睛通紅,大叫道:「殿下!」
「行刑!」
「殿下!」賀蕭大叫著沖上前去,兩千西南鎮府使的官兵齊齊跟在他的身後,禁衛軍健壯拔出腰間刀鞘,潮水般的湧去,照頭便打,以十敵一,一時間,鮮血飛濺,嘈雜一片。第一軍圍在外圍掠戰,廣場一片喧囂,只有第二軍的諸人站在外面呆呆的看著。
邱毅對著執行軍法的軍士大喊道:「還愣著幹什麼?殺!」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燕洵,你忘恩寡德,背信棄義,我們果然看錯了你!」西南鎮府使的書記官文陽跪在地上,昨晚就是他最先發現第一軍收走了他們的二十面軍旗,在第一軍軍營中焚燒,當時情況突然,來不及稟報賀蕭,文陽帶著書記室的三十多名文官騎馬衝進第一軍,搶回軍旗逃往城外。此刻,他被人強迫跪在地上,臉孔貼在冰涼的雪地上,猶自大喊。
邱毅大怒,一腳踢在他的嘴上,鮮血狂噴而出,文陽嘴角豁開,滿口鮮血,卻仍舊大喊不休,邱毅怒道:「殺了他!快!」
「你個王八蛋!老子砍了你!」一名西南鎮府使的官兵衝出人群,滿頭鮮血的朝著邱毅衝來。
邱毅一驚,轉頭向燕洵看去,只見燕洵面色平靜,右手在桌面上輕點,卻並不出聲,邱毅福至靈心,勃然怒道:「西南鎮府使反了!殺了他們!」
原本以刀鞘進攻的禁衛軍聽到命令頓時拿起戰刀,說話間就要向西南鎮府使的官兵頭上招呼。而執行軍法的官兵此刻也提著大刀走上邢台,其中一人來到文陽身前,面不改色,舉刀便砍。
在外圍站立的第二軍眾人傻了眼,沒想到情況會急速轉變成這般模樣,眼看第一軍的屠刀就要落下,就在這時,只聽門轅之外,一個清厲的女聲冷然高呼道:「住手!」
剎那間,聲音劃破長空,穿透寒冷的風雪,猛然刺入混亂的人群之中。馬蹄踏雪,女子一身白裘,快馬疾奔而來,還沒到地方,登時跳下馬背,一拳打在一名試圖攔阻她的第一軍軍官臉上,風一樣的衝進人群,大聲喝道:「你們在幹什麼?」
「大人!」
「是大人!」
西南鎮府使的官兵們齊聲叫道,雙眼頓時燃起希望之光來,楚喬幾下推開幾名扭打在一塊的士兵,大步走到賀蕭身前,還沒待他說話,揮手一巴掌就狠狠的打在賀蕭的臉上,怒聲道:「你就是這麼帶兵的嗎?」
霎時間,所有人都愣住了,賀蕭臉孔通紅,他身後的西南鎮府使也集體石化,第一軍的將士更是愣在當場,只聽楚喬怒聲道:「我是吩咐了讓你們保住軍隊番號和軍旗,但是我有讓你們去攻打第一軍大營嗎?如今你們還敢在殿下面前動武,你們想要幹什麼?想要兵變嗎?」
說罷,楚喬轉過身去,對著燕洵說道:「殿下,今日之事,乃是我之過錯。一切命令皆是當初出自我口,賀蕭等人不過是聽命行事,我近日重病在床,未對他們嚴加管教,以至於出了這麼大的紕漏,我自願請求軍法處置!」
看到楚喬出現的那一刻,燕洵的面色就漸漸冷了下來,他坐在中軍大帳的主帥位上,雙眼微微眯起,深深的看著她,卻並沒有說話。
邱毅眉頭一皺,上前說道:「如果我記得沒錯,楚大人不是西南鎮府使的直屬上司吧,楚大人是參謀部的作戰參謀,不是領兵統帥,西南鎮府使為何要聽從大人的命令?」
楚喬聞言冷冷的轉過頭去,皺眉看了邱毅一眼,隨即冷然說道:「你是何人?我和殿下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
「我……」
「阿楚!」燕洵面色陰沉的沉聲說道:「不要胡鬧,回去。」
「殿下,西南鎮府使肆意妄為,理應受軍法處置,而我當日身為北朔城防的總統令,身兼第二軍和西南鎮府使官兵的領袖之責,如今西南鎮府使犯錯,乃是我之過錯,我請殿下治我御下不嚴之過,並且看在西南鎮府使於赤渡北朔兩戰中戰功顯赫的份上,對他們從輕發落,對於西南鎮府使造成的損失,屬下願意一力承擔。」
楚喬拱手站在廣場之上,上萬雙眼睛齊刷刷的望著她,她卻渾然未覺,一瞬不瞬的望著燕洵,眉心緊鎖,面容嚴肅。
邱毅怒道:「什麼西南鎮府使,早在三天前他們的番號就已經被取消了,我們燕北軍中怎榮叛徒的旗幟?」
此言一出,西南鎮府使眾人怒視大怒。八年前的火雷塬一戰,西南鎮府使背叛燕北投靠大夏,以致燕世城一敗塗地,燕北軍死傷幾十萬,鮮血染紅了北朔城門,倒下的屍山血肉至今仍舊供養著那片火紅的火雲花,使之年年殷紅,常開不敗。八年後,在大夏國都真煌城內,西南鎮府使再次背叛,投向燕北,幫助燕北世子燕洵逃離真煌回到燕北,一手炮製了震驚大陸的真煌之變。就此,背叛二字成為了西南鎮府使的代名詞,哪怕他們戰鬥力超強,但是仍舊遭到全大陸所有軍人的排擠和鄙視,可是沒想到,他們為了保衛燕北付出了這樣沉重的代價,仍舊沒有洗清身上的恥辱,邱毅一口一個叛徒,怎能不讓西南鎮府使的人暴怒?
楚喬冷然轉過頭去,眉梢一挑,怒聲說道:「簡直一派胡言!西南鎮府使回歸燕北,是殿下親口承諾的,殿下是我們燕北的王,金口玉言,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以前的事早就已經一筆勾銷,你還一口一個叛徒的叫著,可是要至殿下於不信不義之地?言辭可憎,居心叵測,我看你才像是大夏的奸細!」
邱毅額頭青筋崩顯,頓時怒道:「你再說一遍!」
楚喬卻不屑的冷哼一聲:「軍隊的番號乃是一軍的榮譽,西南鎮府使傳乃是百年前第一任老燕王親手組建,歷史悠久,怎是輕易可廢?賀統領率領西南鎮府使一路追隨殿下,從真煌起義之日,患難相隨,歷經數場生死麓戰,功勛卓著,戰功赫赫,赤渡城下七千兵馬擊潰夏軍二十萬,北朔城頭兩千西南軍堪比四萬普通軍士,此等軍隊,怎可廢其番號,毀其軍旗?殿下事務繁忙,定是你們這般無知小人從中作梗,陰謀離間我燕北大軍,陰邪無恥,其心可誅!」
邱毅大怒,一把拔出腰間戰刀,怒聲喝道:「你血口噴人!」
賀蕭等人見了齊齊奔上前來,紅著眼睛擋在楚喬身前,怒道:「你敢上前一步?」
「都住嘴!」
燕洵緩緩站起身來,年輕的燕王一身筆挺的軍裝,身披一件烏黑大裘,緩步上前,他所過之處,眾人無不退讓,終於,他來到楚喬面前,離得那般近,微微頷首,望著少女光潔的額頭和雪白的臉頰,沉聲說道:「誰叫你來的?」
楚喬搖頭道:「無人叫屬下,是屬下自己前來。」
「回府去,這裡沒你的事。」
「燕北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是軍中一員,更曾是西南鎮府使的長官,理應對下屬所犯的錯誤負起責任。」
燕洵緩緩皺起眉來,眼神也顯出幾絲不悅的凌厲,他低聲說道:「阿楚,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楚喬低著頭答道:「屬下很明白。」
「你要和我作對?」
「殿下言重了,屬下只是承認自己所犯的錯誤罷了。」
四面八方聚滿了人,第一軍第二軍的大部分將領和士兵全都在場,廣場上人山人海,人人屏住呼吸望著站在場中的這一對男女,大雪紛揚,天地間一片蕭索潔白。燕洵的目光陰沉如海,他深深的望著楚喬,有絲絲怒氣和冷意從他的身上散發而出,許久許久,他突然回過頭去,大步向大帳走去,一邊走一邊沉聲說道:「楚參謀因病卸職,早已不是北朔城的主帥,西南鎮府使所犯之罪與他人無關,行刑!」
「殿下!」楚喬大驚,猛的抬起頭來,雙眼圓瞪,失聲叫道。
「大人,不必再為我等費心了,你回去吧!」文陽滿嘴鮮血,卻倔強的抬起頭來大聲叫道。
其他士兵也挺起胸膛,悲聲說道:「大人!你回去吧!」
楚喬卻絲毫不理會他們的叫聲,而是上前幾步,卻被禁衛軍攔在外面,她急切的說道:「殿下,西南鎮府使雖然有罪,但是罪不至死,他們從真煌起就一路效忠於你,忠心耿耿,可鑑日月!」
燕洵背對著她,聞言緩緩回過身來,語氣很輕,以只有附近的人才能聽清的聲音不屑的說道:「阿楚,你平心而論,他們效忠的人,是我嗎?」
霎時間,好似一隻大棒猛的砸在頭頂,楚喬整個人愣在當場,她愣愣的張開嘴,皺起眉來不可置信的看著燕洵,她想說什麼,卻感覺嗓子似乎被人堵住了,想說卻說不出。風那般冷,吹在臉上像刀子一樣,可是她卻毫無感覺,只覺得一顆心似乎落入冰原之上,冷的麻木。
大雪瀰漫,全場落針可聞,許久,只聽砰的一聲,楚喬雙膝下跪,眼眶通紅,病態的臉上一片潮紅,語調低沉沙啞的沉聲說道:「殿下,我願以性命擔保,西南鎮府使的將士們是忠心效忠於你,若有一點反意,我楚喬甘願死於亂箭之下,死無全屍。」
「哦?」燕洵輕聲說道:「你願意擔保?」
「我願意。」
「那麼除了你,還有誰相信他們?」
楚喬頓時轉頭向四周看去,第一軍的諸位將領全都面無表情的站在那裡,面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波動,這不奇怪,他們畢竟都是燕洵的心腹。但是當楚喬看到第二軍的臉上的時候,那些原本曾和西南鎮府使並肩作戰的將士們突然變得猶疑和怯懦了,他們低著頭,躲閃著少女的目光,全然忘記了曾經是誰在絕境中挽救了他們的生命。第二軍、當地民軍、自衛團、各部落族長的家族軍、甚至還有曹孟桐的貼身親衛,這兩萬人曾經和西南鎮府使一路並肩作戰,他們跟隨者楚喬的步伐殺死了趙齊,更擊潰了趙飏的數次進攻,可是這一刻,他們卻好像不認識她一樣,站的遠遠的,目光裡沒有一絲袍澤之情。
楚喬漸漸絕望了,冷風吹過她單薄的身體,偌大的雪地一片潔白,她望著燕洵,望著這個八年來始終和她站立在一處的男人,一字一頓的沉聲說道:「我願意相信他們,我拿我對殿下的忠誠起誓。」
說罷,她深深的磕頭在地,光潔的額頭落在冰冷的雪地上,向來挺拔的背脊彎曲下去,脖頸雪白,狂風吹起她身上的大裘,越發顯得她單薄消瘦。
「大人!」
邢台上,有士兵哭出聲來,並非是不怕死亡的,只是這一刻,有更沉重的情緒盤踞在士兵的心頭,他們大聲叫道:「大人!起來啊,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們甘願受死!」
楚喬沒有動,她仍舊跪在地上,頭磕在地上,聲音漸漸嘈雜,風雪越發大,人群紛雜,那麼多的聲音從四周傳來,她卻都聽不見,猶自在等待著頭頂的那個聲音。
終於,一聲低嘆緩緩傳來,那一瞬,她渾身顫抖,她甚至以為自己成功了,可是下一秒,冷冽的聲音頓時響起,燕洵沉聲說道:「行刑!」
「唰!」
一整排齊刷刷的聲音頓時響起,隨即,是有重物紛紛落地的悶響,刀太快太利,甚至沒有一個人來得及發出一聲慘叫,腔子裡的血噴出老高,灑在潔白一片的雪地上,像是怒放的梅花。
靜,太靜,楚喬的血在那一瞬間就冷了下去,四肢百骸都灌進了風,呼呼的吹著,她的手抓在地上,是一團冰冷的雪,那麼冷,就像她的心,已然失去了溫度。周圍的聲音她完全聽不到,只聽聽得到狂捲著的風,像是野獸一樣在雪原上肆虐著。
「賀蕭統領御下不嚴,其下士兵跟隨他以下犯上,無視軍法,拉下去每人杖責八十,隨後交由第一軍暫時收押。」
燕洵的聲音在頭頂平靜的響起,全場無人說話,也無人反抗,將士們都聽從吩咐的動作了起來,靴子踩在雪地上,發出吱吱的聲響。
「大人,」賀蕭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似乎跪在了地上,語氣很平靜,聲音裡卻是掩飾不住的悲傷,他靜靜的說道:「屬下們給大人丟臉了,還請大人珍重自己。」
腳步聲越走越遠,人群漸漸散去了,風驟然大了起來,不知道過了多久,楚喬的膝蓋跪的麻了,手腳已經僵硬的不會動了,她卻仍舊保持那個姿勢跪在那裡,雪一點一點落在她的身上,積起了厚厚的一層。
白色雪駝絨軍靴緩緩靠近,燕洵伸出手來,扶住她的肩,她卻頓時像是被火燙到了一樣跳起身來,腳步踉蹌,險些倒在地上。
禁衛們背對著他們,站的遠遠的,燕洵一身黑色長裘,站在她的面前,許久也沒有說話,只是保持著那個攙扶她的姿勢,手尷尬的伸著,遙遙的向著她。
「阿楚。」
燕洵輕聲喚她,可是她卻已經聽不見了,她踉踉蹌蹌的回過身,找到她的馬,然後翻身跳了上去。
這一天是那般冷,楚喬突然想起前幾天,那時候自己還可笑的覺得燕北比卞唐還暖和一點,可是現在,她卻陡然發現燕北竟是這樣冷,冷的讓人心脈巨寒,冷的讓人血液凝固,冷的讓人如墜冰淵。
這天晚上,楚喬病情加劇,還沒走出軍營,她就從馬上墜了下來,被送回府中之後,綠柳急的失聲痛哭,荊家的三個姐姐驚慌失措的守在她的床邊,一遍一遍的呼喚著她的名字,她於迷濛中睜開眼睛,想要同她們說別擔心,我不會死,我還有很多事沒做。可是她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
半夜醒來的時候,荊紫蘇仍舊守在她的身邊,見她醒了,一邊笑著一邊落下淚來,吃了藥,已是二更。荊紫蘇告訴她,燕洵早就回來了,卻沒有進來,一直站在她的門前,已經六七個時辰了。
「外面還下著大雪呢。」荊紫蘇小聲的說,用眼梢偷偷的打量著楚喬。像她這樣的女人也許永遠無法理解,在她看來,男人便是自己的整個天空,這個世界還有什麼事能比夫君的命令更大呢?
楚喬躺在那裡,很多事情在她的腦海裡一一閃過,那些過往像是流水一般,跳動著冰冷的浪花,在這八年的坎坷和艱辛之中,一一匯成一條曲折的河流。她想她應該明白了,並無怨言和憤恨,餘下的,只是冰冷和失望。
真煌城裡,西北大地上,赤渡城頭,北朔戰場,西南鎮府使的軍官們用鮮血和年輕的生命書寫了他們的忠誠,年輕俊朗的風汀,沉穩持重的慕容,足智多謀的烏丹俞,堅忍不拔的文陽,以屍體為滾石、以身體為盾牌的戰士,他們都不是聖人,他們也曾犯過錯誤,他們的父輩更是曾經背叛過燕北,犯下滔天大罪,欠下纍纍血債,但是從真煌城起,從他們追隨自己旗幟的那一天開始,他們就已經把生命和未來都交付在自己的手上了,燕洵說得對,他們並不是效忠於他,他們效忠的,是她楚喬,而她,卻沒有能力庇護他們。
她肩負著這只孤軍的期望,她承諾他們要為他們洗清恥辱,她曾在赤渡城頭大喊,她說只要他們奮勇作戰,將大夏拒之門外,他們就會成為燕北的英雄,他們的名字將被刻在燕北的軍功譜上!於是,他們跟隨著她的腳步,保護著厭惡他們唾棄他們的燕北大地,不屈的抗擊了數十倍與他們的敵人。
然而如今,她的雕塑被列入燕北忠義堂,成了家喻戶曉的英雄,而他們,卻死在了自己最愛的人的手上。
她做了什麼,她用那些年輕的生命,為自己換取了什麼?
心口好似被巨石壓住,喉頭腥甜,戰士們在她的背後倒下,她卻連回頭看一眼他們眼睛的勇氣都沒有,離去的時候倉皇回首,也只看到了一片污濁的鮮血。
「月兒?月兒?」荊紫蘇緊張的掰開她的手,手心處已經鮮血淋漓,指甲深入血肉,那般用力。
「紫蘇姐,你先出去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低沉的嗓音在屋子裡響起,沙啞的不成樣子,荊紫蘇猶豫了半晌,終於還是退了出去。屋子裡頓時安靜下來,靜的能聽到燭台上的燈火,燭影悠長,窗子上卻看不到任何影子。
月上中空,外面風雪漸大,她知道,那個人仍舊在,如果她不出去,他一直都會在。他一直是這樣固執的一個人,小的時候他跟著她學習刀法,那麼繁雜的功夫,他卻硬是在一個月內學會了,通宵的練,手腳都被磨得起了水泡,卻從不停歇。直到現在,她還總是能回想起當初的那個院子,他站在柱子前,挪騰劈砍,眼神堅韌的像是一隻受傷的老虎。
他的心裡一直裝了太多沉重的東西,她曾經以為她全都瞭解,可是現在,她卻漸漸迷惑了。
眼神漸漸冷寂了下來,卻有堅韌的光芒在閃動著。她突然下了床,只穿了一件單衣,站在原地,深深吸了兩口氣。然後,她突然跑到門口,一把拉開門就衝了出去,徑直撲進了那個堅硬的懷抱之中。
感受到她體溫的那一刻,燕洵突然就愣住了,他沒想到她會出來,或者是沒想到她這麼快就不氣了,可是感覺到那雙纖細的手臂緊緊的抱著他的腰,他才頓時反應過來,隨即,他更用力的回抱住她。
「阿楚!」他低聲的嘆:「我傷你心了。」
楚喬伏在他的懷裡,緊緊的抱著他,卻並沒有說話。燕洵低聲說道:「我並非是猜忌你,也並非是嫉恨西南鎮府使,他們如今不滿兩千人,編制嚴重不齊,取消番號是必然的。可惜他們太過桀驁不馴,竟然攻擊第一軍大營,我若是不作出處置,軍威難立。」
楚喬悲聲說道:「我明白,我全都懂,燕洵,是我讓你難做的。」
燕洵抬起她的下巴,看著她的眼睛說道:「沒關係,我只是怕你傷心,你肯出來見我,我就放心了。」
楚喬眼眶通紅,抿著嘴說道:「西南鎮府使屢次救我,對我有大恩,燕洵,我實在不忍心。」
燕洵微微皺眉,終於無奈說道:「好吧,我就放了賀蕭他們,但是他們若是再有觸犯軍規,我不會再手下容情了。」
楚喬點了點頭:「燕洵,多謝你。」
夜黑風高,月亮彎彎的一線,發出慘白的光,白雪茫茫,兩人在月下相擁著,距離那麼近,可是感覺卻是那般的遠。
燕洵回房之後,楚喬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房門剛一關上,她的面色就冷了下來。靜靜走了兩步,扶著床柱坐了下來。
編制不滿?取消番號?搶奪軍旗?犯上作亂?
燕洵,你怎可這樣欺我?
對於一個軍人來說,取消番號是何等的奇恥大辱?戰爭之中,哪怕只剩下最後一個人,都要保護軍旗,只要軍旗還在,軍隊就不會散。招募人員補充編制又是怎樣簡單的一件事?第一軍三十多萬人馬,文陽他們三十多個文官難道就能神勇無匹的衝進第一軍中搶奪軍旗然後逃出城外?西南鎮府使的人要被處決,賀蕭等人首先就應該被控制起來,怎能讓他們進入刑場大鬧特鬧?
你莫不如說是嫉恨西南鎮府使曾經背叛過燕北,也好過說這些話來矇騙與我。
一行清淚緩緩落下,月光從窗外射進來,屋子裡一片銀白,她靜靜的靠坐在床頭,千頭萬緒湧上心頭,卻不知道究竟何處出了錯誤,這時,一塊冰冷的玉牌突然從床上落在地上,她撿起一看,竟是保佑她長生的祈福玉牌,想來是荊紫蘇剛剛忘在這的。想起之前風致和綠柳拿來的那尊長生牌位,她頓時心頭冰冷,像是被人從頭澆了一盆冷水。
不管怎樣,賀蕭等人暫時安全了。
她苦笑了一聲,想不到,她竟然也要用這種方法了。她的眼淚在黑暗中一行行落下,像是斷了線的珠子。
燕洵,燕洵,你是怎麼了?
長夜漫漫,她終於再也忍不住的痛哭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