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尚慎的那一天,是個非常晴朗的日子,儘管新年將至,天氣寒冷,但是天空晴好,藍澄澄如一汪碧水,萬里無雲,群雁南飛,陽光帶著溫暖的意味明晃晃如灑金的綢緞,白茫茫的雪原上,一行膘肥體健的戰馬行走在馳道上,蜿蜒綿長,足足有兩千多人。
如今,已是白蒼歷七七六年年末,再有半月就是新年,一路上遇到了許多由內地趕來做買賣的商旅,富貴險中求,如今燕北商貿發達,所以即便是邊境的戰火還沒停歇,但是也有內地的商人取道南疆由水路進入燕北來做買賣了。
楚喬摘下厚重的風帽,仰著臉望著蔚藍的天空,眼神清澈如水,轉眼間又過了一年,昔日的少女又長高了幾分,眉目輪廓也多了幾分成熟的韻味。頭髮被利落的挽起,披著一件青色皮裘,騎在通體火紅的戰馬上。
葛齊從前面打馬回來,對她說道:「大人,賀蕭統領傳回消息說我們今晚就在閩西山腳下紮營,他帶著先頭部隊已經準備好了。」
楚喬點了點頭,忽聽頭頂上戰鷹長嘯,頓時抬起頭來,目光悠遠的望著。
過了閩西山,就是火雷塬了,再往前就是燕北新徵服的西北屏障,那裡曾經是大夏的國土,如今已經沒入了燕北版圖,而雁鳴關下的戰爭也已經持續了整整一年了。
這一年,發生了很多事情,七七五年作為西蒙大陸最為動盪和混亂的年代絕對能在史書上留下重重的一筆。大夏和燕北開戰之後,戰事剛剛進行到一半,國內相繼爆發了北都民亂和七王之亂,極大的限制了西北戰事的物資和兵員的投入,趙徹無奈下,不得不將原定的戰爭進攻改為戰鬥防守,死守雁鳴關,為平息國內戰事創造時間。然而剛剛緩過氣來,卞唐皇帝陡然駕崩,太子李策在動盪中登上皇位,因為國內陰險勢力的反撲挑撥,大夏與卞唐又在邊境爆發了小規模的戰爭,若不是趙飏被派往邊境,及時將戰火撲滅,大夏就要面對三線開戰的尷尬艱難局面了。
世人都已經看到,短短的一年之內,大夏這個曾經的軍事大國明顯的衰敗過程,在西,無力奪回燕北,在北,無力安撫民眾,在南,無力懾服卞唐,在東又要受到懷宋在經濟上的箝制。如今的西蒙大地,再也不是當初一家獨大的局面了。
半年前,燕洵在落日山正式登位,燕北自立為國,國號燕,改元為初元,除了大夏,卞唐和懷宋兩國都沒對此提出什麼異議。就此,他終於成為了燕北這片領土的真正主人,名副其實的坐穩了燕北的王位。
那天楚喬沒有去,她揮退了下屬,獨自一人爬上了回回山。回回山頂是納達宮,曾經燕世城為王妃白笙修築的,以雪白的花鳥石搭建,隱沒在嫣紅鵝黃的繁花之中,像是一幅水墨畫,安靜寧和的沒有半絲人間煙火,飛簷斗栱,精巧如仙境,水聲潺潺,似乎也在訴說那位賢王對妻子的愛寵。
她坐在回回山頂,聽到了盛夏的牧場上傳來了牧童悠閒的放歌,聲音悠揚婉轉,讓人心裡安寧,好似再也沒有了愁苦一樣。她望著地平線下落日山鐵灰色的影子,心裡的水滴一絲絲的覆蓋,即便千山萬里,她卻似乎也看到了男人一身龍袍金光璀璨的樣子。嘴角微微彎起,輕輕的笑,抬起頭來,清風拂面,少女青色的衣擺輕輕搖晃,孤單寂寞的一角,宛若盛開的青蓮。
今日的燕北已不是當初的燕北了,懷宋在經濟上的支持,燕洵在戰略上的優勢,還有楚喬這一年來在燕北內地的建設和改革,讓世人已經可以預示到這個帝國緩緩崛起的模樣。如今的燕北,在軍事武器上遙遙領先其他三國,在楚喬的帶領下,他們相繼建設了大規模的兵工廠,開發了三十多處大型礦區,興修水利,改燕北不適農耕的局面,在尚慎回回一代開發出了大批糧食產地,今年秋天的時候,燕北的糧食出產較往年高出了一倍有餘,基本實現了軍隊的自給自足。他們積極發展醫療機構,開設軍事學校,發展和懷宋卞唐還有關外的商貿聯繫,繁榮燕北市場,創建商隊。
儘管楚喬有關於改革奴隸制的建議始終沒被通過,但是在她的管轄範圍內,奴隸已經很少見於街市。這樣開明的政策和社會制度,吸引了大批百姓和商人,不到一年,回回一代建立了大片的城市居住區,曾經的不毛之地,已經隱隱有西北商貿之都的架勢了。
楚喬開始理解,當一個民族被黑暗的制度矇蔽了太多年,一旦有光芒滲透,他們將會變成怎樣一塊巨大的吸水海綿。燕北坐擁西北商道,幅員遼闊,土地肥沃,畜牧業發達,掌握著大陸貫穿的交通命脈,擁有巨大的礦產資源,他的人民勤勞樸實,任勞任怨。在現代生活了那麼多年,楚喬從來沒見過有哪個政府出台一項計畫,民眾會投入這麼大的熱情。他們不要報酬,不要薪餉,對生活質量也沒有要求,只要登高一呼,立刻就有上萬的免費勞動力慕名而來,這在現代,幾乎是不可想像的。楚喬不由得感慨,燕北具備了一切崛起和成熟的先決條件,若不是連年戰亂,他們恐怕早已是西蒙大陸上最強大的力量之一了。
西南鎮府使的番號被取消了,已不是燕北的正規軍,因為在回回山下的秀麗江駐紮,西南鎮府使改名為秀麗軍,楚喬也被燕北的百姓們稱為秀麗大人。秀麗軍如今編製為九千人,今日是最後一次向前線軍部押送糧草,眼看就要過新年了,戰士們也該歇歇了。
天黑之前終於趕到了閩西山,燕北境內多平原,閩西山雖名為山,但是實則不過是一個不到百米的小山包。楚喬他們趕到的時候,賀蕭已經帶人紮好了帳篷煮好了飯菜,喝了一口熱騰騰的肉湯,一日的疲勞終於去了幾分。
夜裡的燕北總是最美的,今日是十五,月亮又大又圓,雪原白茫茫的一片。山那邊是赤水的支流,如今已經凍結了,昨日路過馬尾城的時候,城守大人硬要給楚喬送禮,推脫不過,只能從那一大車子裡隨便撿了一個盒子,如今打開,竟是一件上好的青貂風裘。這件大裘做工精良,全部以貂尾縫製,毛色鋥亮,摸起來手感極佳,一看就是難得的上品之物。
大帳裡點了四個火盆,很悶,楚喬披上大裘就走出了大帳。一路走到山腳下,但見天地間素白一片,唯有山頂上幾株老梅,傲雪怒放,豔麗到了極致,掩映在一片茫茫之中,反倒讓人心中多了幾分淒涼。楚喬身影寥落,圓月清冷如水,幽幽的籠著她的身影。領路的老鄉說這山頂上是燕北女神的神廟,是很多年前由燕北的祖先建造的,歷經幾百年風雨,猶自守望著燕北大地。
楚喬抬起腳,順著崎嶇的山路往上。道路上積雪甚深,每走一步都沒入膝蓋,直走了一個多時辰,才到了山頂。
這是一座完全以西蘭石構建的石殿,並不是很大,有四人多高,東西各有一門,楚喬站在西門,入目所及,便是一尊高及屋頂的神像,幾乎佔據了殿內的大半土地。大殿已經十分殘破,很多地方房頂都在露雪,殿內到處都是風乾了的蜘蛛網,灰塵遍佈,一片狼藉。唯有那神像,纖塵不染,巍峨聳立,女神的臉素淡若蓮,看著她,楚喬恍惚間以為自己看到了很多年前九幽台上的燕洵之母,眼神沉靜,溫柔若水,石刻的輪廓依稀可見那飄飛的裙角,而她的腹部,更是高高的隆起,顯然是懷有身孕。
很小的時候,她曾聽燕洵說過,燕北以女性為神,神分兩面,一面是凌厲的武神,手握戰斧,代表徵服和殺戮。另一面是溫柔的母神,身懷六甲,代表守護和繁衍,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她正想走到另一面一觀,足下一動,卻登時聽到東面也傳來了一聲輕微的腳步聲。
大風橫貫整個大殿,從西門而入,繞過神像由東門而出,楚喬的身影驟然靜止,她眉頭微微一皺,纖細的手指緩緩摸上了腰間的破月長劍,然而還沒拔出,劍身突然一陣震動,恍若龍吟,在大殿之內低沉的響起。
楚喬心念一動,一股莫名的衝動湧上她的腦海,她不由自主的稍稍移步,走到神像的左側,然後輕輕的,輕輕的探出頭去。
外面大雪紛飛,寒梅綻放,不經意的抬眸間,綽然身影竟如水波般在眼前浮現。
另一側女武神的戰斧之下,他穿著一身銀灰色狐裘斗篷,風帽半掩,蕭蕭白衫,恰如當年的蘊雅風儀,眼若寒湖深寂,唇似朱丹點漆,仍舊是那樣的卓爾不群,俊朗出眾,窮盡世間詞彙,也難以訴其一表。一陣風過,殿外的火梅漱漱而來,打在他的肩頭,暗香縈繞,月光皎潔,霎時穿透了漫漫光陰,投射在這不經意的一瞬。
他似乎也有些愣,沒料到會在這裡見到她,四目相交的剎那,歲月如流水倒逝,記憶裡的身影和眼前的容顏漸漸重疊,流年似水,命運無常,兩人相對無言,竟然無人知道該說些什麼。
一隻嫩黃的雛鳥唿扇著翅膀進來躲雪,撲朔朔的落在神像的肩膀上,豆子般漆黑的小眼睛機靈的打量著兩人,發出清脆悅耳的鳴叫。
男人望著她,目光穿透了大殿上深深的霧靄,眉心微微蹙起,想說什麼,卻終究無言。那些如溫水般的目光掃過她單薄的肩膀,掃過她修長的脖頸,掃過她纖瘦的臉頰,最終定格在驚訝的眼眸上,良久,他平靜的收回目光,淡淡轉身,背影蕭蕭冷寂,斗篷的毛尖掃過地上細碎的灰塵,掀起細小的塵埃,落在雪氈靴子上,腳步沉穩,向著殿外的莽莽雪原舉步而去。
「這幾日內陸會有大風雪,你走路小心些。」
諸葛玥剛走到門口,楚喬的聲音就在身後響起,很平靜的,像是卞唐上好的龍井茶,溫潤細微,帶著甘甜的氣息。
不由得停住了腳步,回過頭來,輕輕挑眉:「你不擔心?」
楚喬很老實的點頭:「擔心,但我沒得選擇。」
少女無奈的聳了聳肩,做出一副很擔心的樣子,出口的話卻帶著早春的溫和,諸葛玥的眼裡閃過一抹暖意,語調仍舊平穩的說道:「你放心,我此次喬裝進入燕北內陸與戰事無關,不會損害到你們的利益。」
「那就好,」楚喬一笑:「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有。」諸葛玥很老實的點頭。
楚喬一愣,沒想到還真有,忙問道:「什麼事?」
「不要舉報我。」
楚喬瞠目,沒想到諸葛玥也是會說笑的,她愣了半晌,才恍然道:「我怎麼會?」
鳥兒突然歡暢的叫了一聲,竟是直奔角落裡的一處火盆而去,一陣肉香隨之竄了出來,楚喬幾步走過神像,只見大殿的一角竟放了一個紅木雕花矮腳地席,地席上放了一隻精緻的銅盆,以小火烹調,濃湯滾滾,肉香四溢,幾盤鮮肉蔬菜擺在一旁,一隻銀質的八角酒壺擺在其側。
楚喬微微一笑,指著諸葛玥道:「你要走了嗎?那這些東西就是我的了?」
諸葛玥想了想,竟然幾步走到矮幾前,拂袍而坐,淡淡道:「想得倒美。」
諸葛玥不愧是出身於世家大族,於金玉錦繡中長大成人,即便是出門在外,又處於這樣的環境之中,仍舊不減他平素的行事做派。吃食無不極盡精巧,羊肉切成薄薄的肉片,一圈圈的卷在一起,蔬菜新鮮,上面甚至還有未乾的水珠,也不知是如何保存的這麼好,筷子是純銀所鑄,上面雕刻著精緻繁複的花紋,諸葛玥夾起一筷子羊肉,放在咕嘟著的銅盆裡,肉片變色,隨著水波上下翻滾,層層白氣冒出,瀰漫在兩人之間,在這樣寒冷的天氣吃這個,果然是人生的一大享受。
杯子有整整一套,楚喬還記得諸葛玥的習慣,以前在青山院,就算他每次都是一個人吃飯,卻總要碼全套的餐具放在飯桌上,好像還有很多人和他一起吃一樣。
她拿起酒壺,為他倒了杯酒,又為自己倒了一杯。諸葛玥見了眉頭微微一皺,問道:「你不是從不喝酒的嗎?」
楚喬握杯的手微微一顫,他說的是,自己以前是從不喝酒的,可是從什麼時候起她也開始喜歡上這種迷惑人神智的東西了呢?她緩緩抬起目光,平靜的看向他,端杯道:「借花獻佛,我敬你一杯。」
諸葛玥眼眸深深,也不去端酒,靜靜的打量著她。
楚喬仰頭飲下,淡然說道:「這一杯,是感謝你這些年來屢次的不殺之恩和援手之德。」
一年不見,楚喬似乎又長高了些,清秀的臉頰上兩條細細的眉,眼睛很大,好似被攏上一層霧氣一樣讓人看不通透。一杯酒擺在身前,諸葛玥也不喝,只是拿著筷子靜靜的往鍋裡添肉,眼睛也不抬的說道:「吃飯就吃飯,哪來的那麼多話,唱戲文嗎?」
楚喬皺眉道:「吃飯都是有開場白的。」
諸葛玥一曬:「應付帝都那些老頭子已經夠了,沒力氣在這裡陪你說場面話。」
楚喬小聲的嘟囔了一句,也拿起筷子夾肉來吃,諸葛玥見她動作太快,囑咐道:「小心燙。」
話音剛落,楚喬就哎呦一聲,顯然被燙了嘴。諸葛玥見了斜斜的一挑眉,輕聲吐出兩個字:「活該。」
雖然燙了舌頭,但是味道實在是好,兩個人坐在那裡,開始的時候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閒聊,漸漸的反而專注於吃,不一會一大鍋羊肉就見了底,楚喬意猶未盡的拿筷子在鍋裡撈著,像隻兔子一樣將鍋裡的菜葉全都吃了。
「聽說你陞官了?恭喜恭喜。」
諸葛玥淡淡道:「還好,殺了萬八千的燕北兵,換了點戰功,聽說你也陞官了?」
「同喜,我拔了你們美林關的殘餘夏軍,也對付了一官半職。」楚喬掃了他一眼,問道:「聽說你當上了大夏的西線兵馬都督,如今已不在趙徹之下?」
「承蒙皇上不棄,幺麼功勞,不敢恬為榮耀。」諸葛玥淡淡道:「聽說西南鎮府使被取消了番號,逐出燕北正規軍編制,使用的武器規模都受到限制。」
「秀麗軍如今隸屬於地方治安系統,武器上受到限制那是理所應當。不過我聽說魏閥加派了魏舒燁前來雁鳴關,似乎是在分你的權?」楚喬含笑抬眉。
「願望總是良好的,能不能達到目的就是另外一回事。我倒是聽說大同領袖烏道崖被禁足落日城,連今冬的閱兵都沒有參加。」
「所有組織的內部都是有些小摩擦的,你自己不也是幾次起落。更何況,有些東西聽說是不准的,就比如我就聽說趙飏目前在南線極力拉攏兵將,拖西線戰事的後腿,也不知是真是假。」
「所謂三人成虎,果然不虛。聽說你在燕北內陸改革建設,興文教重商貿,連大夏的商人也跟你們偷偷做生意,果然不簡單。」
「我不過是小打小鬧,我卻聽說你在漕丘、金匯兩戰中大破燕北軍,俘虜了第二軍第八隊的一萬多人,不然的話,我們也許就可以趁著大夏北方生變的機會衝進大夏內腹了。」
「大夏建國三百餘年,也不是說被人沖垮就被人沖垮的,我聽說北方犬戎今冬餓死了成千上萬的人,你就不擔心他們會在這個時候在北路和燕北開戰嗎?」
「該來的總是會來的,擔心也沒有用,莫不如做好準備。況且我也聽說大夏東北山區的厲真人正摩拳擦掌的要學著燕北搞獨立,你說他們會成事嗎?」
「聽說大同行會羽姑娘也被架空了。」
「聽說上個月大夏長老會將一個空出來的席位給了河西慕容家,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聽說燕北新研製出一種極為堅硬的材料,能夠鍛造出比鐵剛堅韌的武器,可是出自你手?」
「聽說真煌通過了第四十六號鎖關文諜,限制市場上戰鬥物資的流通,還要對懷宋用兵,可是由你發起的?」
「聽說你此行是要向燕北大本營押運糧草,此糧若是不到,大本營必然斷炊。」
「聽說你此行是為了探聽燕北境內的商貿消息,打探和燕北有貿易往來的勢力,一旦坐實,必然遭到大夏的清洗。」
「嗡……」
兩聲綿長的龍吟聲頓時打斷了兩人的對話,放在地席上的兩把寶劍嗡嗡作響,還在輕微的顫動著,似乎就連它們都能體會的到空氣中那股劍拔弩張的火藥味。那隻黃色的小鳥早就不知所蹤,外面大雪撲朔落下,只剩下兩人相對而坐,炭火噼啪燃著,滾滾的水花在銅盆裡翻滾,殷紅的辣子,像是戰士們流下的鮮血。
到底是立場不同,到底是身處在敵對的身份,而剛剛的他們,似乎是在有意的放縱這種情緒的揮發,好來提醒自己:不是朋友,更不是其他,他們都有著各自的責任。
「聽說,過完年之後,你就要和燕洵大婚了。」
諸葛玥終於拿起酒杯送到唇邊,貌似不經意的淡淡吐出一句話。
楚喬也抬起頭來,平息下了胸中紊亂的氣息,輕聲道:「我也聽說,你早就和樂邢將軍府上的小姐訂了親了。」
諸葛玥點了點頭:「嗯,婚期也不遠了。」
「蒙將軍已經年邁,樂邢將軍在朝中勢力穩固,你娶他的孩子,對你的仕途大有裨益。」
諸葛玥淡笑道:「下次見到你,也許就該稱你為燕王妃了。」
楚喬搖頭,正色道:「燕北已然宣佈獨立,準確來說,你應該稱我為燕王后。」
諸葛玥一曬,獨自飲酒,也不說話。風吹過兩人之間,帶著冰冷的寒意,楚喬看著諸葛玥,一切過往恍惚中穿梭而過,她愣愣的有些出神,握著杯,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見到那個人了。」
「誰?」楚喬問道。
「當初引我帶兵去殺西南鎮府使的人。」諸葛玥抬起頭來,緩緩說道:「名叫程遠,是如今燕北軍的第一軍主帥,接替了烏道崖的職位,目前已是除了燕洵之外的燕北第一實權人物了。」
楚喬默默的垂下目光,並沒有說話,諸葛玥看著她,默想了半晌,點了點頭,說道:「你退回燕北內陸是對的,燕北軍內勢力盤根錯節,本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楚喬一笑:「嗯,這一年我過的很好。」
「那就好,」諸葛玥朗朗一笑:「在其位謀其政,燕北軍中勢力紛雜,大同行會根深蒂固,若不是有我軍威脅,燕洵早已被架空廢黜,一兩個有識之士良善之輩是沒用的,奪權已成必然之局。你能明了這其中的緣由,對你大有好處。」
楚喬點頭道:「我明白,任何目標的達成都是要付出代價的,一點挫折,還打不倒我。」
諸葛玥笑笑,狐裘斗篷簇擁著他略帶青色的下巴,諸葛玥是俊美的,這份俊美之中,甚至還帶著一點點的邪氣,可是他此刻就這樣坐在楚喬的面前,說著只有兩人方能聽懂的話,楚喬卻突然覺得這個人瞭解自己很深,有些東西,燕洵不懂,甚至連她自己都不願去正視,但是他卻敏銳的可以通過蛛絲馬跡來探知的一清二楚,包括她的夢想,她的信念,她的希望,她的快樂,她的煩惱等等等等。
這是個可怕的人,他擁有敏銳的戰鬥嗅覺,擁有超強的武藝身手,擁有藝術的權謀手段,擁有厚重的家族勢力。然而,楚喬卻始終看不清,這麼多年來,她都不知道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燕洵想要報仇,想要踏平大夏爭霸天下。趙徹想要皇位,想要富國強兵成為一代英主。李策也想要大夏,想要收復失地重振大唐雄風。而諸葛玥,他想要什麼呢?沒人知道,也沒人看得清,看著那雙漆黑的眼睛,楚喬覺得自己漸漸似乎要陷進去了,他的目光好似一個漩渦,深深的望著她,表面風輕雲淡,裡面卻是一團燃燒的火。
也許,也許他曾經說過他想要什麼,在卞唐的煙雨江南中,他抱著她,壓抑著自己的驕傲和憤怒低沉的說「我也需要你。」
這樣的話,怎像是從他的嘴裡說出來的?然而,那些話終究成為了她的魔障,成為了一生也無法踰越的夢魘,成為了永遠也無法回應的戲言。
「諸葛玥,戰場上刀劍無眼,朝堂上也是風雲莫測,你自己多保重。」
諸葛玥溫和一笑,他少有露出這樣溫柔的表情,眼神望著大殿正中的那尊女神像,緩緩道:「那些,還傷不了我。」
每個人都有一個死穴,而他的,很快就要覆蓋上別人的姓氏了,就此,他再也不會有死穴了。
諸葛玥站起身來,修長的身材站在月光之下有著超凡的俊美,整個人如同大理石的雕塑一般,臉頰上閃爍著璀璨的光芒,他靜靜的仰著頭,看著那尊高大的武神神像。女子秀美的面孔閃爍著凌厲逼人的英氣,古老的時光細緻的雕塑出她身上暗紅色的鎧甲,整塊的紅雲石上有細細的圖痕,好似有血絲在其中遊走一般,她手握鋒利的戰斧,和孕育女神靠背而立,眼裡射出尖銳凌厲的光芒,像是憤怒的火焰和刀子。
諸葛玥的神智一時間有些恍惚,他說不清自己第一眼看到這神像時的感受,恍惚間,他彷彿透過她看到了一個人,那個人也如這坐化的武神一樣,擁有堅定的信念和高尚的理想。從前的他,對於這些往往都是嗤之以鼻的,從小遊走於家族門閥之中,見慣了爾虞我詐陰謀陷阱,人性本惡的信念早已深入心底,謀算和揣度已成了生活的必須,和吃飯睡覺一樣習以為常。但是後來,漸漸的,他才明白,原來一個人並不是只為自己活著的,人可以擁有很偉大的理想,而當這個人為這個理想而努力的時候,才是那個人最美的時刻。他不知道是什麼力量在支撐著她,不知道為什麼她會那樣的堅定不移信誓旦旦,他從不相信命運,可是有些時候,他甚至會想,也許天意是站在她那一邊的,這樣的人,也許連老天都不捨得辜負吧。
有些令他覺得痛恨甚至覺得羞恥的感情,早已種入了他的心,他厭惡自己的懦弱和瘋狂,可是卻無法抗拒心裡那股日復一日越發灼熱的念頭。他已經搞不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了,那時候的他們還那麼小,她甚至還沒有馬腿高,怎會產生這樣荒謬不堪的感情?
然而,這其後的多少個夜裡,午夜夢迴,卻總是會記起孩子臨走時的那個眼神,堅忍不拔的、凌厲不屈的,像是一隻憤怒的小豹子,永遠不會屈服在獵人的皮鞭之下。他想,他一定是被迷惑了,被迷惑了很多年,迷惑在那樣堅定的信念之中,迷惑在那樣銳利的眼神之內,還有她曾經很多次的跟他說過的那句話:「諸葛玥,你看著吧!」
於是他就這樣的看著,一直的看著,看著她破繭成蝶,看著她登上絕頂,看著她滿身疲憊,看著她一次次的跌倒又一次次的爬起,看著她站在別人的身側,儘管受到了傷心不公,但卻從無動搖,堅定如山。
這個世界,有誰會在你完全淪入煉獄中對你不離不棄?有誰會在你一無所有的時候同你相依為命?有誰會拋卻性命的誓死追隨?又有誰,會在受到冷落之後仍舊從不動搖的站在你的身邊?
燕洵,你何其幸運,但你又是何其的不懂珍惜。
諸葛玥灑然一笑,轉身就往外走去,外面大風呼嘯,呼的一聲吹起他的斗篷,衣角翩翩,他徑直而去。得不到,莫不如灑脫放手,他諸葛玥的人生字典裡,從無請求二字。
「諸葛玥!」楚喬突然大喊一聲,諸葛玥身軀一震,就停了下來,少女急切的奔來,腳步踏在雪地上,深深的陷進去。
諸葛玥回過頭去,微微皺起眉來:「還有事嗎?」
楚喬將腰間的破月劍解下,然後平舉在手中,遞交給他,面色鄭重的說道:「一路保重。」
諸葛玥看著她手上的劍,卻並沒有接過,更沒有將腰間的殘紅劍歸還的意思。楚喬微微有些尷尬,但是她仍舊固執的舉著,眼神定定的看著他,就像是得不到糖果的孩子賭氣的不吃飯一樣。
「這是何意?」
楚喬咬著嘴唇,默想片刻,終於說道:「燕北和大夏的全面戰爭就要爆發,到時候難免沙場相遇,我不會手下容情,你也不必再顧及我了,我們……」
諸葛玥的表情突然就冷了下來,他低著頭,微微蹙眉,楚喬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說話的聲音也漸漸的小了下去。
「星兒,平心而論,若是沙場相見,你當真會砍下我的項上人頭?」
諸葛玥的聲音是低沉和舒緩的,這一句話,似乎不是由喉間發出,而是隔著厚重的心跳一同傳了出來。楚喬的手心很涼,可是卻有細密的汗水流下,她的嘴裡很乾,深深地吸了口氣,壓下心底的不適,緩緩說道:「我不會殺你,但是我會盡我最大的能力擊敗你。」
一陣低沉的笑聲緩緩傳來,諸葛玥低著頭,輕輕搖了搖,他沒有說話,只是接過楚喬手中的劍,倒提著一步一步的踏在雪地上,轉身而去。
「可惜,我卻不能。」
沙啞的聲音迴蕩在山頂上,大風呼啦啦的吹過,瞬時間就將那聲音吹得支離破碎了。
非是不能,而是不願,因為他總是知道,有些時候,對於他們來說,失敗就等於死亡。
而他,又怎能剝奪她賴以生存的唯一籌碼?
雪越下越大了,閩西山的東面,是一眾普通商旅打扮的商隊在安營紮寨,想來就是諸葛玥的人馬。楚喬站在神廟門前,望著男人的背影漸漸隱沒在漫天風雪之中,只覺得身上一片冰冷,她獨自走進去,拿起地席上的酒壺,仰頭喝了一口,溫熱的液體順著喉管流下去,帶著辛辣的香醇。
仰頭只見武神的雙眼凌厲的望著她,像是在責備她的莽撞和不顧大局,而在另一面,母神眼波溫柔,又似瞭解她的一切苦楚。她緩緩委頓在地,靠著高大的柱子坐下來,抱著膝,那麼瘦,看起來宛若一個還沒長大的孩子。
生平第一次,她雙手合十的閉上了眼睛,疲倦的聲音迴蕩在大殿之中,靜靜的道:「未來的路在哪裡?我已經看不清了。」
第二日啟程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但見白茫茫的雪原上,一騎快馬急促奔來,馬上的女子一身銀灰色狐裘斗篷,穿在她的身上略顯寬大,她由東而來,看到楚喬的大隊也不停歇,徑直而來。
賀蕭英挺的劍眉一豎,打馬上前,沉聲說道:「什麼人?報上姓名!」
女子扭頭看了他一眼,眼梢一挑粲然一笑,竟然更加用力的揮了兩下鞭子沖上前來。賀蕭眉頭一皺,就上前去攔阻,卻見那女子柳眉豎起,語調清脆的說道:「吉祥,踢他!」
她胯下的戰馬好似能聽懂她的話一樣,驀然停住,長嘶一聲,在賀蕭靠近的剎那驀然人立而起,兩隻前腿一下踢在賀蕭戰馬的馬腹上,賀蕭戰馬哀鳴一聲,噗通一聲就倒在雪地上。
賀蕭還算身手敏捷,在地上一個前滾翻就站住了身子,只是頭盔脫落,頭髮上滿是積雪,搞得甚是狼狽。
「你是什麼人?」
男人惱羞成怒,大聲叫道。誰知那女子卻看也不看他一眼,對著迎面而來的女子微微一笑,說道:「你就是楚喬?」
楚喬點了點頭,沉目望去,只見女子眉清目秀,肌膚吹彈可破,眼波溫潤,面容柔和,乍一眼看去,素顏如雪,黑眸如星,好似婉約的水蓮,清脆潔白,然而她的面孔上卻隱隱透著幾分英氣,目光純淨,形成了她自己獨特的氣質,她爽朗大方的打量著楚喬,絲毫不忌諱自己也在被人家打量。然而,吸引楚喬注意的卻不是她的長相,而是她身上披的這件斗篷,如果她記性不差的話,這件衣服昨天晚上還穿在諸葛玥的身上。
看到這裡,她的眼梢微微一緊,眉心不經意間,就已緩緩的皺了起來。
「我家少爺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殘紅劍,端端正正的被包在一方劍袋之中,楚喬伸手接過,點頭謝道:「多謝你,不知姑娘高姓大名?」
「我姓蒙,我想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告辭。」
說罷,姓蒙的女子一拽馬韁,戰馬迅速掉頭而去,徒留下氣鼓鼓的賀蕭大統領站在原地憤憤不平。
「大人,這女人是誰?」
周圍護衛的,都是西南鎮府使的精銳班底,都是最值得信任的手下,楚喬也不避諱,淡淡道:「想來,這就是這半年來威震夏燕戰場的蒙楓少將了。」
「蒙楓?蒙闐的那個小孫女?」
楚喬沒有說話,她低頭將殘紅劍拔出來,鋒利的劍鋒隱隱可以照出她烏黑的眸子。已有兩年未見此劍了,而這兩年,她使用破月,也已經使的順手了。
葛齊在一旁小聲的問賀蕭:「她是蒙闐的孫女?我看著怎麼不像?說實在的,我瞧著,卻有點像咱們白笙王妃。」
「可別亂說話!」賀蕭忙解釋道:「她是蒙將軍收養的孤女,從小就當成男兒一樣養著,還跟著蒙家的男兒們一起去了尚武堂讀書呢。諸葛玥被提拔為兵馬都督之後,她也被派往他的手下當差,這半年來在戰場上極為活躍,怎麼跑到這來了?大人,我們要不要追上去查問清楚?興許有詐。」
楚喬沒說話,而是靜靜的看著那把劍出神,賀蕭叫了兩聲,她才回話,面色看起來很平靜,淡淡的說:「今天的事,大家最好都當做沒看見。」
此話一說,眾人頓時瞭然,大軍繼續開拔。
而與此同時,蒙楓終於趕上了喬裝而行的諸葛玥一行,她偷偷的脫下斗篷,交給諸葛玥的貼身侍衛,然後換好衣服神態自如的走到諸葛玥身邊,說道:「東西送去了。」
諸葛玥好像沒聽著一樣,徑直就走了。蒙楓含笑的看著他的背影,腦袋卻在使勁的分析著,一般不等人家說完話就走的人有兩種,一是對此事根本不敢興趣;二就是害怕被人看穿了內心的波動。她看著自己這個尚武堂的同窗,悠閒自得的吹著口哨,諸葛大都督在想什麼,真是世人皆知啊。
「不虛此行,不虛此行。」
三日之後,楚喬終於到了血葵河下的燕北軍營。
卸下糧草之後,天已經黑了,楚喬被留飯,吃好之後,和一些同僚閒聊了幾句,就回了自己的營帳。
一年不見,平安又長了一大頭,儼然已經是一個大小伙子了。他樂呵呵的為她燒水,絮絮叨叨的說著話,十足親熱的模樣。
燕洵並不在軍中,如今比鄰血葵河修築了一座關口,名為龍吟關,和雁鳴關隔著一條河遙遙相望,燕北大軍全都囤積在關口之後,他已經將軍部大本營搬到了關上,平時很少來此地了。
在雪地裡跋涉了好些日子,好久沒能舒服的洗一個澡了。此刻躺在浴桶裡,她舒服的只想睡過去,奈何還有公文要批覆處理,只得迅速的洗了一個戰鬥澡,就拖著疲憊的身子坐在燈下,細細的看了起來。
這一年來,大陸的形勢對燕北來說是喜人的。先不說大夏的四分五裂,就連卞唐和懷宋也屢生波折,宋皇和唐皇相繼駕崩,兩國內政不穩,無暇他顧。在邊境上也和大夏屢次發生衝突,極大的牽制了大夏對西北的兵力投入,給了燕北以緩衝的餘地。而且據探子回報說,夏皇的身體也每況愈下,整日依靠術士的丹藥支撐,脾氣暴躁,記性也不好,經常因為一點小事大開殺戒。真煌城裡人心惶惶,老臣們大多稱病在家,朝中大小事務全都交給了長老會來督辦,穆合氏和老巴圖倒台之下,赫連氏又被鏟草除根,如今的長老會已經名存實亡,嶺南沐家退出京都,如今的長老會,實則就是魏光和諸葛穆青的角鬥場,其餘的,不過是陪襯罷了。
而魏閥雖然表面上看起來風光無限,但是卻是名不副實,因為人人都知道,魏閥嫡系的年輕一代中,只剩下一個優柔寡斷的魏舒燁,而諸葛家,卻有諸葛玥和諸葛懷兩人在撐著大局,諸葛玥更是屢立戰功,和趙徹並肩作戰,一攻一守,將雁鳴關守得固若金湯。一年來,燕洵和趙徹打的難解難分,雙方各有勝負,然而諸葛玥卻未嘗一敗。就連燕洵,也曾在漕丘大敗於他,損兵折將三千餘人,險些被諸葛玥坐下的頭號大將月七拔了帥旗。
說起漕丘一戰,只能說是燕洵時運不濟,從起兵到現在,他還從來沒嘗試過如此慘敗。
原本的作戰方略是在冀州,第一軍大將程遠和邊倉各領兵三萬從冀州水路和南山小道偷襲位於冀州的大夏糧草大本營。當時的諸葛玥還是軍隊的軍需總調度,自然是坐鎮冀州,奈何那一天,諸葛大少爺突然突發奇想,要去松原吃河蟹,路上又恰好遭遇了程遠大將軍的斥候探馬,於是知悉了對方的動向。知道一切之後,諸葛玥並沒有聲張,而是請君入甕的等待程遠邊倉的到來,隨後一場大火燒死了燕北兵將三萬餘人,一萬被俘,諸葛玥帶著帳下不到八千的押糧兵,喬裝燕北的戰士,在燕北叛徒的帶領下,一路大張旗鼓的穿城過鎮,直入漕丘,燕洵的屬下不查,直到諸葛玥的大軍進了中軍大營這些人才覺醒。
戰鬥發生的迅速,結束的也驚人,燒殺搶掠一番,諸葛玥的親衛隊拔了燕洵的大帳轅桿,若不是燕北禁衛軍拚死守護,可能連軍旗也被人家搶走了。
燕洵當日就在軍中,然而混亂之中根本無法約束潰散的軍隊,此戰被他引以為生平大恥,平時無人敢提。而諸葛玥也是因為此戰,才從後勤的第二線被解放了出來,正式接掌了大夏的西線兵馬。
如今看著這份戰報,楚喬仔細推敲了許久,仍是覺得此戰的漏洞太多。第一,諸葛玥這樣做太過於冒險,萬一當日他抓住斥候之後,程遠等人稍稍有些覺醒,搞一個圍殲,那麼他那八千人是無論如何也衝不出六萬人的包圍圈的。第二,他帶著如此稀少的兵馬潛入燕北,還這般張揚,萬一被人認出,那麼定是九死一生的局面。第三,如果襲營當晚值班的士兵警醒一些,或者發生混亂之後燕洵能及早的控制住局面,那麼諸葛玥成事的可能性也非常小。最後,就是撤離的問題,直到現在,燕北也沒人能找出諸葛玥撤離的路線,他們好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任燕北的戰士們在西北一代翻了個底朝天也沒能將他們找出來。
如果是楚喬來打這場仗,她可能會有幾十個方法來應對,但是不得不承認,她這一切也只是紙上談兵。戰鬥的勝負,很多時候要取決於很多東西,比如士兵對長官的信任和忠誠,比如軍隊的士氣,比如單兵的作戰能力,再比如情報馬匹武器等等。不可否認,諸葛玥的軍隊是實力非常強大的軍隊,以一敵十絕對不是虛言,但是這種戰術,楚喬還是不敢苟同。但是,楚喬卻相信一定還有什麼是自己沒看清的,他這樣的人,不像是衝動的人。
不過勝利就是勝利,以這樣近乎胡鬧的方式,他在燕洵就在軍中的情況下在燕北大營裡殺人放火的走了一個過場。這一點對燕北的士氣,是一個無以倫比的打擊。
對付他這樣的人,還是不能以正常的思路如思考。
夜色越發濃厚,連空氣都是軍隊裡所特有的味道,燈火照在楚喬的臉上,有半邊消瘦的輪廓被投射在帳篷上,從外面看去,是一個清晰秀麗的影子。
已經有一年沒有見過燕洵了,這一年來,除了正常的公文往來,他們幾乎沒有任何交集,偶爾的書信也是公事公辦的口吻。直到前陣子,一名燕洵小時候照料他的老嬤嬤突然來到回回山,找到楚喬,將燕洵吩咐她帶來的東西一一放下,然後就是滿口吉祥話的誇獎楚喬賢良淑德美貌如花,說了半天楚喬才弄懂,原來她是燕洵派來說親來了。
說親?
多麼滑稽的一件事,兩個人要在一起生活一輩子,卻要別人來磨著三寸不爛的舌頭,而以他們兩人的關係,竟然也到了需要說親的地步了。
嬤嬤名義上是來說親,其實只是來通知她一下而已。流水般的聘禮擺滿了楚喬的房間,順著走廊一直擺到院子裡,全都是少見的奇珍,小孩拳頭大的東珠、一人多高的成品珊瑚、吹一口氣就能飛起來的蟬絲紗衣、翠蘭西貢玉石整塊雕琢的翡翠玉鞋、明朗山出產的雞血石墜淚瓔珞、南貢的比目七彩搪瓷彩、還有西域的奇珍異寶珍稀皮草等等,好似世間的瑰麗,一瞬間全都在眼前化開了,金光璀璨,刺得人睜不開雙目。而且燕洵還放出話來,他會在落日山上修建一座納達宮,作為她的居所,正如他的父親一樣。這時楚喬才知道,原來納達二字於北地胡語之中,意為摯愛。
世人所能想像的一切奢華都擺在眼前,也許她該感動,也許她該熱淚盈眶的激動謝恩,然而她的心底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歡呼雀躍。她坐在竹籐椅上,指尖蒼白冰冷,心底蒼茫一片,如果是一年前,她也許會高興的跳起來吧,可是現在,她卻總是覺得這些事燕洵對她的一種變相的安撫和補償。
燕洵漸漸變了,變得讓她認不出了,很多時候,她會懷疑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有什麼意義。就算是燕洵勝了,也不過是燕氏取代趙氏,一個王朝取代另一個王朝,所有她曾經的設想都在朝著另一個軌道前行,而她,卻還在無恥的欺騙著那些善良的百姓,鼓勵他們重建家園,鼓勵他們積極從軍,鼓勵他們奮勇殺敵,他們拋頭顱灑熱血的血戰沙場,以為自己是在為自己的後代子孫建立一個不一樣的時代,然而到頭來,也許只是白白犧牲,這些純樸的百姓,他們是在打一場和他們完全沒有關係的戰爭,而他們,卻毫不知情。
每當想到這裡,楚喬就覺得自己是個混蛋,一個徹頭徹尾的大騙子。
不知道梁書呆有沒有來到燕北,若是他來了,會不會覺得楚喬欺騙了他呢?
她靜靜靠在案頭,頭抵在書捲上,有些累,燭火幽幽的閃爍著,不時的爆出一絲燭火,一切都是那樣安靜,她恍惚間,似乎就要睡去了。
燕洵已經站在帳外很久了,得知楚喬提前一天到,他連夜騎著馬只帶了二十多名侍衛就回到了大本營。在目前這種形勢下,這樣的做法顯然是很不理智的,如今想要他命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不止是大夏和犬戎,甚至還包括燕北,包括他這些表面上忠心耿耿的臣子們。然而,想見她一面的心願太過於迫切,讓他難得的失去了一回理智,可是一路狂奔而來,站在她的帳前,他卻不敢走進去了。
威懾天下的燕北之王,在燕北岌岌可危的情況下就敢帶著人馬衝進大夏的腹地的燕洵,此刻他卻畏懼於一座小小的帳篷,連走近都覺得是一種奢求。
尹嬤嬤回來說,阿楚聽聞婚事,高興的喜極而泣,跪在地上大聲謝恩。他知道,那是老人家說出來哄他開心的,阿楚這樣的人,怎會當著她們的面喜極而泣?怎會跪在地上對他謝恩?他們在一起這麼多年,他幾乎都可以想像的出她聽到這一切時的表情,她一定會淡漠的坐在那裡,聽著老嬤嬤的喋喋不休,靜靜的不發一言,目光飄忽的望著你,好似在聽,又好似沒在聽,然後在嬤嬤說完的時候輕輕的點一下頭,說「我知道了。」
對,就是這樣。
燕洵在腦海裡模擬那個場景,身側是還沒來得及合上的書卷和文諜,桌子上有已然冷掉的茶水,她穿著家常的棉布衫,坐在椅子上,長髮披散在兩側,漠然的好似一切都和她完全沒有任何關係。
雖然,那是他們的婚事,是他們在真煌的時候,就幻想過無數次的婚事。
燕洵不知道哪裡出了錯,他也許知道,卻不願意去正視。他想,他還是信任阿楚的,他知道這個世界上誰背叛他,阿楚都不會。可是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更加不想將她留在軍中,不想讓她和西南鎮府使過多的接觸。世事總是會變,即便你沒有這個想法,其他人,其他事,也會推著你,駕著你,驅趕著你去走這條路。他害怕有朝一日,立場將他和她擺在對立的位置,而當他們身後都站著一批支持者的時候,他們就無法退卻了。
阿楚是一個出色的軍事家,但卻不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家,政治上有多麼黑暗,她是永遠也不會明白的。而他要達成所願,又要淌多少血河,累起多少人頭鑄成的高山。他並不後悔,這一切都是他自願的,又不是逼良為娼,沒人強迫他這樣做,他甚至樂在其中,十分享受這種謀算和殺戮的過程,多年來心底堆積的怨恨和仇恨,像是蟲子一般的日夜啃食著他,那些屈辱,是他一生都無法忘卻的夢魘。然而,他只是希望,在他做這一切的時候,她不要在旁邊看著,不要用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他,然後漸漸失去希望,漸漸走向絕望。
她現在也許生氣,但是時間是會抹平一切,他有一生的時間可以去彌補和解釋。
燕洵嘴角駑定的笑,等到他坐擁天下的那一天,她就會理解他今日所作的一切了。
大帳裡的燈火倒映出一個清瘦的影子,眉眼輪廓,那般清晰。讓他能分得清,哪裡是鼻子,哪裡是眼睛,哪裡是手。
月亮照在他的身上,黑色的大裘顯得厚重壓抑,男人身形蕭索,背後是一片荒蕪的白,遠處有戰士在唱著燕北長調,曲調悠揚婉轉,似乎要轉到天上去了。
燕洵緩緩伸出手來,月光的照耀之下,一抹淡淡的灰影,投射在帳篷之上。燕洵的手高高的抬起,近了,越來越近了,終於,灰影觸碰到黑影的鼻尖、臉頰、額頭,虛擬的光影在模擬著帳內女子的輪廓,像是情人的手。
他想要去觸碰她的手,然而就在馬上就要碰到的時候,一片烏雲突然飄過來擋住了月亮,大地瞬時間淪入黑暗。燕洵尷尬的站在那裡,伸著手,地上的積雪被風吹起,揚在他的大裘上,像是一座雕塑。
在軍營待了三日,一直沒有遇見燕洵,直到第四天,他才從關上下來,看到燕洵的時候,楚喬正在收拾行囊,燕洵就那麼突兀的走進來,也沒有士兵通報一聲。刺目的光從他的背後射了進來,楚喬逆光看去,一時間被恍花了眼睛。
燕洵穿著一身黑色的長袍,衣衫上繡著墨金色的龍騰,眼若深潭,靜靜的望著她,久久沒有說話。
光線太刺眼了,細小的灰塵在光束中上下飄忽著,楚喬看著燕洵,依稀間似乎還是很多年前的鶯歌院,練功回來的少年滿頭大汗,總是喜歡悄無聲息的站在她的背後等著她發現,那時的他們那般孤單,身邊除了彼此沒有旁人,不像現在,被千萬人簇擁著,反而隔得越來越遠。
楚喬站起身來,想要屈膝行禮,可是那「皇上」兩字卻怎麼也無法叫出口來。燕洵走上前來,握住了她的手,她並沒有躲閃,也沒有抬頭,身體被人用雙臂緩緩的擁住,她的額頭抵在他的胸膛上,穩健有力的心跳一聲聲的傳來,讓楚喬想起了北朔城上隆隆的戰鼓。朝陽如血,大地灑金,大帳的簾子被風吹的起起伏伏,楚喬睜著眼睛,似乎能看到盛夏季節清脆的牧草。她的心已經遠遠的飄走了,走的遠遠地,唯獨不在這。
「阿楚,要走了嗎?」
燕洵低聲問,卻久久得不到她的回答,他放開手,就看到她游移沒有焦距的眼睛,像是一汪海子,黝黑的,看不透。
「阿楚?」
楚喬抬起頭來,點了點頭道:「嗯,明天就走。」
「快過年了,留下吧。」
「不太好,還有些事需要我回去辦。」
燕洵固執的說道:「事情交給別人去辦吧,我想和你一起過一個年。」
「犬戎人在打美林關的主意,我不放心。」
「犬戎人也是要過年的,」燕洵看著她,好似他們之間什麼也不曾發生一樣,固執的說:「你不必親力親為,我自會安排別人去料理。」
楚喬沒有話說了,她低著頭,看著光影在地面上投射出一個個小小的光圈,像是斑駁的格子。燕洵心情突然就好起來,他笑著說要帶楚喬去犀靈城去過年,那是他新建起的城市,是如何如何的繁華,如何如何的熱鬧,他準備了舒適的宅院,還親自為她佈置了房間。他反覆強調了那裡的一種小吃,他說是他小時候吃過的,他收復了燕北之後,全國尋找那個做小吃的師傅,結果找到的時候他卻已經死在戰亂中了,好在他的兒子還活著,並且繼承了父親的手藝,如今就留在犀靈城的別院裡。
他說了那麼多的話,甚至有些囉嗦了。楚喬聽了許久,突然抬起頭來,靜靜的說:「燕洵,我不想留在這。」
燕洵突然就愣住了,舌頭似乎打了結,滔滔不絕的話語戛然而止,他看著楚喬,過了許久,才緩緩說道:「你還在怪我?」
楚喬搖了搖頭,眼神平靜無波。
「我只是不想留在這裡和你一起粉飾太平,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什麼時候等你想通了,全都放下了,不再戒備懷疑了,我再來吧。」
燕洵站在那裡,表情變得十分淡漠,他深深的看了楚喬一眼,然後轉身就走了出去,步子邁的很大,一晃就已經看不到身影。
楚喬坐在床榻上,突然覺得很累,這樣的冷戰讓她覺得毫無意義,可是此刻她卻找不到另一條出路給自己。犬戎人還在關外挑釁,過了年就是春汛,她也要提早提防,還有初春的那場貿易對換,事情千頭萬緒,好在她還有事情可做。楚喬無奈的苦笑,繼續收拾行裝,這座軍營太壓抑了,她一刻也不願多呆。
燕洵坐在中軍大帳裡,大將們分立兩側,帳內的氣氛有些壓抑,將士們垂頭喪氣,全沒有一點新年將至的開心。
「如果開戰的話,憑著手上的實力,我們第二軍足以應付十萬到十五萬的夏軍,如果再加上一點點運氣,我們可以抵抗的住大夏的半數兵力連續兩天的攻擊。但是前提是對面的指揮官不能是諸葛玥,他前陣子在雀書谷全殲了我們兩千多人,士兵們現在對他敬畏很深,我怕到時候士氣低落,影響戰局。」
另一人出列道:「有探子回報說,諸葛玥暫時不在軍中,好像是回真煌去了,夏皇病危,他作為趙徹的同盟,理應支持趙徹上位,但是目前有傳言說,夏皇已經內定了皇位繼承人,趙徹榜上無名。」
「就要過年了,大夏軍心不穩,諸葛玥還不在,我們若是趁著這個機會衝進雁鳴關,也不是沒可能的,陛下,這是我們參謀部制定的作戰計畫圖。」
燕洵冷冷的掃了一眼那張作戰計畫圖,只見上面花花綠綠的畫的花團錦簇,什麼騎兵先行盾兵排後,囉嗦了半天也不過是正面硬攻,側翼助攻這類的戰術。他皺著眉看著那個三十多歲的將領,冷冷道:「這就是你們參謀部通宵達旦十幾天做出的作戰計畫?」
那人頓時一驚,額上冷汗津津,支吾道:「我們分析了兩軍的強弱對比,研究了……」
「行了。」燕洵粗暴的打斷他,繼續問道:「還有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東西要匯報?」
眼見燕洵心情如此不好,還有誰敢不識趣的繼續說,不一會,大帳內的眾人一一退下,只剩下燕洵一個人坐在那裡,臉色很差的皺著眉。
然而不一會,一個人影突然走進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壓低了聲音說道:「幸不辱命,屬下有重要情報要向陛下匯報。」
午後的光有些刺眼,晃著那人衣角上紅豔豔的一朵紅雲,那曾經是西南鎮府使的軍旗標誌,如今,已成了秀麗軍的標識。
那一天燕洵沒有吃晚飯,他連夜召集了自己的心腹,帶著五千名禁軍離開了大本營,甚至都沒有和楚喬打一聲招呼。
馬蹄踏出營門的時候,楚喬放在書案上的殘紅劍突然發出嗡的一聲悶響,楚喬疑惑的轉過頭去,卻只能看到香爐裡青煙裊裊的一束。
她隱約間覺得心臟跳得很厲害,砰砰砰砰的響,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冰涼的茶順著滾燙的嗓子嚥下去,卻沒能澆熄心底的那抹無端端的恐慌。
這是怎麼了?她微微皺眉,外面大雪紛飛,天地蕭索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