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1 章
《卷五‧燕北戰歌》心若死灰

  天空黑沉沉的一片,雲層壓的極低,幾乎要貼在腦門上,大雪好似灰色的鵝毛,卷在寒風裡獵獵的飛著。以粗布和皮氈搭建的簡易帳篷裡,燕洵正在靜靜的坐著。火把發出微弱的劈啪聲,戰士們都很惶恐,眼神越發不安,戰馬也發出一聲聲令人心煩的嘶鳴,焦躁的刨著蹄子,空氣沉悶,充滿了恐懼和壓抑的氣息。

  已經足足有半個時辰了,以一萬大軍來對抗那不到三百人的孤軍弱旅,這樣懸殊的比例根本就不是一場正常的戰爭,就算諸葛玥驚才豔絕,也不該撐到此時。月衛的弓箭早已射光,戰刀都已經崩了口子,很多人都已經身受重傷,騎兵的戰馬全都被射死,再也無法發揮機動的靈活性,只能圍聚在一起,背靠著背和上萬人拼著長矛戰刀。

  燕北軍已將他們團團包圍,近身的肉搏激烈的慘不忍睹,被鮮血染紅了的雪原上,燕北軍的前頭部隊和諸葛玥的人馬混戰到了一處,兩股浪頭正面撞擊在一起,戰刀雪亮,衝殺之間,有大片的鮮血噴湧而出,像是滾燙的岩漿灑在雪泥沃土之上。

  風聲呼嘯,殺聲震天,戰馬的嘶鳴聲和戰士們重傷倒下時發出的慘叫聲混在一起,場面如同被煮沸了的沸水,什麼計策,什麼韜略,都已經派不上用場了。狹路相逢勇者勝,此時此刻,人人都好似瘋了一樣,紅著眼睛向對方揮出刀劍,斷裂的肢體、噴濺的鮮血、砍掉的腦袋,像是一排排秋草一樣倒下去。殺人者立刻被人所殺,臨死的人卻仍舊不忘抱住敵人的大腿為自己的戰友贏得攻擊的時間,戰鬥慘烈到無法想像的地步。

  燕北軍縱然人數上佔了上風,但是卻始終沖不散月衛那小小的一團陣營,外圍的戰士們倒下去了,裡面的立刻撲上來,他們搖搖欲墜的揮刀站在那裡,看似馬上就要在一輪接著一輪的戰役中倒下去了,卻仍舊頑強的挺立著,像是甩不掉的狗皮膏藥,敗而不潰,哪怕周圍的戰友都已經倒下,唯有自己一個人,猶自各自為戰,單個拚殺不息。哪怕血肉模糊,哪怕肢體斷裂,哪怕只剩下一口氣,仍舊會拼著挨上一刀也要張嘴撕下敵人一塊肉來!

  這些人,都是從小跟隨諸葛玥的親隨,作為諸葛家的長房之子,打從四歲開始家族就為他請了幾十個武藝師傅,更配備了五百名貼身死士月衛,十幾年來他們跟隨著諸葛玥轉戰南北,歷經上百場戰爭殺戮,從無退縮膽怯,今日,他們更是在燕北軍人的面前再一次展示出了所謂帝國花天酒地的「公子哥窩囊廢」的熱血忠誠。

  燕洵的新任禁衛長聶古揮刀厲喝:「殺!殺掉他們!」

  月九滿身鮮血,一劍刺穿一名燕北軍的喉管,臉上再無高手淡定沉著的風範,一把抹去了臉上的血水,高聲道:「兄弟們!衝出一條血路來!」

  到處都是屍首,到處都是戰刀,屍體多的已經站不住腳了,戰士們一邊揮刀一邊將絆腳的屍體踢到一邊,殺聲和慘叫聲震耳欲聾,血泥滾著肉醬灑了一地。

  一名燕北軍一刀砍斷一名月衛的大腿,那名年輕的月衛非但沒叫一聲,反而一刀穿透了燕北軍的胸膛,燕北的戰士在倒下去之前死命抱住月衛的腰,兩個重傷垂死的人滾在地上,像是兩隻野狗一樣的撕咬著對方,好像他們之間有著可怕的深仇大恨,然而還沒等他們咬死對方,十多匹戰馬奔來,馬上的士兵仍舊在拚殺,下面的兩人卻被馬蹄踩碎了腦骨,腦漿噴射出來,濺到了戰馬的蹄子上,兩個戰士互相摟抱著死在一起,看起來好似親密無間的朋友。

  戰場圍繞著三百名月衛形成了一個赤紅色的可怕漩渦,雙方的陣型完全混亂,外面的燕北軍衝不進來,就在外圍打馬吼叫著,不時的沖上去補充陣亡的同伴。就在這時,西北角的月衛突然被衝開了一個口子,聶古歡呼一聲,戰士們高舉著血淋淋的馬刀就跟在他的後面,如狼似虎般的嚎叫起來。

  「保護將軍!」

  月九厲喝一聲,年輕的臉孔一片血紅,早已看不出本來面目。月衛們眼睛同時紅了,齊齊轉身欲沖,卻被身邊的敵人纏住了腳步。

  聶古高聲叫道:「衝!殺了諸葛狗賊!」

  「唰————!」

  話音剛落,一道白亮的刀光猛然襲來,聶古的脖頸間頓時被劃了一道血線,下一秒,年輕禁衛長的頭顱高高的飛起,身軀一挺,砰的一聲就倒在了血泊之中。

  諸葛玥持刀而立,一身青色長裘越發襯得臉孔光潔如玉,嘴唇殷紅,鼻樑高挺,幽深的眼睛好似深潭,炯炯有神的看著狼藉的戰場,一滴血珠順著他的額角緩緩流下,蜿蜒的滑過臉側的輪廓。在他的背後,是上萬的纍纍伏屍,更遠處,是冒著黑煙的古老城池,再往後,是炮火連天的燕北大地和滿目瘡痍的大夏國土。

  戰爭在肆虐,百姓在哀嚎,西蒙在震盪,天地在流血,他持刀站在猙獰的血泊之中,縱然一身殺戮,卻猶自傲然如巍峨雪山。

  「將軍!」

  「好樣的!」

  如雷的歡呼聲緊隨其後,諸葛玥站在血泊中央,聲音清亮如鳴鐘,高聲叫道:「一個也不準死!全都跟我衝!」

  「遵命!」

  戰士們齊聲高呼,諸葛玥沖上人前,身先士卒,親自帶隊,身手敏捷到令人眼花繚亂,刀鋒捲著白雪,如同滾滾白浪,所過之處人仰馬翻,一片狼藉。

  月衛最後殘存的一百多人士氣大振,喊殺聲震耳欲聾,縱橫燕北所向無敵的燕北軍在這股瘋狂的氣勢下也不由得卻步了,戰事頓時膠著了起來。後方的軍官們氣的破口大罵,可是任憑他們怎樣叫罵,那處被屍體隆起來的高地就是無法被攻下,無論投入多少兵力,那看起來如雨中樹葉一般的一百多人,卻仍舊如不死的機器一般在揮刀劈砍著。

  燕洵的臉色不變,眼睛卻漸漸眯了起來,諸葛玥終於出來了,他站在廝殺的最前線,青裘雪刀,身姿如矯健的蟠龍,恍惚間,燕洵似乎在他的身上看到了閃爍的金光,如九五之絢爛,燦燦奪目,令人不敢逼視。

  一絲陰冷從眼底滑過,燕洵聲音低沉,緩緩說道:「拿弓箭來。」

  侍衛連忙回身去拿燕洵的黃金大弓,金光璀璨,炫目耀眼,燕洵穿著一身漆黑的長裘,眉眼早無當年的清澈和溫和,此刻的他,好似一尊亂世戰火中的殺神,周身烏黑都是被血浸染而成。指腹緩緩摩挲著弩箭,四指併攏,拇指扣緊,摸箭,搭弓,彎弩,命運的繩索在這一刻迴旋倒轉,昔日的畫面再一次於腦海中奔騰而過,燕洵雙臂發力,弩箭如同弓背的熟蝦。

  大風呼呼的吹著,吹過那紛飛的戰火和漸漸冷卻的屍體,天上的烏雲翻滾著,雪花漫天飛舞飄零,遠處有奔騰的馬蹄漸漸由後方逼近,燕洵眼角如霜,背脊挺拔,站在萬軍圍繞之中,以絕對的優勢和姿態,轟然鬆開了握箭的手指!

  金光璀璨的弩箭,嗖然離弦,向著那戰場之上矯健的身體,猛然而去!

  千萬雙眼睛霎時間全都凝固其上,在正午昏黃陽光的光暈之下,命運的箭激射而出,向著諸葛玥的胸膛,恍若嗜血的餓狼。

  諸葛玥揮刀砍翻了一名燕北軍士,猩紅的血噴在他的手背上,像是滾燙的油。不用去看,只是用耳朵去聽,那箭矢穿透烈烈北風的聲響就傳到了耳鼓之上,身軀如同迅猛絕倫的閃電,憑著感覺急速躲閃,箭鋒銳利,順著他的手臂狠擦而過,帶起厚厚的衣料和大片血皮。然而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另一箭已經轉瞬而來。

  連珠弩,燕北楚喬的成名絕技!在國宴雪夜上,在西北戰場上,他曾多次領教過楚喬的這一手箭技,早已不再陌生。然而此刻此箭出自燕洵之手,卻別有一番味道,精妙也許不足,但是力道卻遠遠過之。

  一連七箭,箭箭直向要害,諸葛玥如同遊龍驚盤,一一躲過,終於身軀一震,於狂風驟雨的利箭之中站起身來。目光對視只是一秒,快如閃電,卻好似走過了兩人對決為敵的一生。

  剎那間,諸葛玥身軀如滿月,輪圓臂彎,揮刀擲來,雪亮的刀鋒如同白亮的電閃,雷霆般轟然還擊。

  短促的驚呼聲在身後不遠處響起,刀鋒所指的男人嘴角微微一彎,帶出一個令人無法察覺的笑意。他並沒有躲閃,甚至面無一絲驚慌之色,反而拿起最後一隻黃金之箭,驀然拉弓,凌厲的激射而去。

  天地似乎都在一時間安靜的無聲了,兩人之間隔著千軍萬馬,沉默對視,用盡全力發出最後的一擊,無人躲閃避讓,只等命運對他們的一生做出最後的宣判。

  「陛下小心!」

  「將軍!」

  驚呼聲尚來不及穿透耳膜,一聲戰馬的長嘶聲時響起,雪亮的劍芒如同暗夜裡閃耀的辰星,利箭刺透茫茫雪霧,由燕洵的身後呼嘯而來,在諸葛玥的戰刀刺穿燕洵心臟的最後一剎那,赫然擊中了戰刀的刀背!

  那只是普通的一柄戰刀,怎敵這光華浮動的曠世神兵。兩股力量交加在一處,戰刀轟然碎裂,寶劍卻猶自保持著之前的速度前行,燕洵的利箭穿過諸葛玥的手掌射在他的胸口,緊隨其後,寶劍猛然插入箭矢的尾部,豎直而下,一劍刺入了諸葛玥的胸膛,鮮血蜿蜒而下,流過劍身斜斜的血浪紋路,一直流到尾端的那兩個小小的古篆之上,猩紅滾燙之間,隱約可見「破月」二字。

  諸葛玥的口中頓時爆出一股大大的血花,身軀踉蹌退後,卻強忍著沒倒下去,月衛們目嗤欲裂的沖上前來,護衛在他的四周,月九眼睛通紅,跪在他的身前目灑滾滾熱淚,年輕的劍客猛的回過頭來,滿眼瘋狂的憤恨和暴怒,遙遙的看向大雪中那一隊漆黑的戰甲。

  楚喬坐在馬背上,身側是兩千秀麗軍,馬蹄踩在雪原上,發出隆隆的聲響。她的瞳孔大睜,終於看清了那皚皚風雪中的一張臉,整個人如墜冰淵,手腳四肢冷的麻木,心臟似乎被人掏出來扔到了冰天雪地之中。

  燕洵淡淡一笑,伸手彈去了衣襟上掉落的一粒雪花,緩步走上前來對著楚喬伸出手,溫言道:「你來了。」

  諸葛玥周身鮮血,胸前的創口可怕的猙獰著,他的眼睛裡好似有滾滾黑潮在翻滾著,事實再一次血淋淋的擊潰了他的驕傲和自持,他的眉梢眼角一片冷峭,眼睜睜的看著,強壓住喉間的那抹血腥。

  諸葛玥,你還要自輕自賤到什麼地步?

  男人冷笑一聲,聲音低沉沙啞如地獄惡鬼,喃喃道:「終究,還是我諸葛玥自己一廂情願。」

  冰冷的目光射在楚喬的身上,楚喬只覺得呼吸都變得困難了起來,她不能動,不能說話,呼吸沉重的坐在馬背上,她已然看不見燕洵那虛偽帶笑的臉孔,已然看不見那小山一般高的纍纍伏屍,已然看不見冒著黑煙的悅貢古城,已然看不見天地間的滾滾風雪,唯有諸葛玥,唯有他青裘之上的猩紅鮮血,像是刺目剜心的利箭,赫然正中了她的胸口脊樑。

  歲月似乎在一瞬間倒逝九年,九年前,在真煌外的皚皚雪原上,她義無反顧的選擇了和燕洵站在一起,以仇恨的眼睛望著當年那個孤傲冷寂的孩子。九年之後,命運再一次給了她同等的機會,然而她卻仍舊是毫無猶豫的將劍鋒對準了他。

  風雪依舊,物似人非。天地間瞬間變得蒼茫而遼闊,唯剩滾滾風聲,捲起漫天飛雪,灑在那張已然在睡夢中熟悉的容顏之上。

  手指彎曲,狠狠的握緊了拳頭,指甲插入掌心血肉之中,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月九眼睛通紅,看清她的臉孔,憤然怒罵道:「你這個狼心狗肺的女人,我們少爺為救你而來,你卻下此毒手,今日過後,但凡月衛還有一人仍在,誓要你為今日之舉付出代價!」

  「大言不慚。」燕洵目光淡淡的飄過,語調清寂的說道:「去,踩死他們。」

  「是!」

  禁衛齊聲應喝,轉身就要沖上前去,就在這時,雪原之下陡然傳來一陣轟然的奔騰轟鳴之聲,上千匹戰馬呼嘯而來,馬背上的漢子衣衫各異,有商人、有牧民、有街頭小販、有儒衫書生、甚至還有穿著燕北官服的官員。他們策馬狂奔而至,揮舞著各式戰刀,不一會的功夫,就團團聚攏在諸葛玥的身後。

  「少爺!」

  一名四十多歲的漢子沖上前來,他穿著燕北正五品的文官官服,手拿厚背大刀,跳下馬來,猛如風虎,一邊衝殺一邊大聲叫道:「月大來遲,阿九保護少爺離開!兄弟們跟我衝啊!」

  早在九年前,燕世城死於火雷塬,燕洵被困帝都,年少的諸葛玥就精心編織了這張網。不過當年他是預料不到今日的局面的,他只是小心的安插人手,潛伏在燕北境內,以圖他日各大門閥對燕北這塊肥肉展開爭奪的時候助自己一臂之力。然後燕洵回歸,燕北叛變,這些人就成了諸葛玥在燕北的耳目和手掌,上一次漕丘襲營之後,也是靠著這些人才能得以安然脫身。

  大戰瞬間開始,鮮血飛濺,殺聲震耳欲聾,刀光耀眼奪目。

  賀蕭小心的靠上前來,低聲問道:「大人,我們要不要為陛下助戰?」

  楚喬神情恍惚的看著戰場,腦海中萬千思緒一一飛騰,諸葛玥的臉,燕洵的臉,一一閃現,她不知道是哪裡出了錯,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麼,軟弱鋪天蓋地的席捲而來,幾乎將她整個人淹沒。憤怒、痛心、悔恨、心酸,說不清的思緒將她團團包圍,矇住了她的眼睛和口鼻耳朵,很累很累,累得想要倒地就睡,即刻死去。

  「大人?大人?」賀蕭的聲音在耳邊清晰的響起,越發顯得迫切。

  楚喬身軀一震,登時恍過神來,她一把拔出賀蕭的戰刀,跳下戰馬就沖上前去,高聲呼道:「都跟我來!」

  秀麗軍的戰士們緊隨其後,戰意沸騰如滾燙的水,然而就在他們馬上就要攻向夏兵之際,楚喬卻一刀劈在了一名燕北軍人的胸膛上,鮮血飛濺上她秀麗的臉頰,少女身姿挺拔,如同堅定的巨石高樹。

  一個、兩個、百個、千個、漸漸的,全場的士兵都安靜了下來,楚喬一言不發的攻擊所有靠近她的燕北士兵,好似瘋魔了一般。諸葛玥的親隨目光游移的盯著她,和她保持了一定的距離,燕北的士兵們也驚異的看著她,不敢靠上前來,就連秀麗軍的戰士們,也一個個呆愣原地,不知該作何舉動。

  「阿楚,你在幹什麼?」

  燕洵自人後走上前來,目光陰暗如深泉,定定的盯著她,聲音低沉的緩緩說道。

  楚喬沒有說話,她只是手握著戰刀,站在原地定定的望著他,望著這個她傾盡了全部心力去追隨的男人,只覺得人生恍若一場浮華之夢,自己身纏絲線,好似傀儡,卻久久懵懂不知。

  幾名燕北軍人小心的試探著上前,誰知還沒靠近,楚喬的戰刀頓時飛掠,清亮的刀光之中,一顆人頭飛上高空,在所有人震撼的目光之中,無頭的屍體噗通一聲倒在雪地上,抽搐著,像是沒死的野狗。

  沒有誇張華麗的招式,沒有虛張聲勢的呼喊,她沉著冷靜的將刀鋒對準自己的戰友,站在茫茫雪原上,身姿單薄,身邊沒有一個人。

  「楚喬!你在幹什麼?」

  燕洵的聲音越發低沉,一邊的月大見了,立刻吩咐屬下馬上撤離,燕洵眼梢一寒,燕北的士兵頓時又再追上去,楚喬身形利落,幾個起落就擋在最前面,燕北軍人們早已殺紅了眼,見她對著自己人揮刀,也不管不顧的對她拚殺了起來。賀蕭見了頓時大怒,撿起一把戰刀怒喝道:「弟兄們!保護大人!」

  戰場上一片混亂,已經分不出敵我,楚喬殺紅了眼,自己人的血染紅了她的衣衫,她的手在劇烈的顫抖,身體卻一步沒退。馬蹄漸遠,昏迷的諸葛玥被人抬走,漆黑的戰鷹在高空上掙扎的叫囂著,冷風如同冷冽的刀子,寸寸刮在她的肌膚上。

  廣闊的平原上,血淋淋的屍骸鋪滿了整片大地,廝殺仍舊在繼續,空氣裡充滿了潮濕冰冷的絕望和死寂。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切漸漸安靜了下來,她拄刀站立,腳下是鮮紅的血腥,燕洵站在她的對面,目光幽幽的看著她,恍惚間,她突然覺得對面那人是那樣的陌生,好似從來都沒有認識過,她什麼也不想說,什麼也不想問,拖著疲憊的身子,她踉蹌的轉過身去,只想離開。

  「站住。」

  低沉的聲音從後面傳來,燕洵緩步上前,士兵們潮水般的退卻,只有賀蕭持刀站在她的身前,虎視眈眈的注視著漸漸靠近的燕北之王。

  「你讓開。」

  燕洵冷冷的對賀蕭說道,年輕的將領抬起頭來,絲毫無懼的望著他,以沉默來回應他的命令。

  唰的一聲,燕洵一把拔出腰間的劍,幾乎就在同時,楚喬揮刀而上,多年來的默契讓她不用睜開眼睛就能擋隔開他的招式,一陣激烈的火花頓時在刀劍間閃現,亮的炫目。

  燕洵冷冷的笑:「怎麼?你竟然也能為了他對我拔刀嗎?我還以為普天之下唯有諸葛玥能令你辦到此事。」

  楚喬抬起頭來,黝黑的雙眸望向燕洵,看著他熟悉的眉眼,冷酷的唇角,恍然間怎麼也無法將他和記憶中那個溫和英俊的少年重合在一起,這一刻,燕洵終於從她的記憶中脫離出來,活生生的站在她的面前,現實是如此的鮮血淋漓,她多年執著的執念轟然坍塌,如同碎裂的琉璃,千片萬瓣,再也無法拼合。

  「燕洵,你騙我。」

  燕洵的臉上沒有絲毫愧疚之色,淡淡道:「不騙你,如何引他上當?」

  萬箭穿心也不過如此,楚喬苦笑,眼睛依然乾澀,眼淚卻流不出來,聲音裡帶著說不出的絕望和疲憊,她不解的望著他,搖了搖頭:「燕洵,你為什麼變成這樣了?」

  她的聲音淒惶如同無枝可依的小鳥,再不是那個馳騁沙場的長勝將軍,再不是那個驚才豔絕的絕世將領,再不是那個凌厲果敢的秀麗大人,此時此刻,她只是一個被欺騙了的女子,多年傾心所付,皆化作湯湯之水,付諸東流。

  燕洵沉聲道:「阿楚,你說我變了,其實何嘗不是你變了?大夏將領偷偷潛入燕北,這樣重要的軍情你都不向我稟報,還要在關鍵時刻倒戈相向對我拔劍,我身為燕北之王,殺一個大夏軍人有何不妥,若不是早料到你的反應,我又何必大費周章的矇蔽欺騙與你?燕北和我,在你的心裡難道都及不上一個諸葛玥嗎?」

  楚喬身軀一震,愣愣的望著他,許久許久,突然神經質的慘笑出聲。

  「燕洵,如果燕北有朝一日對宋開戰,你會設計引你懷宋的盟友前來,然後將她殺了嗎?」

  燕洵頓時一愣,他皺眉道:「你在說什麼?」

  「燕洵,你怪我對你不盡不實,可是你告訴我,你相信我嗎?」

  燕洵眉心微微鎖起,沉聲說道:「我讓你回到燕北內陸,不參與戰事,是為你好。」

  「屠殺我的戰友和軍隊,逼迫我離開為之奮鬥了多年的事業,驅逐我遠離權力中心,遠離我一手開闢的戰場,懷疑我,不信任我,監視我,利用我,這,都是為我好?」

  楚喬的眼睛亮的怕人,狂風呼嘯中,她的聲音像是冷冽的刀子,尖銳的射向無邊的暗夜,一年來壓抑的不甘和悲傷如同潮水般翻滾而出。

  「阿楚,你是我的女人,為何不可以好好的留在後方?像別的女人那樣等著我凱旋?」

  楚喬一愣,隨即恍然失笑,她身軀顫抖,笑的眼淚都流下來了,手捂著胸口,苦澀的味道徘徊在舌尖,恍然的搖頭道:「原來,你想要的是這樣的女人。」

  少女的眼睛那般亮,像是璀璨的星子,她定定的看著燕洵,聲音低沉沙啞,問:「既然如此,你為何要來找我?」

  「燕洵,你可以殺諸葛玥,但是你不該利用我,更不該以我和他的感情設這個騙局。」

  燕洵的眼神中陡然閃過沉重的失望,他沉聲說道:「程遠早就告訴過我,你和諸葛玥關係匪淺,可惜我卻一直太過自信,今天你終於自己承認了。」

  楚喬聽到這句話,幾乎想要放聲大笑,程遠?他現在寧願相信那個無恥無義的小人也不願意相信她?她為他出生入死,鞠躬盡瘁,耗盡心血,多年追隨在馬後鞍前,最終,還比不上一個終日獻媚的小人?她曾經以為他只是一時被迷惑,被仇恨沖昏了頭腦,可是現在,她卻漸漸絕望了。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完全的政客,什麼理想,什麼信念,什麼要帶著她回到燕北過好日子,都比不過他的皇圖野心,為了他的霸業,他可以為自己找一切合適的理由,可以相信一切對自己有利的藉口,可以剷除一切阻擋在他前進道路上的人,哪怕這個人是他的師長、朋友、戰友、部下、愛人……

  再說下去已經沒有意義了,楚喬冷冷的轉過頭去,就要離開,可是手臂卻被燕洵一把抓住,男人終於卸下了臉上的冷漠和帝王威儀,怒聲喝道:「你到底想怎麼樣?你要去找他嗎?你愛上他了嗎?」

  楚喬默默轉過身來,看著燕洵熟悉的輪廓,依稀間,似乎又看到了當年赤水湖畔的青衣少年,她緩緩的搖了搖頭,低聲說道:「燕洵,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愛,我只知道我在意你,我關心你,我不能忍受別人傷害你,我以你的夢想為夢想,我追隨著你的步伐在前進,我做一切事都要首先考慮你,你快樂,我就開心,你失落,我就難過,我可以原諒你的錯誤、你的失敗,可以幫你彌補你犯下的一切問題,我最大的夢想就是看到你心願得償,我流落異鄉,無親無故,多少年來,你就是我生存的全部意義,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燕洵聞言頓時動容,他的手心變得很燙,緊緊的抓住楚喬的手臂,微微有些激動的顫抖。

  然而楚喬隨即說道:「可是我現在卻疑惑了,我所做的一切究竟值不值得?我到底有沒有看清你?燕洵,你已經成了權力的奴隸,從回到燕北開始,你就開始懷疑,你懷疑我,懷疑烏先生,懷疑羽姑娘,懷疑西南鎮府使,懷疑大同行會,懷疑一切在權利上對你有威脅的人。我不相信你不知道我對你的忠誠,我不相信你不知道烏先生對你的擁護,你只是害怕,覺得我們的存在會威脅到你的地位,所以你千方百計的給自己找藉口,將我們排擠在外。你的怨恨,你的擔憂,都不過是為你的私心而生,為你的清洗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今天就算沒有諸葛玥,也會是別人,你總是會給我找各種各樣的罪過。燕洵,我不是怪你殺諸葛玥,我只是怪你的手段太卑劣,你不該這樣踐踏我對你的忠心,踐踏我們之間的感情,更不該對我使用如此卑鄙的手段。」

  楚喬爬上戰馬,臨行前深深的看了燕洵一眼,鄭重的說道:「如你所願,我現在要去找他了,我最後一次警告你,如果他死在燕北,這一生我都不會再原諒你。」

  大風呼嘯一聲,吹起楚喬翻飛的大裘,少女低喝一聲,戰馬瞬間奔騰而起,秀麗軍的戰士們跟在她的身後,雪霧狂飛,和漫天風雪卷在一處。

  燕洵站在原地,面色冷寂,久久的站立,宛若一座石碑。

  他覺得,內心有一處突然迸裂了,依稀間似乎可以聽到破碎的聲響,肆意的殺氣奔騰的流瀉而出,染紅了他墨黑的眼睛。

  有人悄悄的走到他的身後,小聲的問道:「陛下,程將軍派出斥候來,說被楚大人攔在了茉莉江對岸,我們現在怎麼辦?」

  寒風吹過燕洵的衣角,他恍惚間,似乎看到了他的父母的臉,還有九幽台前那些衣衫華麗的王國貴族……

  「通知程遠,馬上帶兵繞到閩西山下,一定要在赤水冰湖上將諸葛玥攔截。」

  那人微微猶豫,問道:「若是,楚大人也趕到了呢?」

  燕洵的眼睛微微眯起,閃過刀鋒一般的光,許久,低沉的聲音緩緩吐出幾個冷冽的字:「不惜任何代價,務必將諸葛玥擊殺。」

  戰鷹淒厲的鳴叫了一聲,陰沉沉的天幕下,一片嗜血的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