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已過,寒冬將至,只是在卞唐這個溫暖的國度裡,秋冬之分卻並不是那般明顯的。菊花已經敗了,一朵朵黑漆漆的抱死在枝頭,晚來風急,滿地黃花堆積,輕散的遍地打旋。
楚喬又在做夢了,依稀間,雙腳仍舊是踏在荒原上,太陽是極致的紅,長風從天盡頭刮來,呼啦啦的捲起滿地的篙草,一波波的翻滾,像是枯黃的海浪。日暮原野上,少年開心的縱馬奔馳,臉上的笑容一如既往,是她記憶中最初的模樣,鮮血浸染的土壤中綻放出紅色的火雲,在雪白的馬蹄下奢靡的搖曳,她恍惚間聽到了少年爽朗的笑聲,他笑著說:阿楚,快跟上來啊!
然後她就追在後面跑,陽光炙熱的灑滿了她的全身,風在耳邊激烈的吹過去,前途滿是明黃色的希望,就如同她那八年中千百次的幻想一樣。
可是就在她馬上就要握到他的手的時候,天地霎時間變得蒼白,大雪覆蓋了一切美好和願望,爽朗的少年瞬時間長大,一臉冷漠的站在她的面前,身後是無數身穿漆黑戰甲的燕北兵士。戰士們端著冰冷的箭,遙遙指向她的背後,她倉皇的回過頭去,卻只看到大股血花綻放在那人的身上,冰原潰敗,冷水蔓延,她隨之躍下寂寂深湖,終於看到了那雙孤寂的雙眼,他在她的唇邊輕輕一吻,冰冷的嘴角擦過她的鬢髮,手掌那般大、那般有力,一點一點的拖著她,將生的希望交付在她的手上。
陽光刺眼,掌心像是火一樣的疼,彷彿有字深深的刻在上面。
鮮血瀰漫了她的雙眼,萬千山川在她的眼前崩塌,記憶中生長出荒蕪的野草,大地裂開了巨大的縫隙。海水噴湧而出,她孤零零的被人遺棄,站在烈火熊熊的曠野上,看天際的雪崩和東邊的海水肆虐湧來,將她整個人埋葬在其中。
她很累,疲憊的無力,她合上雙目,朝著那漆黑冷寂的墳場一點點的沉沒下去。
……
醒來的時候,細雨剛剛停歇,月光鑽出雲層,將青白的光柔柔的灑在宓荷居的寢殿上,秋意闌珊,露水滴在寬闊厚大的梧桐葉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大殿空曠冷寂,霎時間,好似這世上的一切都死了,只剩下她自己,她緩緩坐起身子,身體像是剛被水泡過一樣,出了一身的汗,風吹來,乾澀的冷,像是穿透了僵死的軀殼,令她空前清晰的察覺到,自己還是活著的。
柔福殿裡傳來了喧囂的絲竹聲,那是李策在夜宴妃嬪,每天晚上這個時候,都會有盛大的歌舞點綴這座流光炫舞的宮廷。
楚喬剛被救回來的時候,整個朝野都是一片激烈的彈劾,文武百官們終日哭諫死諫上吊諫層出不窮,李策瞪著眼睛跟他們吵了十多日終於惱了,在早朝上一腳踹翻了王位,怒聲呵斥道不做皇帝了,誰愛做誰做。
百官們被唬的大驚失色,在長信宮外跪了整整兩天才把這個剛剛登基沒幾年就已經罷工七八十次的皇帝請上了位。從此以後,再也沒人敢提楚喬半個字了。
好在李策事後的表現也著實讓大家把心放回了肚子裡,除了前幾日診病時他格外用心了些,事後就一副甩手大掌櫃的模樣,又恢復了他風流倜儻沾花惹草的做派。兩天一小宴,三天一大宴,言官們總算稍稍鬆了口氣,暗暗道看來這個害人不淺的燕北狐狸精也沒多大魅力,皇帝去救她,可能也是像以往一樣是心血來潮吧。
李策進來的時候,楚喬沒有出聲,他以為她仍舊在睡,故意輕手輕腳的做出一副小賊的模樣,引得外頭的小丫頭們一個個掩嘴偷笑,捂著肚子,卻不敢笑出聲來。
撩開珠簾,一眼看到坐在榻上的楚喬,李策微微一愣,隨即笑眯眯的走進來,提著一隻精巧的籃子,獻寶般的說道:「有人送了石榴來,想吃嗎?」
楚喬沒有說話,目光有些恍惚,似乎還沒從睡夢中清醒。
李策坐在她的身邊,看著她仍舊青白消瘦的臉孔,眉心輕輕的皺了一下又緩緩放鬆,他拿出一隻石榴,親手掰開,露出裡面一粒粒殷紅的珍珠,他探過頭看著楚喬,笑眯眯送到楚喬的嘴邊,張開嘴,做了一個吃東西的姿勢,說道:「喬喬,張開嘴,像我這樣,啊——」
「李策,我的病好了。」
她的聲音清淡如水,很平靜。李策看著她,很多時候會有這樣的幻覺,覺得一切還是三年前,她受傷住在金吾宮內,什麼都沒有改變。可是很快他就會發現,其實已經不一樣了,她再也不會信心滿滿的同自己說她的那些理想和抱負,再也不會滿懷希望的談起那個男人,再也不會對未來充滿希望和嚮往,就連那雙眼睛,都不再有昔日的華彩了,像是被一層大霧籠罩,一片黯淡的光。
「嗯,快好了。」
「我想走了。」
李策毫不奇怪她會說出這句話來,他蠻有興趣的笑著問:「那你想要去哪呢?」
楚喬茫然的搖了搖頭,很老實的說:「我還不知道,但是世界這麼大,總有我的去處的,如果實在不行,我就到關外去。」
「你到關外去,和你留在這裡有什麼區別嗎?」
「李策,大夏不會放過我的,你留我在這裡,遲早為你招來大禍,我殺害夏兵無數,兩次讓他們的北伐無功而返,還親手殺了三皇子趙齊,大夏目前和卞唐並無戰事,等他們空出手腳來,你會有麻煩的。」
李策沒有答話,而是靜靜的望著她,目光裡的那絲玩世不恭漸漸退去,變得平和,變得冷靜,變得淡定如水,許久之後,他低聲說道:「你為了荊家的孩子和諸葛家為仇,你為了報答燕洵的恩情隨他八年為奴在聖金宮裡艱難求存,你為了保護燕北百姓幾次生死,你為了西南鎮府使和燕洵反目,你為了諸葛玥避世兩年,你為了大同行會和燕洵徹底決裂,現在,你還要為了不連累我而遠走塞外嗎?」
男人的聲音低沉清冷,帶著幾分難掩的疲憊,他靜靜的說:「喬喬,你這一生,什麼時候能為自己想想呢?」
楚喬就那麼愣住了,夜風穿堂而過,吹在她的鬢髮衣衫上,李策輕輕攬住她的肩,用手壓住她的頭,就那麼很自然的環住她,不帶一絲情慾。他淡淡的吐了一口氣,輕聲的說:「喬喬,這個世上,有很多活法的。一世貧瘠也是活,榮華繁盛也是活,碌碌無為也是活,酒鼎奢靡也是活,為什麼你卻總是要為自己選一個最艱難的活法呢?你這個樣子,莫不如是尋常市井的百姓,也好過活的如此疲累。」
李策的聲音緩緩傳來,鑽進耳朵裡,楚喬靠在他的懷裡,思緒都是凝固僵硬的。她想,何嘗不是呢?倘若真是尋常市井中的百姓,想必也不會有如此重的孽緣,不會有如此深的牽絆,即便是會有背叛和辜負,有欺騙和離棄,也不會如現在這般撕心裂肺,鮮血淋漓。
月光靜靜的照進來,灑在他和她的肩膀上,楚喬突然那般累,可是李策,我用了十一年的時間去爬一座山,有人告訴我說那山上有一朵雪蓮,可是當我費盡力氣爬上去的時候,卻發現山頂是光禿禿的,什麼都沒有。山那麼高,我九死一生的爬上去,失望過後,又該如何下來呢?
「喬喬,希望是掌握在自己手裡的,你自己不放自己一馬,誰也救不了你。」
日子一天天的過下去,寒冬蒞臨,卞唐卻沒有一絲冬意,楚喬終於還是在金吾宮裡住下來,雖然無名無分,可是這座宮廷裡,最不缺的就是無名無分的女子,再加上她以往的赫赫聲名,倒也無人敢來招惹她。
想像中的大夏的逼迫和報復並沒有來,好像他們也認定了楚喬已經是一個廢人一樣,之前的恩怨全都一筆勾銷,連一個質問的使者都沒派來。
楚喬想,這是很不正常的,她現在的身份,幾乎相當於當年的日本戰俘,以大夏國內目前憤怒的反戰情緒,為何會這般輕易的放棄了這個痛打落水狗的機會呢?
她去問梅香,梅香大言不慚的道:「他們敢來,就叫賀統領將他們的腦袋一個個的全都掰下來。」
李策派來的小丫頭秋穗笑眯眯的放下一碗鎮好的雪梨,得意的說道:「梅香姐說的是,再說了,陛下對姑娘這麼好,誰敢不識趣的來大呼小叫?」
楚喬卻搖了搖頭,心裡有幾分憂心,應該不會這麼簡單,難道是李策被迫答應了大夏什麼條件嗎?
嬋兒嬌怯怯的說道:「我卻聽說,是大夏的一個什麼大司馬力主要和我們卞唐修好,大夏才不來找姑娘的麻煩的。」
大司馬?
楚喬微微皺眉,大夏的大司馬就是長老會的首席元老,難道是魏光放了自己一馬嗎?
她已經很久都不打聽外面的事了,終日昏昏沉沉,在這宓荷居里不見外人,真的成了李策所說的碌碌無為也是活。
她這半生都和燕洵綁在一處,走過昏暗死寂,走過血雨腥風,走過刀光劍影,如今終於走到前途無路,走到水盡山窮,再也走不下去了。
後來她曾問李策大夏為何不來找她麻煩,李策當時正在興致勃勃的給她看一幅今年選秀的仕女圖,聞言抬起頭來對著她拋了一個媚眼,一副無賴相的笑著說道:「可能是夏皇還對我抱有幻想呢。」
即便是目前的心境如何不適合,楚喬也忍不住的輕笑一聲,陪著他翻看著三尺多高的美女捲軸,看著那些和她年紀差不多的少女眉目間滿滿的飄逸風情,只覺得那目光都是另一個世界望來的。
臨走之前李策站在門口,突然回過頭來對她笑著說道:「喬喬,你仔細想想,這個世上還有誰會對你這樣好,甘心情願的為你放棄很多事,為你出生入死,為你散盡家財,為你拋卻所有,救你於危難生死,卻並不告知你。這樣的人本就不多,你要好好想想,想好了之後告訴我,我就給你置辦一份嫁妝,然後將你風風光光的嫁出去。」
窗外梧桐紅黃,遮連蔽日,天光順著樹葉的縫隙灑進來,一片金燦燦的紙醉金迷。
她站在清寂的大殿中,仔細想著李策臨行前的那句話,仔細推敲起在燕北最後的那一場戰役,何時攻打,何時設防,何處退兵,何人掩護,幾路大軍出擊,幾路大軍阻截,誰能及時傳遞訊息,誰能雷霆出現於境內,還有李策所說的,誰會對她這樣好。
塵封的念頭一點一滴的鑽出來,像是一絲藤蔓,將她的身體纏住,月亮升起,月亮偏西,月亮彎彎的掛在樹梢,月亮落下,日頭升起,又是一個絢麗的一日。
她一直這樣站著,整整一夜,都在反覆的推敲著求證著自己的那個驚人的念頭,她的眼睛漸漸湧出激烈的光,有晶瑩的淚滴落在胸口,大滴大滴的滾出,卻沒有一絲難過的悲傷,她被驚喜和希望網住了,身體在止不住的顫抖,那一瞬間,金黃的陽光順著窗楞照進來,灑在她蒼白的臉上,她笑的像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孩子,淚流滿面的笑出聲來。
楚喬離宮的那一天,天空仍舊下著雨,她沒有和他打招呼,只是帶著簡單的行囊就騎著馬出了正陽門,瀟瀟細雨灑在她的肩上,可是卻顯得有那樣的勃勃生機。
李策仍舊是那個我行我素的皇帝,他此刻正坐在國子大殿的殿頂,一身攏紗暗紅長衫,坐在高高挑起的飛簷上,國子殿下是一片擔憂哭喊咆哮的大臣們,他卻彷彿沒看到一樣,帶著芳香的熏風吹在他的衣角上,揚起裡面袖箭圖紋,他望著遠遠的薔薇御道上,少女一身鵝黃布衣,騎坐在白馬上,兩側是連綿的梧桐,奪目的色彩如同一幅絢麗的書畫。
四個月了,已經夠了。
他這樣微微笑起來,橫笛吹奏起一首歡快的曲子去歡送她,笛音清亮,像是婉轉的百靈,穿透了這座宮廷的奢靡繁華,一路跟隨著她的身影,走出了一重一重的宮門,越過了黃金的門檻,高高的圍廊,暗紅的宮牆,去了一個廣闊的天地。
眉山相護,孤騎赴會,被家族排擠打壓,險些斷送大好前程於塵埃之地。
敗走悅貢,九死一生,形如狡兔卻無有三窟,置之死地而退無生路,家國摒棄,淪入宵小之列,遭萬千黎民唾罵,死不能入宗廟族譜,終成帝國第一叛賊。
絕地異起,以一人之力扭轉外世青海之乾坤,赫赫之威威懾西蒙,時機尚未成熟,卻揮兵東進,只為挽紅顏於一線命垂。
大夏磨刀霍霍欲圖卞唐,燕北發兵東下以報奪妻之恨,甘願拋卻顯赫之基業返回故土,以百萬之軍做賭,終得償微薄之心願。
諸葛玥,我一直以為我才是這世上最瘋狂的人,可是面對你,我卻終知自己的淺薄狂妄。
李策心中淺笑,和一個瘋子,該如何爭搶?
我們都是早已被上蒼欽點了戲碼的棋子,我掙不脫,燕洵也掙不脫,唯有你,有勇氣一次次掙脫逃逸,又有勇氣一次次跳入漩渦,我終究輸給你,輸的心服口服。
曲調異常輕快,合著下面百官們粗重的哭聲顯得是那樣滑稽,孫棣站在宮殿之下,望著那個看起來大逆不道的身影,聽著充耳的歡樂曲調,卻覺得異常寂寞。
宮殿的路長且清冷,兩側是高高的宮牆,依稀可以嗅到宮外的清甜香氣。
這樣明媚的暖日之下,是誰的心底漾起一層輕輕的漣漪,挑破了每個子夜時分的寂寞霧靄,撥亂了寂寂錦宮中的淺淺玉塵。
他一直是如此,以微醉的眼睛看透這世間的一切清醒。
夜幕漸漸降臨,官員們哭的嗓子都啞了,有幾個老臣發了羊癲瘋,已經早早就被抬下去了。
整座宮廷都被掩蓋在一片奢靡的燈火之下,煌煌宮燈透過金吾宮的千百扇宮門窗扉,靜靜的照耀著金吾宮的夜晚。記憶紛亂頭緒,如同從絹布上扯下的一根細絲,輕輕一拽,整匹華麗的絹布全部散亂,徒留一片奢靡的殘紅。
李策從梯子上一步一步的爬下來,百官們哭著爬過去,大叫著陛下要注意身體,勿要肆意胡鬧云云。
「諸君果然對朕忠心耿耿,今日朕已經想明白了,愛卿們快快平身吧。」
眾人頓時涕零如雨,心道皇上總算頓悟了。
「為了仔細反思朕的所言所為,朕決定,罷朝三日,大家也回家好好思量,研究濟世富國之道吧。」
說罷,就在眾多大臣呆愣的目光中揚長而去,還沒走出國子殿,就迫不及待的對內侍說道:「連宴三天,把這次所有入選的秀女都帶到柔福殿來。」
諸人無語,帝王得意的大笑而去。
我們都是命運手下朝生暮死的浮游,倉促之間,便隱現數十年崢嶸冷熱。
喬喬,但願你能走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