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已到年關,儘管今年實在算不上是個風調雨順的和樂年,但是表面上的真煌城還是一派錦繡祥和之氣。臨近春宴還有半月,京城府尹就取消了皇城宵禁,並在長老會的授權之下,減免商人在新年期間的賦稅,鼓勵商賈貿易,繁榮帝都經濟,並以皇帝的名義頒布上諭,宣外省的官員入京朝拜,對今年政績出眾的官員大加褒獎。
就這樣,不出三日,真煌城又恢復了昔日的風采。在官府的有意縱容下,今年的新年尤其奢華,各地富戶相繼進京。真煌城內十里繁華,綵緞裹樹,歌舞昇平,不管外面的局勢是如何混亂,邊關的戰事是如何的迫在眉睫,帝都的人們猶自沉浸在天朝雄偉的迷夢之中。
寒風凌烈的穿城而過,帶起一片醉生夢死的熏風,遙遙的往北而去。
然而,西北邊關與燕北的戰事,卻越發緊張了起來。諸葛玥睡的越來越晚,很多時候幾乎徹夜不眠,書房的燭淚一滴滴的滾落,在燭台上堆積起層層紅浪般的漣漪,映照著他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和仍舊挺拔的背脊,恍若一桿堅挺的標槍。
三日前,楚喬終於再次見到趙徹。
那天還在下著大雪,一連四日的雪堆積了兩尺多厚,行動間幾乎沒入大腿。楚喬這些年身體一直不好,受不得寒,就懶懶的不願意出門,整日窩在房間裡昏昏欲睡。
那天傍晚,諸葛玥的笑聲遠遠的傳來,她歪在軟榻上,輕輕蹙眉,然而剛一睜開眼睛,就感覺迎面撲來一陣涼氣,她輕輕打了個寒戰,拉了拉身上的軟被,微微直起身來。然後就見諸葛玥笑著撩開簾子,對著她說道:「星兒,看看誰來了?」
說罷,領著後面的人就進了寢房。
趙徹逆著光走進來,一身烏色長袍,身上沒有任何繡飾和圖紋,低調且沉寂。他仍舊是那副樣子,似乎高了些,也瘦了些,臉容並沒有如何改變,可是一雙眼睛卻再無當年的桀驁和不遜,變得幽深冷寂,恍若寒潭深湖,即便是笑著,那笑容裡也有三分疏遠和防備。他很平和的與她打招呼,仍舊是當初的那個樣子,微微頷首,然後淡笑著道:「總算又見面了。」
廚房的飯菜流水般的擺了上來,趙徹帶來了北地的羌胡酒,很是辛辣,剛一打開,一陣濃烈的酒香就撲鼻而來。
他和諸葛玥談笑對飲,細說著幾日來的戰事和局勢,偶爾也會插科打諢,說幾句玩笑,互相鄙視一番。
諸葛玥少有朋友,這天地間能與他這般說話的人,也許除了眼前的這個人,就再也沒有旁人了。楚喬靜靜的坐在一旁,酒到憨處,聽他們說起當年的過往,年少在講武堂中互相瞧不順眼的糗事,長大後也是各自自視甚高,直到戰事頓起,朝野腐朽,各地狼煙跌宕,帝國政權飄零,他們才漸漸走到一起。
一樣的出身高貴,身份超然,且心有吞日之志,腹有經緯之才。一樣的桀驁不馴,年少豪情,偏偏不為家國所容,不為世俗接納。一樣的孤傲偏激,任性固執,在氏族眼中離經叛道,被豎為異類。一樣的於錦繡中出生,於錦繡中零落,於淤泥中爬起,一步步走回權力中心。只是,心雖堅硬如鐵,終究難掩一腔熱誠,男人的友誼,在很多時候,就是如此的不需言說。
楚喬靜靜的坐在一旁,少見諸葛玥這般的神彩飛揚,更從未見過趙徹這般的灑脫不羈。
恍惚間,她似乎看到了兩棵歷經風雨的白楊樹,肩並著肩,慢慢長成參天古木。
腦海中另一個影子不自覺的走出來,那些黑暗的年少的歲月,那些跌宕的凶險的日子。在趙徹和諸葛玥並肩沉浮於這個世事人海中的時候,她也曾和一個人一路披荊斬棘,只是終究,他們沒能殊途同歸。
那晚諸葛玥竟然喝醉了,他的酒量從來就不是很好,但是一向自律知分寸,只是今日,面對重逢的朋友,竟有些灑脫忘形了。
楚喬卻知道,他只是太累了。這些日子,西北地區大片雪災,西南糧食歉收,帝國三分之一的國土一片哀鴻,帝都下放的糧草和衣物被地方官員和世家大族層層盤剝,久久無法到達百姓之手。趙飏是帝國西方的實權掌握者,卻縱容下屬公然貪墨,對大家氏族放縱示好,以贏得上層機構對他的支持。不出半個月,西方百姓死亡二十多萬,上百萬百姓千里迢迢的逃荒,往南,往東,甚至還有人向著西北而去。雁鳴關、唐戶關、曜關的關口前聚集了大量食不果腹的難民,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人凍死餓死,然而帝都卻寧願花費大量的金錢來修葺宮殿樓宇,來大肆籌備春宴,也不願發兵發糧來給百姓一條活路。
諸葛玥的諫書已經寫了十多封,然而除了少數無權的言官,滿朝文武沒有一個人願意支持他。他的奏摺被置之不理,他的諫書被高束樓台,朝野一片恭順享樂之聲,長老會的元老們像是一群腐朽的蛀蟲,眼睛只能看到巴掌大的一塊地方,任由地方官員歌功頌德,而對實際災情視而不見。
他說地方災情嚴重,西方百姓已死了二十餘萬。他們卻說大夏四海昇平,百姓生活祥樂,他乃是一派胡言。
他說雁鳴、唐戶、曜關三處聚集了幾十萬逃荒的百姓,若是再不加以疏導,百姓民變,定會釀成大禍。他們卻說三關固若金湯,關外沃野千里,一片坦蕩,居民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連個偷兒賊匪都無法找見。
他說大夏存亡傾覆即在當前,長老會自欺欺人,朝野無道,地方官員貪墨無狀,再不懲處,大亂將起。他們卻反口誣陷他擁兵自重,製造朝野混亂,要擅權專政。
朝廷上的口水仗如同一鍋沸粥,而民間卻隨時隨地都在死人。他們拿出地方萬民進獻的功德傘和萬言書,頌揚皇帝仁慈博愛,朝廷清平高義,大夏福祚綿延,然後反口責怪他沒有證據卻在無端誹謗朝廷。
證據?
她聽到他在書房裡對幾名將領怒極而罵,氣的臉頰鐵青,雙眼好似一潭翻滾的巨浪。
三關之外黑壓壓的難民他們視而不見,西方大地上無數狼藉的屍體他們視若無睹,那悲天震地的撕心哭聲他們充耳不聞,如今,他們卻捧著一群地方米蟲進獻的萬民傘自欺欺人,然後譏諷著向他要證據?
那天晚上入睡前,他沉默許久,然後在她的耳邊咬牙切齒的說他真恨不得一刀刀將那些蛀蟲全都砍了。
他說的那般低沉壓抑,讓楚喬的背脊幽幽然爬上一層寒霜。她伸出手去環住他的腰,輕觸到他的手臂,只覺他的肌肉緊繃,拳頭握緊,肌膚一片冰冷,好似隴上了森然的堅冰。
然而楚喬卻知道,他終究只能是說說罷了。縱然他權傾一時,縱然他地位高超,縱然他手握兵權,縱然他和家族已然陌路。但是有些事,有些人,有些責任,他卻不能不顧及。
夏皇前陣子死氣沉沉,這些天卻漸漸好起來,神智已然清醒,偶爾還能上朝理政。
對於這個在位多年、含而不露的皇帝,無人敢給予半點小覷。多少年來,他似乎一直都是這個樣子,隨時隨地都是一副無心政治的樣子,但是只要稍微有人敢踰越半步雷池,定會遭到毀滅性的打擊。十四年前燕北獅子王的滿門抄斬,就是一個血淋淋的例子。
然而,大家卻都又在這樣想,皇帝畢竟是老了,他不是神仙,不會永遠不死。如今趙徹和趙飏爭位,誰更能取悅皇帝,誰做的更合皇帝心意,誰的贏面就更大一點。而現在,皇帝明顯對那個萬民傘更歡喜一些,這個時候,誰還能煞風景的去抬出西南災情來敗壞皇帝的心情?就算是趙徹,也不得不顧及自己在西方大族眼裡的風評吧。
當時趙徹不在真煌,諸葛玥獨木支撐,從戶部糧部和各大族商戶手中強摳銀子和糧草,源源不斷的運往三關關外,然而畢竟是杯水車薪。
有一次曜關兵將在分配糧食的時候出了一點小小的差錯,因為糧食本來就少,是以米粥很稀,一個大兵面對百姓的埋怨的時候說了句重話,竟然引得當地的難民發生了小規模的騷亂。軍民打在一起,士兵死亡了三十多人,百姓也有五十多人死去,近百人受傷。
月七來報的時候,諸葛玥正在書房,楚喬偏巧也在。對於諸葛玥的事情,她從不過問,但是偶爾遇見,諸葛玥也向來不背著她。是以她聽到了官員們就此事對他作出的種種攻訐之詞,聽到了曜關外百姓對諸葛玥的謾罵和埋怨,月七黑著臉原原本本的上報,那些人罵他貪墨賑災糧草,罵他是黑心吸血的狗官,罵他殘害百姓,罵他狼心狗肺定會斷子絕孫。
他一直就那麼聽著,臉上沒有一點別的表情,只是在月七不願再說的時候,以眼神示意他不得隱瞞。
月七離去後,她一直不敢走過來。那日下午的陽光那般清冷,靜靜的灑在他日漸消瘦的臉上,他坐在椅子裡,靜靜的喝茶,好似剛才的一切都不曾發生。可是楚喬卻見那隻白玉茶杯的底座漸漸滲出水來,雖然被他拿在手中,但是一道裂紋,卻明顯的蔓延過杯壁。
是啊,他們要死了,他們在餓肚子,天災人禍相繼降臨,百姓們沒有活路,官府卻還在貪墨還在斂財,他們應該罵。然而,他們並不知道,朝廷早已默許了這件事,沒有人會理會各地官員的盤剝,所有的災情奏報都被強行壓了下來。中書令給出的答案是,所有的雜務都要等到春宴過後才能上奏。
而他們現在所吃的每一粥每一飯,都是諸葛玥變賣了他在各地的產業才籌集而來的,他這樣驕傲的一個人,甚至要放下身段去拉攏那些京城的商賈,要他們聯手幫助百姓渡過這個荒年。
他太累了,累到無可附加。所以才會狂飲醉酒,於餐桌前大罵皇帝昏庸,朝廷無道,大罵趙飏是個二百五,揚言今晚就要砍下他的腦袋。
他真的醉了,醉的一塌糊塗。
那天晚上,楚喬親自送也已經半醉的趙徹出府。然而剛剛走出大門,原本腳下踉蹌的七皇子頓時挺直了腰桿,眼底再無一絲醉意,很清醒的對她說:「回去吧,好好照顧他。」
楚喬看著他,靜靜而立,一言不發。
趙徹面色有幾分清冷,他們對面站著,依稀間彷彿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時候大夏國力強盛,堪稱三國之首,他是最得意皇子,她是最惹眼的皇帝欽點女教頭,她站在漆黑的天幕下,面對著軍營外的廝殺喊聲,淡漠的對他說:「今日你若是踏出營門一步,必死無疑。」
世事離奇,當時的他們互相包藏禍心,互相防備暗算,怎能料得有朝一日竟會站在一條戰壕裡,成為了並肩而戰的戰友?
「形勢已然如此,我也無能為力,再這樣下去,就是和整個大夏上層氏族作對,我們現在,還沒有這個實力。」
趙徹語調低沉的說,臉上沒有半點波瀾。
楚喬不再看著他,轉身就欲走,趙徹突然在背後叫她的名字。她回過頭去,就見他很認真的對她說:「老四是個好人,別辜負他。」
楚喬眼睛漸漸眯成一條線,幾絲波光隱隱的閃現而過,像是一把銳利的劍。她幽幽的開口,輕聲道:「你也是。」
她說的這般含糊不清。
你也是,是什麼?你也是個好人?
不,趙徹很明白她在說什麼,可是她沒有等待他的回答,轉身就去了,身姿消瘦,看起來輕盈的如一縷風就能吹走。
他是個好人,你也不要辜負他。
天色漆黑一片,天上滿是星火,風從遠處吹來,他深深的呼吸,甚至能夠嗅到由西方傳來的飢餓的味道。
楚喬回到房間的時候,一切已經撤下去了,原本醉倒在床上的諸葛玥也不見了蹤影。她一路往書房而去,果然推開門,已見他眼神清澈的端坐在書案之後,正伏在案上,奮筆疾書。
她默默的站了好久,見他寫完,封好火漆,才緩緩走過去,蹲在他的身前,拉住了他的一隻手,然後靜靜的伏在他的膝蓋上,也不說話。
房間裡的燭火默默的燃著,不時的爆出一絲燭花,噼啪的響。香爐裡的香氣裊裊升起,攏成一條細煙,他的手乾燥且修長,輕輕的拂過她的長髮。
「星兒。」
他低聲的叫著她的名字,聲音帶著濃濃的疲倦和辛勞。可是卻也只是叫了一聲,就沒有了下文。
她的臉頰貼在他的腿上,鼻息間全是他身上的味道,她的聲音好似一層層溫柔的海浪,靜靜的迴蕩在房間裡,她低聲的說:「我全都明白。」
他的膝蓋微微一震,然後,更加緊的握住了她的手。
是的,她全都明白。明白他的辛苦,明白他的疲累,明白他對這個國家的失望,明白他對周圍一切的深刻厭惡。
皇帝昏昏沉沉,皇子奪嫡爭鬥,朝野百官腐朽無能,帝國各個機構都趨於朽敗癱瘓。經歷過戰爭的苦難,親眼見識過底層百姓的辛苦,從蠻荒僻壤之間輾轉而歸的他,又如何能夠看得下去這個國家的朽臭和百官的醜惡嘴臉。
然而偏偏,他還是這奪嫡大戰中的一份子,只是曾經的他還抱著趙徹上位後會推翻一切的天真想法,可是現在,在奪取一切之前,卻要經歷過如此冷冽的寒冬。他甚至不知道,當他們站在皚皚白骨之上,打倒一切敵人之後,這個世界還剩下什麼?
文明被摧毀,百姓被屠戮,軍隊被絞殺,國家被覆滅,剩下的,也許只有他們,面對這個狼煙四起,滿目瘡痍的國土,讓千千萬萬的生命,為這場戰役陪葬。
權術權術,何謂權術,爭鬥之後,卻要以毀滅一切,這樣的代價,他們付不付得起?
「星兒,我真的不是一個好人。」
那天晚上,他在黎明來臨的那一刻,這樣輕聲的說。
隨後的五天,是震驚整個大夏乃至整個西蒙的一點極盡黑暗的日子。
三關外的難民終於發生暴動,他們攻佔了西方氏族大戶的宅門,搶糧搶錢。因為飢餓,他們乞討,乞討不成,他們偷竊,偷竊不成,他們搶劫,搶劫不成,他們終於造反了。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幾十萬手無寸鐵的百姓拿著木頭和石塊砸開了大戶的房門,在隴西厚土上燃起了一道道漆黑的烽火,無數人死於這場混亂之中,隴西地區的官兵好像是紙糊的,在災民面前脆弱的如同一片麥子。儘管他們反覆奏報,說亂民兵力極強,內有高人指揮周旋如何如何,可是卻無人相信,全都將這些當做了他們的託詞和狡辯。
剛剛才上呈了萬民傘的地方官員和氏族們驚呆了,紛紛上奏,可是帝都的百官們怎敢在這個時候自打嘴巴、上奏朝廷?只得秘密調遣軍隊,前往地方平亂。
然而兵部大司馬諸葛玥卻反口問道:「帝國四海昇平,隴西地區的百姓剛剛才進獻了萬民功德傘,怎會大逆不道的造反?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於是,發兵一事被一拖再拖,隴西的戰事越來越緊迫。十二月二十四,一騎快馬馳入京城,馬上的士兵滿身鮮血,手拿著隴西都督曹長青的奏報,口吐鮮血的倒在榮華御道上。
真煌城轟然震驚,皇帝被氣的當場犯了頭風,大罵中書令和百官,並當場剝奪了趙飏西南侯的封號。但是趙徹也並沒有在這場動亂中得到什麼好處,反而是一直不顯山不露水的十七皇子趙義領了西南兵權,出京平亂。而諸葛玥,也因為沒有即時出兵平亂,而被皇帝責罰在家中私過,趙徹幾次進宮為他求情,都被皇帝斥退。
然而楚喬卻知道這一場動亂的由來,趙徹到府上的時候,見到諸葛玥頓時大怒,怒罵他是個瘋子。諸葛玥卻灑然一笑,勾肩搭背的對他說我是想給你將來登位留下點資本,若是全都死了,你這個皇帝去統領誰去?
隴西地區的一場民亂,死傷無數,大戶氏族毀了十之七八,百姓也有近八萬人死於戰亂。但是正如諸葛玥所說,反了是死八萬,不反卻是要死幾百萬,這筆買賣,實在是劃得來。
是的,劃得來。西南氏族盡毀,嶺南沐小公爺勢力大損,景邯也遭波及,趙飏被皇帝怒斥,被削了兵權。趙徹雖然沒什麼好處,但卻也無過失,只有他,被禁足罰奉閉門思過,暫時的,退出了大夏的政治舞台。
一切似乎都是按照他既定的程序一步步行走,然而楚喬卻清楚的記得,那幾日每當聽到哪裡的百姓被大規模殘殺,哪裡的正經富貴人家被滿門屠戮,哪裡的守軍全軍覆沒,哪裡的百姓落草為寇凶性大發之類的消息的時候,他是怎樣的夜不能寐,怎樣的憂心如焚。當日的一切,如果真的有一點偏差,如果他秘密派出的人馬不能約束亂民,不能成功的避開當地的守軍,不能掀動一些軍士的叛亂,那麼結果定會是血泥糅雜,整個西南淪入無邊戰火,後果不堪設想。
他們說的都對,他真的是一個瘋狂的人。
她擔心他會因為被奪了權而心灰意冷黯然神傷,他卻在安慰她終於可以陪著她過一個年了。
春宴終於到來,昔日裡權傾朝野的兵部司馬門庭冷落,裡面卻是難得的一片笑語歡聲。
儘管西南戰亂的消息還是傳進了京城,但是並沒有影響春宴這一日帝都的熱鬧和繁華。大街小巷莊一片人聲嘈雜,官府組織了富商在紫薇廣場燃放焰火,小孩子們的笑聲穿透了重重門牆,順著溫和的風吹進來,傳入這座森嚴高聳的府邸之中。
從三天前開始,諸葛玥就下令府內開始了一輪嶄新的裝扮,紅紅的燈籠沿著迴廊門洞被高高掛起,窗花紅豔,細心手巧的丫鬟們剪出了各式各樣的圖案,有東海壽星,有西陵壽鹿,有八仙過海,有送子觀音,還有極費功夫的千福圖。一盆盆繁花被擺出來,姹紫嫣紅的,到處都是奢靡的香氣,下人們都換了新衣裳,紅紅粉粉,一派喜氣洋洋。
諸葛玥也恢復了很多年前在青山院的生活作息方式,他一直是個很自律的人,沒有一般富家子弟那種飛鷹走馬的習氣。如今閒下來,日子過得更是悠閒,很認真的調理身體,閒時讀書種花,還被楚喬逼迫每天早晨要晨起鍛鍊,兩人切磋身手,刀槍棍棒一一比來,總是能引得滿府的下人們偷偷觀望。時間長了見諸葛玥也沒什麼反應,也就一個個的壯起膽子來,偶爾見他們打到精彩處,還會鼓掌叫好。
日子過得越發恬靜平順,恍若暴風雨的中心,安靜的令人心慌。
新年就在這樣的氣氛下悄然而至,她換上了新衣,豔紅色的顏色團團明豔,照的人的臉色也如三春朝霞,彷彿有無盡的喜氣和希望絲絲溢出。諸葛玥站在她的身後,穿著一身煙青色的長衫,俊朗逼人,隨意的拿起一隻明珠金釵,熟練的挽起她的滿頭青絲,插於她的鬢間發角。
楚喬看著鏡子中的自己,一時間竟然有些恍惚。這樣的自己,她似乎也是從未見過,似乎從很小的時候起,她就一直固執的覺得女子穿紅戴綠是極俗氣的,後來多年奔波輾轉,更是沒有了修飾裝扮的精神。可是今日穿起,卻覺得有層層海浪般的溫暖一點點襲來,她的臉頰豔若春桃,恍若秋水,連眉梢嘴角,都是掩飾不住的歡喜和暖意。
原來所謂俗氣,不過是當時的她沒有那般的心境罷了。
梅香站在一旁笑眯眯的瞅著她,滿臉的喜氣,諸葛玥卻懶懶的走上前來,對著鏡子一笑,說道:「真是傾國傾城。」
楚喬不好意思的推他,耳朵都有些紅了,說道:「哪有那麼誇張,別胡說。」
諸葛玥卻笑著瞅著她,說:「我是在說我自己呢,你想多了吧?」
楚喬大怒,伸手就去掐他,諸葛玥閃身避過,還對著梅香說:「看看你們家小姐,我不誇她她就惱羞成怒了。」
梅香笑眯眯的,也不還嘴,屋外的陽光極暖,極遠處,已經有噼啪的鞭炮聲響起了。
這是這麼多年來,楚喬所過的最舒心的一個新年。她還親自下廚,教下人們包餃子,她想要拉著諸葛玥一起,大男子主義極嚴重的某人鄙視她,施施然的走了。
吃年夜飯,放炮竹,掛花燈,諸葛玥吃到了包著紅棗的餃子,下人們都來恭喜他新年大吉,他心情大好,一路流水般的賞賜下去,滿府都是興奮的謝恩聲。諸葛府的大門緊閉,所有上門的人都被擋在外面,只有午夜時分,趙徹派人送來了兩罐好酒,楚喬和諸葛玥一起喝了,喝的楚喬頭腦發暈,醉醺醺的倒在諸葛玥的懷裡。
下人們在外面放起了鞭炮,噼裡啪啦的聲音傳進來,喜氣洋洋的。楚喬迷迷糊糊之中似乎看到了李策笑的像狐狸一樣的眼睛,她伸手去夠,卻抓了個空。
她真的醉了,可是腦袋卻是那麼的清楚。她恍惚中想起了自己的這些年,想起了小詩,想起了貓兒,想起了敏銳,想起了李陽,想起了軍情處的同事,想起了白髮蒼蒼的爺爺,想起了這些年的奔波和辛苦,想起了幾次徘徊於生死的窘迫和危機,想起了烏先生,想起了羽姑娘,想起了荊紫蘇,想起了那麼多死去的或是活著的人,還想起了李策,想起了燕洵……
幸福來的如此之快,讓她患得患失的覺得一切都是在做夢。
她埋首在諸葛玥的懷中,鼻息間全是他身上那種好聞的杜若香氣,眼眶微微有些濕,她仰起頭來,看著他俊逸的側臉,突然眼睛明亮的說:「諸葛玥,我愛你。」
諸葛玥一愣,低下頭來,周圍全是下人,她的聲音那麼大,甚至壓過了噼啪的炮竹聲,所有人都驚愕的轉頭望著她,她卻全然不顧,只是大聲說:「諸葛玥,我愛上你啦!」
熏風穿堂而過,有人在低聲的竊笑,菁菁和墨兒的笑鬧聲遠遠的傳了進來。她的臉頰淑紅,眼睛裡好似攏了水,眼神直直的,不過半年多的時間裡,似乎又回到了十七八歲的嬌豔容顏,她就那麼直直的看著他,笑眯眯的,臉上只差寫上大大的幸福二字。
呼的一聲,耳邊有風吹過,她突然被某人凌空打橫抱起,然後諸葛玥就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之中,放在滿桌剛吃了幾口的飯菜,轉身就回了寢房。
床榻上的錦被都是簇新的,全部是喜氣的大紅色,上面繡著層層錦繡,有鴛鴦戲水,有牛郎織女,有喜鵲搭橋,有觀音送子,到處都透著一種暖融融的甜蜜。
他的眼睛漆黑,透著一絲熊熊的慾火,一把扯開了衣領,狠狠的盯著她,啞著聲音說:「小妖精,再也不給你酒喝。」
說罷,低頭就狠狠的吻在了她的唇上。他的呼吸急促且火熱,像是一團濃烈的火焰,所到之處,都是一片麻麻的酥軟。
她眼角含笑,抱住他的腰,熱烈的回應了起來。
羅曼低垂,滿目錦緞,長夜喧囂,外面,又是一片熱鬧的歡笑聲。
生命有太多難測的變數,你不知道風浪什麼時候會來,浪頭有多大,會不會輕易的將眼前所擁有的一切都打翻。那些曾經苦苦壓抑的感情,那些潛藏了多少年的話語,那些一直隱忍不發的情緒,終究還是找到了一個宣洩的出口,萬事都是莫測的,所能做的,唯有珍惜眼前擁有的一切。
錦繡遮掩,帷幔紛飛,她躺在層層奢華之中,攀著他的身體。細密的汗水湧出,身心都是滿足的疲倦,她縮在他的懷中,越過他的肩膀,望向窗口,隔著一層窗紙,隱約可見極遠的天空中有絢麗的煙火,肆虐的遊蕩在整個天際。
未來會如何,她都再不會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