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抹殺

十一月十八日,三年一次的丹青玉石展在汴陵如期舉行。

汴陵尚文風,施禮樂教化,眾多秀雅人物齊聚一堂,慶賀這不易多得的文士節日。自酉時綵樓懸燈,皇城內敲擊金鐘,一聲連一聲的脆響橫亙出來,以壯闊之音拉開了會展的夜幕。不多時,萬里燈華,千重城闕,人流喧湧,坊街馳樂。

鎖星樓是整座都城最高廣的樓閣,采磚石結構,飛簷翹脊之上安置紗櫥宮燈,遠遠看去,如同映照出輝彩流麗的瓊樓玉宇。兩列翠華扶搖的儀仗隊伍逶迤拖行樓下,候著錦衾加身的華朝皇帝上了門樓。妃嬪宮娥侍立在朱紅帷幕後,與持戟守衛的羽林衛一起,承載起漫天焰彩光澤。

葉沉淵穿著典雅的玄色衣袍,綴飾朱緯章紋,垂袖站在了樓前欄杆之旁。夜風拂起身後的九曲華蓋流蘇,呈現出威嚴皇家氣象,民眾下拜,山呼萬歲。他巋然不動地接受了與皇帝同等的尊榮,微抬袍袖,賜平全城一派安康。

頓時鮮花焰彩齊天盛放,紅綢飛舞飄蕩。皇朝首先派出一支樂隊,肅立在明玉般的展台之上,領起開展的禮舞。

謝顏著淺紅宮衫雪白衣裙,合絲竹之聲,翩躚而舞。她的身子窈窕而輕盈,如同踏在鼓樂上的仙子。一眾手持紈扇的宮女簇著她,揮動長袖,粉霞兩色相映,像是下了一片流風輕紗。這麼美麗的舞曲爭先引得民士駐足,翹首盼望,就連樓台上的禮衣麗人齊昭容見了,都忍不住在唇邊哼了哼。

她轉過頭,對著心腹婢從霜玉說道:「想辦法將她弄出汴陵,別老在殿下眼皮底下晃。」

霜玉湊過來低聲說:「回娘娘,阿顏由總管一手安置,怕不好突然抹殺掉吧……」

齊昭容擰了擰霜玉的耳朵尖,嗔道:「就不興巧立名目將她弄到理國去啊?」

霜玉連忙低頭:「是,是,娘娘說得極是。下次娘娘帶著婢女在總管面前說說話,興許就能成了。」

齊昭容燦然一笑,回頭瞧著葉沉淵遠遠佇立的背影,眼底的執著又濃了一分。

城前,葉沉淵放眼觀望,街市上人流如潮,熙攘往來,萬千明燈閃爍,淹沒了所有的星輝光芒。妝容靚麗的花雙蝶出示腰牌,提裙上了城牆,躬身在葉沉淵一側低聲道:「衛嬤嬤已將帖子送去了文館,傍晚,文謙先生帶著蓮花街的畫館隊伍湧進了玉石街,排演巫祝之舞。」

說完後,她就退開兩步,等著葉沉淵的指示。

葉沉淵站在華麗翠蓋之下仍然不動,任風拂過雲袖,帶動章紋飛揚。花雙蝶猜測不了他的想法,咬咬唇,又道:「謝姑娘並未接下衛嬤嬤的帖子,只是坐在院裡曬了一天的太陽,瞧著精神氣兒有所好轉。酉時起,文謙先生替她梳了頭髮,換上了斗篷,將她喚出門,似乎是要她扮演月水之神。」

這些消息是由左遷銀衣隊下的哨羽探子傳報的,這兩日來他們散在蓮花街巷裡,為了跟上謝開言的行蹤,幾乎動用了飛鴿與哨鈴。今天傍晚,文館湧出一隊人,著五綵衣,塗抹羽飾,手持木鼓駕車向前,他們看到最先一人以斗篷裹身,藏匿在氈帽裡的臉色顯蒼白,確信是謝開言無誤後,才將消息傳遞了回來。

花雙蝶聽到傳報,心裡的石頭落了地。殿下安排所有的玉石坊廣開珍藏,與太子府的藏玉一起,列於鎖星街上,不就是為了吸引謝開言的目光?既然她能出門,願意走向玉石街,那麼隨之而來的會見應當順理成章。

葉沉淵不發一語轉身下樓,逕直朝著玉石街走去。左遷招手,兩列銀亮鎧甲的騎兵當前駛出,衝向人來人往的街道。民眾紛紛避開,等著密集的蹄聲像陣風刮過去,仍讓道一旁,微微垂首示意。

儲君一步,牽繫萬人。

葉沉淵披著萬千燈華走向前方。

玉石街內,人影幢幢。店舖林立,光彩迷離。所有叫得出名目的玉玦、玉璧、玉瑗、玉雕、玉飾全部承集於此,流映夜幕,呈一片寶象瑞祥。遊客多是文士書生,見到葉沉淵徐步走來,不跪拜,只揖手,簡短問安,再如常散開。

鎖星樓前便是鎖星街,長街一分為二,列出丹青館與玉石展。葉沉淵走上展街,稍稍巡視左右,看玉兼看人。左遷著一色銀衣,尾隨其後。兩人融身柔美玉輝之中,當真襯出翩翩秀雅之風。不多時,汴陵人士聽聞長街展示宮廷藏玉,竟吸引王侯公卿親自到訪,紛紛聞風而動,擠到街道上來。

一時之間,萬人空巷,富貴馬車流蘇絡繹,蛾兒雪柳黃金縷挾著淡淡暖香襲來,玉石街上好不熱鬧。左遷伸出右手,舉起兩指在空中招了招,隱身於人後的衛士得令,調配更多兵力圍住鎖星街。

葉沉淵駐足於長街之上,環顧四周,尋找一點亮麗的光華。假如謝開言戴了那朵簪花,他在連城鎮午宴中特意替她置換過的簪花,那麼他應該是看得見的。蘭花呈白色,花瓣裡藏著翠玉,一旦在夜幕之下,會散發綺麗光彩。玉石如此名貴,為了造出一模一樣的效果,不讓她察覺到簪花已替代,他費了不少功夫。

然而四處光影翩躚,輝彩流麗,吞沒了所有亮色。

汴陵女子幾乎傾城出動,個個美麗纖秀,擁在街市攤案前,與他一樣,看玉兼帶看人。遠處喧嘩,燃放五彩煙火,民眾仰頭,觀望花鬥。

身邊跟上一隊侍衛,暗中肅清街道,便於葉沉淵前行。葉沉淵左右看了一眼,仍然沒發現熟悉的身影,起步朝著街尾走去。

左遷候在身旁,非常不解他的主君為何再走了一遍街展,但又不便詢問。他回頭,看看尾隨而來的花雙蝶,眼裡充滿了疑惑。

花雙蝶輕輕搖頭。

最終,葉沉淵停了下來,冷冷說道:「三百二十家店舖,共計一萬一千件珍品,竟然沒一件能入她的眼?」他的語聲雖然冰涼,眉眼上卻攏了層蕭瑟的霜華,左遷抬頭一看,這才領悟到,太子殿下終究是難受了。

一街之隔的丹青館落得隨和清淨。雖說是館,其實由市集百戶組成的夜會。各家畫師拿出珍藏的卷軸與作品,一一陳列在欄架之上,由著顧客估價。最名貴的藏品一律留在最後壓軸,文士們瀏覽完畫作,不約而同來到茶樓前。

茶樓底層作為拍賣館而遠近聞名,今晚,蓮花河畔的水色天青館大出風頭,竟然拍出了最昂貴的畫作——《秋水長天圖》。

文謙一身青布衫,對著徐徐展開的畫卷講解道:「諸位客官需知,沉淵太子列儲君之位,從未流傳出一字一墨,汴陵文士風流,人傑地靈,三公六卿均推太子為文才榜首,相信諸位也有所耳聞。今天文館展出這幅秋水圖,請諸位明鑒,確係太子所作,底下徽章可作表記。老夫不才,願意獻出此品珍藏,不知哪位有緣,能競價拍下這份孤卷?」

黑衣黑裙的郭果擠在人前,湊上去瞧著金漆徽印,嚷道:「哎呦,果真是太子真跡。誰要買?日後待太子登基,這份珍藏可就翻價幾倍咯!」

太子為人性冷孤僻,眾所周知。少語寡行之人的確難以揮墨成就書法珍品,這也是不傳之秘。但觀文館畫作,筆法流暢,收放自如,竟沒有一絲瑕疵,可見也是出自太子心神愉悅之時。只是這愉悅之時不常有,珍品畫作難等候,錯過今日汴陵畫展,三年之後,太子或許已經登基,還哪裡去尋得一份儲君創作的孤卷?

文謙見眾民士有所顧盼,議論間,又展出了一幅字墨——素絹烏欄《安神曲》。

「珍品,絕對是珍品!」年近花甲的儒師湊近了看,喃喃歎道,「素絹發墨,非筆力純善者不可為之。這則行書走筆恢宏,不拘於烏欄之限,可讚可歎……」

有了大師的首肯,很快,文館以太子真跡墨寶為利,將字畫各一幅拍賣出去,得金千兩。

散場後,郭果吊著文謙的手臂,低聲問道:「先生剛才展出字幅時,有沒有見到異常神色的人?」

文謙呵呵笑著:「小童囑咐我們留意買客神貌,老頭子是知道地——」

「那你快說,有沒有什麼人瞧著可疑?」

文謙拈拈鬍子,笑道:「右巷之中的『摸骨張』。他不是文人,只湊過來瞧熱鬧,先前沒什麼,後來看到《安神曲》的詞兒,馬上低頭走了。」

郭果抓頭,道:「摸骨張?難不成是大公子身邊的,那個小跟班阿吟的父親?」

「正是此人。」

「難怪剛才一一也說了,在市集上竟然見到了謝飛叔叔的骨雕。」

文謙沉吟:「老頭子猜測——那摸骨張私下裡應該見過謝飛,否則不會這麼瞭解謝飛的雕刻手法與創作詞兒。」

郭果貓腰跑了出去:「我去告訴一一。」

外面的茶樓展台上,句狐正唱著小曲兒,郭果匆匆跑過去找到謝開言,三言兩語說完交代的事,又跑回來,對著仙姿綽約的句狐猛瞧。句狐揚起長長水袖,挽起一朵淒婉的花綢,邊退邊吟,吸引了郭果所有的視線。

郭果趴在紅木台柱前,細細瞧著,捅捅一旁頭戴壓花小帽的美貌少女,說道:「真好聽,對吧?」

李若水哼了聲,撇開頭。

郭果杵著下巴頜,看得如癡如醉。她是聽不懂曲詞,不過覺得有種淡淡的悲傷縈繞在戲台上,使她幾乎不能直視女伶的眼睛。

身後有人輕輕拉了拉她的衣衫,又傳來那道怯生生的聲音:「果子,果子,我們回去吧,大公子若是尋來,我們又得挨罰。」

郭果歎口氣,轉身勾住青衣小廝阿吟的脖子,嚷嚷著:「走吧,走吧,去你家看看。」說著便將他扯遠。

謝開言從暗處走出,尾隨兩人身後,輕衣緩行,屏住心頭一下一下的跳動。

一個時辰前,她並沒有這般緊張。

今晚是三年一次的盛會,萬人空巷,君民同樂,也是夜探太子府的最佳時機。

文謙多在市井中走動,認識了一名老花匠,兩人時常談論花草,過了很久之後,文謙才得知老花匠的身份——太子府冷香殿灑掃侍從,閒暇時,他也兼顧滿府的花花草草。

文謙依照謝開言的意思,不著痕跡地問出了一個秘密:太子府有三處禁地,只允許少數人進駐,分別是太子寢宮、書房冷香殿、東角冰庫。

謝開言得到這個消息,在傍晚整飭一番,與文謙一起步出畫館。巫祝舞蹈跳完之後,她使了個障眼法,避開了哨羽的監察,隻身潛進太子府。

果然,在今晚如此大的盛會之下,太子府禁軍全部出動,鳴金疾馳,包圍住了玉石街,以策儲君安全,卻留給她一座空城。

謝開言潛進太子府沒有花費多大精力,本來藉著齊昭容引她入府畫畫的便利,她就觀察到了一半的地形。冷香殿在偏西處,多植清麗花木,謝開言循香而至,放倒值守侍從,燒斷鎖芯,無聲無息進入殿內。

大殿一分為二,裡面設置成太子讀書的居所,外面均陳列著書畫珍玩。

謝開言取下背縛的防水竹筒,抽出連城鎮特使「卓王孫」所作的書畫,鋪陳在紫檀桌案上。一切準備完畢,她翻出太子金印,壓住字畫末尾,端正印上一記。再細細搜檢一番,連暗格都不放過,一枚刻有表字「潛之」的徽章又印入眼簾。她抓起徽章,在字畫與卷軸上各印一記,這樣,不管葉沉淵是白衣王侯還是當朝太子,書畫作品絕對是真跡了。

謝開言待金漆風乾,收拾好印章,擦去摸索過的痕跡,還原給大殿一片潔淨。君子既然取之有道,就沒有理由損壞他人的物品。她在殿內轉了轉,心中一動,開始搜尋書架上的珍品。

過了許久,竟讓她找到了一本錦緞包裹的玉牒。翻開一看,葉沉淵名姓之旁,果然寫著謝開言三字。她取過批示奏折的硃砂筆,蘸好墨,一筆一筆抹去了她的名字,如同抹殺這空白十年的歷史。

謝開言不死心,在裡殿外殿到處翻查,果然又摸出一枚金印,毫無例外,上面也刻著她的名字。她將金印拴在腰間,再次整理好痕跡,悄無聲息退出了冷香殿。

值守侍從仍在昏迷,散落在花叢中。

謝開言悄悄朝著來路潛去,遠處,突然傳來一陣細微的喧鬧,夾雜著警蹕隊伍的馬蹄聲。她環顧四周,發現無處藏身,沉口氣,墜進殿外的水池之中。

葉沉淵滿眼寒霜斂袖而來,玄衣劃過暗處光影,比夜色更加稠亮。左遷小步趨近,突然看到殿前無人看守,不禁問道:「今晚何人當值?」

葉沉淵推開虛掩的殿門,環顧一次,即知殿內有人來過。他走近書架,伸指揩了下櫥格表面,摸到一絲涼沁,還能捕捉到淡淡的秋霜草木清香。

他疾步走向殿外,站在玉階之上,逡視夜景。

左遷不解,傳令守衛巡查四周。

葉沉淵突然低喝道:「點燈,都退下。」

左遷依令遣走侍從,亮起了百盞宮燈,五步一隔,將太子府映照得亮白如晝。期間,葉沉淵站著一動不動,卻說了幾句讓左遷聽不懂的話。

「你要什麼,我都給你,不用如此小心。」

四景岑寂,風聲流轉,無人應答。

葉沉淵又說道:「你出來,我全部依了你。」

四周依舊寂然無聲。

左遷細心想了想,隨即明白殿下不會離開玉階,似乎在提防著潛入者的逃離。他走入殿內,細心查看一刻,馬上出來稟告道:「殿下的書房少了一格錦盒。」

「位於何處?」

「左上第一處暗格。」

左遷報告的語調如常,卻不知裡面應該藏著什麼。十年來,太子妃金印一直靜靜躺在暗格內。

葉沉淵的臉色突然發冷,他揚起手,拍向了身旁的朱紅廊柱。一陣簇簇響聲過後,琉璃碧玉瓦紛紛滑落,跌在石磚之上,碎成一片片殘骸,有的還在泛著冷光。

「你當真什麼都知道了。」他環顧四周,冷森森地說,「想抹殺這一切,還得看我的意願。」

左遷看著殿下鐵青的臉,只能侍立一旁。

葉沉淵站了一會,才開口說道:「全城警戒,封閉四門,實行宵禁,盤查行人。」

左遷得令離去。

葉沉淵捕捉不到任何熟悉的氣息,頹然站在階前許久,終於慢慢走進殿內。他運力閉塞了耳目,只管朝著書架走去。撥開熟悉的機關,裡面躺著一本錦緞玉牒。他低頭看了一刻,終究翻到屬於他的那一頁。

謝開言果然抹去了她曾經存在過的痕跡,就像抹去桌案上的灰塵一樣,永遠留給他一份潔淨。

他背向殿外而立,不願感受四境之聲,窗欞上,掠過一抹輕煙似的影子。

濕漉漉的謝開言從水池底躍上來,見無阻擋,一陣風地離開太子府。跑到與郭果約定的地點,她取下竹筒遞給郭果,並交代了幾句。

隨後,謝開言換上一身乾淨的衣衫,朝著夜市走去。

集市上人來人往,各種雜耍、舞綰百戲聚集一起,不時引得民眾駐足流連,齊聲喝彩。

謝開言沒有心思玩賞,直接去了骨牌館,尋找摸骨張的下落。她曾無意見到一列骨刺人偶,刻得栩栩如生,問及出處,才知道是摸骨張的手藝。

老闆告訴她:「老張頭去了丹青展湊熱鬧。」她這才來到茶樓外,等著郭果出來。

……

戲台上,句狐曼聲唱著《月魂》,還融入了自創的曲子,淚吟吟地念著:「吹走十丈紅塵嫵軟,待晴空,剪出雙燕飛上雲霄殿……」

謝開言心道:狐狸曾說來汴陵見一個人,現在寄居在太子府裡,難道是為了葉沉淵才落得這樣傷心?

想不了多久,郭果勾著阿吟的脖子在前面帶路,她連忙屏住心跳,尾隨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