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侍詔

李如明將蘇瑾帶進了中軍帳內的時候,帳內已是燃了燈,明亮一片。

蘇瑾跟著李如明才入帳便感覺到上頭一道犀利目光盯著她。

她抬頭,便看到劉尋坐在上頭,繡金戰袍上套著玄色甲胃,周身一股屠戮人命、血戰沙場磨練出來的氣勢,凝視著她的眼光猶如冷電青鋒,一看到她眼神便一閃,牢牢緊盯,然後霍然站了起來,大步走向蘇瑾,身上那驚人的氣勢也隨著高大的身形投影向蘇瑾壓了過來。

蘇瑾怔怔的盯著他,李如明帶她來之前並沒有說是面君,她卻一眼就知道此人就是此行的對象,楚武帝。她心下電轉,怎麼辦?她原本是打算到了軍營易容以後再私下找機會見楚帝,將琥珀討回,如今她看著這男子冰冷而深沉,根本不是自己想象中自己養成的男孩……她再清晰不過的感覺到,在自己面前的這個男人,是九五至尊,反手雲雨,凡人無法違逆只能臣服的帝皇。

這個男人渾身充滿了危險的氣息,她忽然覺得自己失去的記憶和現在二十八歲的容顏,在他面前是完全解釋不清楚的,如果她說她是奉聖郡主的話。

劉尋已大步邁到了蘇瑾跟前,伸出手扳起她下巴,仔細端詳,蘇瑾和他對視,卻幾乎沒辦法承受那眼神,那眼神裡承載了太多的感情……驚駭、懷疑、喜悅……一旁的李如明已是驚呆了,呆呆道:「陛下?」

劉尋松了手,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你們都下去,蘇氏留下。」

李如明有些擔憂蘇瑾來歷不明會對君主不利,但看到蘇瑾雙手還縛著,楚帝一向身手不錯,便還是服從了命令,帶著士兵們下去了。

劉尋怔怔地看著蘇瑾,臉上神色變幻,半刻才恍惚問道:「你是誰?」

蘇瑾電光火石之間已下了決斷:「我是奉聖郡主蘇瑾的妹妹。」

劉尋像是被噎住一般,直視她清澈的眼睛:「妹妹?」

蘇瑾道:「是,姐姐離家多年。」

劉尋深深凝視著她:「蘇瑾從來沒有說過她還有妹妹和家人。」

蘇瑾鎮定自若道:「她也不知道,我們從前失散了。」這是最好的借口了,不然怎麼解釋她還是二十八歲的相貌和身體?又怎麼解釋她詐死失蹤這麼多年?還有那些她已經沒有的記憶,一旦問到過去的事情,她除了從報告上知道的事情,其他一無所知,要證明自己是蘇瑾,比冒充蘇瑾的妹妹更難。

劉尋卻不再繼續追問,他緩緩伸出手,半環著她,將她手上縛著的繩索解開,離她極近,蘇瑾能聞到他身上的沉香味,還有藥味裡頭混雜著血腥味,他受傷了?蘇瑾愣了愣。

劉尋伸手輕輕替她手腕揉著那些繩痕,似是在替她活血,臉上神色似乎放松了些,睫毛掩下,目光沉凝,蘇瑾有些不自在,卻一眼看到劉尋拇指上帶著一枚扳指,扳指上赫然正是那失蹤的琥珀!她心神全被那琥珀吸引住了,盯著那扳指不放,劉尋卻忽然道:「奉聖郡主從前是說過不知父母在何方,你相貌和她如此相似,又擅長軍械制造技藝,自是真的。」

蘇瑾呆了呆:這是信了?她抬眼去看他,劉尋看她目光愣怔,握著她的手腕,眼裡似乎帶出了一絲微笑,輕聲道:「既然是奉聖郡主的妹妹,又在此戰立了功,自然是要封賞的。」然後道:「高永福。」

一直站在後頭充當背景板的高永福站前道:「奴婢在。」

劉尋淡淡道:「封奉聖郡主之妹……」頓了頓,轉過頭來問她:「名字?」

蘇瑾道:「蘇……瑜。」

劉尋極快的接了下去:「蘇瑜為正三品御前侍詔,御前聽用。」

高永福躬身道:「謹遵陛下口諭。」

蘇瑾對這些官職有些迷糊,聽起來似乎是個女官職務,她迷惘地看向高永福,高永福上前道:「蘇侍詔先隨我下去,安置好了再來服侍陛下?」

劉尋低著頭又揉了揉蘇瑾的手腕,看著手腕上的紅痕淡了些才放了手道:「嗯。」

蘇瑾看著那扳指,想到若是做了女官,大概有機會接近劉尋,想辦法拿回這琥珀扳指,劉尋看她的目光盯著琥珀不放,眼裡又閃過了一絲笑意,低聲道:「先下去歇息一下吧?你今天也累了吧。」

蘇瑾察覺自己失態,微微躬身道:「是……那我先下去了……」她自覺自己似乎有些禮儀不周,但無論是劉尋還是高永福顯然都沒有介意,走出帳的時候,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冷峻的帝王坐在那兒看著她,眼睛猶如浩瀚海水,盛滿了深沉的溫柔,光投映在裡頭,仿似淚光蕩漾,竟使那眼神多了一絲哀傷。

蘇瑾莫名便想起拜倫的那首《春逝》。

蘇瑾有個不為人知的癖好,讀詩,她整個人理智冷靜,邏輯推理能力一流,是個優秀的特種軍人,在外人眼裡是萬萬和那多情善感細膩柔軟的文藝青年不搭界的,卻偏偏有這樣難以啟齒的矯情嗜好,一到某個場合,腦子裡便會爭先恐後的冒出自己背過的詩句碎片,酸得令自己都覺得矯情,卻依然不能遏止。因為她不善言辭,所以總在詩句裡發現她難以形容表述出來的感想。

高永福帶她到了個帳內,一邊吩咐了個小太監,過了一會那小太監將她的包袱、弓箭都一起拿來,高永福笑道:「蘇侍詔請先歇息,我讓人給你打水來洗臉,然後給您送餐。」

蘇瑾點了點頭,松了口氣,靜靜考慮接下來應當如何做。

高永福走進中軍帳內,明燭照映得劉尋的臉染上一層暖色,他端端正正的坐在幾後,前邊擺著的膳食一點都沒有動過,臉上的表情似在夢中,高永福心中歎了口氣,上前復命。

劉尋抬眼看他,眼睛一閃:「都安置好了?」

高永福連忙道:「是,熱水食物都吩咐下去了,斷不敢怠慢蘇女官,陛下也用膳吧?」

劉尋似乎才確定了遇見蘇瑾不是自己在做夢,他臉色緩和下來,拿了筷子,才吃了兩口忽然皺眉道:「送到她那裡的也是這樣的飯食?」

高永福一瞥那糙舊米飯,忙道:「上次遵陛下命,除了傷病士兵能用白米,其余將士一視同仁,均用軍糧糙米,所以我讓小喜子專門去傷病營那兒調了白米給蘇女官,還命人即刻殺了只羊,挑了腿肚子上最嫩的炒了個碟兒先送過去了,一邊熬著羊骨湯准備明兒用,陛下也受了傷,一會兒也用些?這些天陛下一點葷腥都不沾,與士兵同食,若是龍體保養不當,豈不是社稷之憂。」

劉尋不以為意,一邊吃著那糙米飯就著窩窩頭,一邊道:「她不愛吃內髒,這些天飲食你看著些……還有,晚上天寒,被褥要加夠,若是不夠調我帳中的過去……」

高永福連忙應是,劉尋喝了幾口水,放了筷子,忽然自言自語道:「高永福,你說她這次不會走了吧。」

高永福裂開嘴笑道:「回陛下話,依奴才的想頭,既是回來了,看上去面色紅潤身體健康,一點兒不顯老,還編了妹妹的話頭,必是想換個身份留在陛下身邊,定是不會離開了。」

劉尋臉色一變,卻是忽然從幾乎令他沖昏頭腦的興奮中回過神來:「傳御醫去給她把把脈!她當年那樣的身體……中的還是絕毒……興許身上還有什麼後患……」

高永福呆了呆,想起蘇瑾那氣色,不像還中毒在身的樣子,他臉色為難道:「如今戰事才結束,御醫們都在替傷病士兵包扎看病……」

劉尋臉上有些不耐煩道:「誰的命能和她相提並論!」

高永福連忙噤聲不言,轉身下去。

蘇瑾簡單擦洗過後吃了送過來的飯菜,雖然簡陋,卻是她這些天來吃的第一餐米飯,所以她吃得還算多,才吃完,高永福便帶來了個御醫,高永福解釋道:「大戰方畢,恐怕軍中會流傳疫病,您是要近身伺候陛下的,因此讓大夫把脈確認下。」

蘇瑾暗忖居然還有入職體檢,依言讓那御醫把脈檢查。

劉尋在帳中等到御醫前來,回報說蘇女官身體健康,一切安好時,既松了一口氣,復又皺起了眉頭,深思起來。

高永福卻小心翼翼道:「陛下,您今天的傷,讓御醫給您看看?」

劉尋還沉浸在思緒中,漫不經心搖頭道:「小傷,不妨事,軍中傷員甚多,你們且先顧著他們,先下去吧。」

高永福愁眉苦臉的走出來,還是悄悄讓御醫開了藥,吩咐人去熬煮准備讓劉尋服用。

蘇瑾飯後走出帳篷,發現自己住的帳篷正是在中軍大帳左後方,距離很近,她好奇的四處走了走觀察地形,卻一不小心碰上了端著藥走出來的高永福,他看到蘇瑾,眼睛一亮,將手上的托盤遞給蘇瑾壓低聲音道:「蘇侍詔來得正好,陛下身上有傷,需要服藥,卻因顧惜兵士,不肯浪費傷藥,你今後就要近身服侍陛下了,就從今晚開始吧,想辦法勸說陛下顧惜龍體,將這藥服下。」

蘇瑾端著那托盤,烏漆抹黑的藥躺在瓷白的碗裡,散發出濃濃的藥味,她有些遲疑,高永福卻連忙將她往帳中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