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雙玉

良僵城在大楚和西羯邊境上,城內楚人和西羯人都有之,十分繁華,歸屬在歷朝歷代都有爭議,本朝當年是劉尋還是王爺的時候就占回來,自登基後一直是大楚的地界,被西羯占領去了大約一年,當時的西羯太守和一些文官因懼敵投了敵,西羯便用了他們一部分繼續治理良僵城,劉尋占回城後,這些投敵的楚朝官員自然是重罪論處了,這也是他們的家眷立刻就被拉上宴席輕賤侮辱的原因。

不過這些劉尋卻都不會讓蘇瑾知道,他換了身便衣,披著狐氅,仍是華貴逼人,矯矯不群,近侍只帶了高永福和蘇瑾兩人,另有幾個侍衛遠一些跟著,在街道上漫步。其實城才收回,劉尋帝王之尊這般輕裝簡從在城裡走十分危險,蘇瑾心中雖然也有此顧慮,卻也知道,這位年輕帝王不會輕易改變主意。

大雪才住,加上又才經歷過大戰,許多店鋪都還下著門板,沒有開張,一些飯館、客棧這些還是開張了,客人不算多,有一些士兵在用飯,看起來倒沒有白吃白占,然而走到西頭,就略微熱鬧些,這邊賣的都是過年用的東西,年關近了,良僵城又回到大楚,劉尋昨日攻下城,便讓人敲鑼四處公告安民告示,城裡的居民吃了定心丸,附近的村民更是聽到了風聲,看了城外貼的告示,便也都進城來探聽探聽情況,看一切安好,便也漸漸熱鬧了些。

蘇瑾頗感興趣,隨著劉尋城裡溜達了一圈,看著日近午了,劉尋忽然道:「適才看到那邊的戲園子還是開著門的……可知雖然蕭條了些,百姓們還算安心……我們去戲園子裡逛逛。」

蘇瑾身為特種兵,讀的又是軍校,看電影都非常少,聽到戲園子,倒是起了些興趣。

泰華園是良僵城最大的戲園子,門口水牌寫著《御駕親征》,想是今日的戲目,高永福笑道:「這戲園子老板倒是會挑戲目,想是要奉承陛下。」劉尋不置可否,走了進去。

戲園子大堂裡約有二十來個人,兩邊的樓台上包間內人數寥寥,戲台四角有木柱,台前兩根柱子分別掛有對聯,寫著「或為君子小人或為才子佳人登場便是,有時歡天喜地有時驚天動地轉眼皆空。」戲台護欄上雕著蓮花,戲台頂部裝有垂花倒欄桿,場中鼓樂喧天,花茵鋪地,寶燭輝煌,鋪設得十分齊整。

有伙計出來,看他們一行華貴逼人,連忙往上頭迎,樓上包間裡灑線桌圍,鎖金坐褥,還算舒適,欄桿那兒安置了座位,方便靠著看台看戲。戲台上正是打得熱鬧,一群武生在翻著筋斗滿場旌旗飄揚,鑼鼓聲聲,劉尋叫了高永福過來吩咐道:「才打仗,誰耐煩看這些,叫人拿戲單子來看看,我們點一出。」

高永福連忙跑了下去,過了一會兒果然有人送了單子上來,包間裡又送上來精致茶點。

劉尋翻了翻戲單子,道:「就這出雙玉蟬吧。」

高永福面色不變,連忙下去安排不說。

侍衛們都在包間外和樓梯下守衛,高永福又出去點戲曲了,包間裡只剩下劉尋和蘇瑾,蘇瑾便替劉尋倒茶,劉尋盯著戲台子道:「坐下來看戲吧,這裡也沒別人,不必拘禮。」

蘇瑾想了想依言靠著柱子坐下,劉尋沒再繼續說話,只看著台上,過了一會兒果然換了戲目,一個女子上了台,對著菱花鏡在唱,倒是字正腔圓,十分清晰,依稀能聽出唱詞:

「我與你晨昏做伴成知音,

我與你患難時光不相棄,

我與你風雪旅途未離分,

我與你共嘗人間酸苦酒,

我與你共識俗子冷酷心,

我與你一起悲傷總流淚,

我與你同時煩惱同傷心。」

唱詞十分哀切婉約,然而不知前情,蘇瑾也就可有可無的看著,劉尋轉過眼來看她一眼,又看了眼剛回來的高永福,開口問道:「這出戲說的什麼?」

高永福連忙道:「這出戲說的是沈舉人趕考路遇強盜,被曹老漢所救,曹老漢酒後將自己女兒許配給沈舉人的兒子沈夢霞,以雙玉蟬為聘,沈舉人回家後病逝,命人將周歲嬰兒郎送到曹府門,原來他兒子才周歲,曹老漢心知誤了女兒終身,不久悲憤而死,而族人威逼芳兒以姐弟名義扶養沈夢霞。曹芳兒含辛茹苦撫養沈夢霞,十八年後,沈夢霞考中狀元。曹芳兒悲喜交集,面對菱花,發現鬃發已白,青春已逝,但依然期望嫁給弟弟,結果沈夢霞不知此事,已另與意中人訂婚,並將芳兒終身不嫁,養育幼弟成人之事上奏,請旨旌表,芳兒悲忿不已,取出玉蟬,當眾訴說原委後,飲恨而死。」

蘇瑾聽了高永福這介紹,頗有些驚訝地看了眼似乎正在專心聽戲的劉尋,總覺得這樣兒女情長的戲,似乎不是一貫冷峻的劉尋會喜歡的戲,劉尋卻似乎毫不介意地看著台上。台上一年輕小生已經出來,錦衣華服,英俊挺拔,與容顏憔悴的女子對唱:

姐姐你因何出此言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十幾年來你為我不嫁為我病,

患難相共情意深,

今日已把災難度,

從此生死永不分。

蘇瑾看了一會兒就覺得兩人對戲對上半天頗為乏味。劉尋卻看得十分認真,過了一會兒轉頭過來看蘇瑾道:「這女子辛苦培育丈夫十八年,卻不得不將丈夫拱手於人,這沈夢霞可真負心了。」

蘇瑾猶豫了一會兒道:「她若是有意嫁給沈夢霞,為何不早點和沈夢霞說明?一般人都不會對自己的姐姐生出什麼想法吧……也怪不得沈夢霞。」

劉尋臉上表情十分惆悵古怪,低低重復:「是啊,為什麼不早說呢?」

蘇瑾被他那近似沉痛的表情驚了一驚,不敢再說話,只好轉頭去看戲,心中卻越發驚異,這些天她眼裡的劉尋,冷酷,堅定,卻完全沒有想過這樣英明神武的帝王會看戲,居然還會一本正經的和人討論劇情,這實在讓她有一種詭異的偏了畫風的感覺。

她只好專心看戲,高永福早借口出外點點心,包間裡只剩下蘇瑾和劉尋二人,默默無言,古代戲曲,節奏十分緩慢,台上人哀哀切切,卿卿我我,一歌一頓,一步一亮相,她靠著包了軟墊的欄桿,被包間裡的炭盆暖氣一烤,因昨夜宿醉未消,漸漸便覺得有些困倦起來。

高永福在外打點磨蹭了許久,才進了包間想看看陛下有什麼吩咐,結果一進去便看到蘇瑾已靠著欄桿閉上眼睛,身上卻披著劉尋的狐氅,半邊臉陷在雪白的毛尖裡,睫毛微抖,已是盹著了。高永福剛要說話,劉尋便轉過臉來掃了他一眼,眼光冷冽,止住了他的說話聲,高永福不敢再說話,輕手輕腳地又離開了包間。

蘇瑾一覺醒來,場上卻已住了鑼鼓,幾個女子在上頭撫琴弄笛,樂聲猶如春風滌蕩,想來她竟睡過了一出戲,她有些窘迫,轉過臉看到劉尋凝視著場上出神,並沒有在看那些女子,而仿佛看向遙遠的彼方,包間裡光線陰暗,他半邊臉隱在暗處,顯出憂郁的輪廓出來。

她有些愣怔,動了動身子,身上披著的狐氅滑落,饒是她一向淡定,也不由的有些窘迫起來,這兩日她也大異往常,頻頻失誤,判斷失誤導致醉酒,陪著任務目標行走結果自己卻打盹了,也不知為何,初見劉尋,她感覺到危險,待到略略熟悉了,卻又感覺到在他身邊頗為放松,無需警戒……這難道是從前的潛意識給自己帶來的感覺?

她拾起那狐氅,看向劉尋,劉尋轉過臉來看了她一眼,自然的接過那狐氅,也並不披起,只掛在肘彎,一只手揉搓著上頭的軟毛。

蘇瑾目光落在他的修長手指上,卻忽然吃了一驚,想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道:「陛下……您的琥珀戒指呢?」她到的這幾天,劉尋一直戴著那戒指須臾不離,如今他手指上卻空空如也,不會丟失了吧,她開始回憶今天出門時是否見到劉尋戴著那戒指。

劉尋臉上沉了沉,嘴角挑出了個類似冷笑的笑容,道:「今兒出門急了,沒戴。」

蘇瑾躊躇了一會兒終究開口,卻是和醉後所言一樣:「那琥珀……久佩會令人不育……陛下……」

劉尋已截口打斷道:「是麼?不過當日令姐給我的時候,說的是這琥珀能解毒,叫我在食水之中使用。」

蘇瑾整個人呆了呆,不是說是戰場上失落麼?這琥珀是外星產物,可淨化食水,又能放出射線避孕,時空管理局有嚴格規定,這東西不能交給異時空的人,難道自己當時在報告裡撒謊了?她簡直難以置信這是一貫嚴謹的自己會做出來的事情,正在震驚之余,劉尋卻已不看她,緩緩道:「出來也有時間了,是時候回去了。」

外頭簾子一挑,高永福已是躬身迎接,他往門外走了去,蘇瑾只得跟上,心裡反復思量,該如何將那琥珀拿回,出了戲園子,下頭卻已停了一輛青蓬馬車,高永福伺候著劉尋登了車,又示意蘇瑾上車,自己卻在外頭跟著侍衛隨車步行,一路車廂內寂靜無聲,在難耐的沉默中,蘇瑾終於忍不住再次勸說道:「陛下這些年都無子嗣,還是寧可信其有,把那琥珀收了吧。」

劉尋眼睫垂下,臉上喜怒不辨,沉默了許久才淡淡道:「朕無子嗣,不關琥珀事。」

蘇瑾不明其意,心下斟酌一會兒,卻是掠過個念頭……難道劉尋竟是不行了?一時之間居然難以張口細問,車廂內光線黑暗,年輕的帝王卻忽然抬眼看她,漆黑的眸子似結寒霜,如怨似怒,她悚然而驚,不敢再追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