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闈放榜後,宮廷即將舉辦的曲江盛宴已名滿京城,令京中文人趨之若鶩,千金難求一帖。而此時南邊已獲大勝,叛王劉璉避入南夷,因那一帶山多瘴氣重,皇上體恤兵力,並不使追擊,只剿滅了叛軍余黨後,收回所失州府,撤了劉璉名下藩地,以休養生息,恢復民生為主,免了戰地稅三年,命定國侯班師回朝,聽候封賞。因這大勝,京中更是喜氣洋洋,舉國歡騰。
上巳節那天,春回大地,曲江池畔煙水明媚,花樹繞池,彩幄翠幬,匝於堤岸,池中彩舟點點,處處鮮衣健馬,京中人傾城而出,聯騎攜觴,共賞芳辰。
這一日蘇瑾起床,就被如秀他們端進來的衣物首飾嚇了一跳,如秀笑道:「都是陛下親選的,請您今日務必要穿戴的。」
蘇瑾好奇道:「不必穿女官服麼?」
如秀笑道:「今兒這宴會,陛下並不讓您御前當值,自是不用穿女官服,更何況今日可是上巳節!青年男女可向心慕的人大膽吐露心意而不被視為越禮,豈有不好好打扮的?」
蘇瑾笑著問:「可是如秀姑娘也有心上人?」如秀臉一紅,不再接話,和幾個宮女圍著忙碌了一番,盛服嚴妝後推她到了鏡前,她看到鏡中的自己也嚇了一跳,她那天看到劉尋身著紅袍還覺得納罕,如今自己身上的也是一身眩目紅裳,配的全是明晃晃的金飾,除了頸間的瓔珞金鎖外,發上壓著金蓮,耳垂墜著長長金墜子,手上還一連套了七八個細金鐲,唇上再點了鮮艷朱砂,整個人顏色艷異,光輝動人。
如秀贊道:「侍詔應當常穿紅才是,一般人穿紅戴金會俗,侍詔神清骨秀,眸若寒星,壓得住紅。」
蘇瑾有些靦腆,一抬頭卻看到劉尋從門外走來,一身玄色繡金龍袍,凜然生威,一看到蘇瑾便眼前一亮:「一般人撐不起這紅色,這是織造司新染出來的,別處還買不到這樣正的紅色,也穿不起,經不得水,只要一過水就再沒這樣鮮艷了,前兒他們做了件來給朕穿著試試,那天穿著去書院的那件就是,我穿著覺得還好,很輕軟,只是千金就穿這一次,倒只有你這氣勢方才襯得起。」
蘇瑾驚歎了下,她也知道古代織染技術受限,所以略微鮮艷些的顏色都很難制,不過她並不想這樣出風頭的,更何況也太浪費了,劉尋卻笑道:「朕還讓他們做了套嫁衣。」
蘇瑾輕咳道:「這是正式宴請,我不好和陛下一起入場,我和嚴霜自己過去就好了。」
劉尋垂下睫毛,一副很是難過的樣子,蘇瑾有些吃不消,仍是硬著心腸微微低頭請劉尋先行,她原本對劉尋表態後打算拉開距離,沒想到劉尋一場病讓她狠不下心,成了如今這樣尷尬局面,她已無法取得任何進展,自己的存在只會讓劉尋完全不會考慮其他女子,沉重的過去讓她無法背負,她已在考慮返程的事,讓時空管理局另想辦法,然而這之前,她該如何穩妥地解決雍王這事?她一旦消失,雍王會不會狗急跳牆?看劉尋的樣子,似是不以為然,但是自己卻不敢在劉尋面前透露自己要走的意向,她隱隱覺得,劉尋如今在她面前擺出這一副心平氣和不疾不徐追求的樣子,不過是因為還有希望,一旦知道自己要走……大概,就走不成了。幾個晚上她在夢中,都夢見那一日劉尋站在那山河地理前,看著她,黑漆漆的眸子裡全是哀慟委屈。
因為抱著要走的心,蘇瑾對劉尋有些心虛,這些天劉尋只要不太過分的要求,她都一一滿足了,看著那青年帝皇遂了心願心滿意足眼睛裡仿佛都盛著陽光的樣子,她心裡越發愧疚。
曲江宴主場設在芙蓉苑,旁邊連著的便是紫雲樓、杏園、慈恩寺,赴宴的仕女們一早就到了,雍王妃作為女客這邊的主持,更是三更即起,為了不讓自己被那些比自己年輕貌美的女學生壓住,她今日千挑萬選,打扮得極鮮亮,一身紅妝醒目之極,妝飾上則只是淡掃蛾眉,朱粉未施,著重突出天然不遜於二八少女的白皙勝雪肌膚,頭發也刻意挽了個顯得年輕俏皮的墮馬髻,清晨起來攬鏡自照,頗覺風流嫵媚,別具一格,雍王今日和她一同赴宴,看到她也覺得眼前一亮,更是以為王妃這是要挽回了,心中不免暗自自負,舉止更是凸顯風流倜儻。
王妃正在女客這邊應酬之時,已是看見一行小黃門邊擊掌邊飛跑著清道,遠遠已能看到黃塵影裡,錦衣如繡,簇擁著御輦過來,庸王妃心中一喜,連忙整衣掠鬢,輕咳道:「陛下駕到了!」帶著眾女客到園門外,與雍王帶領的男客們肅然俯伏道旁接駕,只見一對對儀從過去,先是引駕太監,約有百余人,然後是錦衣侍衛們擁著金龍步輦到殿前,然後看到那青年帝皇筆直英挺的身影下了步輦,道了句:「今兒上巳游春,與眾卿同樂,大家不必拘束,且起來吧。」眾人謝恩後起身,劉尋昂然向前,雍王微微落後一步緊跟,劉尋少不得說兩句客氣話:「雍王這次費心了。」
雍王只是笑著謙虛,二人樣貌都頗為出色,只是劉尋冷肅慣了,雍王卻總是春風帶笑,一同並行,更覺冷的更冷,暖的更暖。女客們皆紛紛贊歎起來,上巳節原就是仕女們情思奔放之時,少不得言語大膽起來,雍王妃聽到後頭的女學生悄悄議論:「匆匆一瞥,怎麼看著陛下倒像那日和蘇侍詔來演武的侍衛?聲音也像。」
雍王妃轉頭斥道:「陛下也是你們胡亂議論,拿來和侍衛混比的嗎?」
早有女學生推宋之雪:「之雪你看是不是?」
宋之雪歎道:「那怪那天看著就氣宇軒昂貴氣逼人,不似凡人……想來陛下文武雙全,少年便領軍建下不世功勳,竟無一絲誇大的。」女學生們都激動得滿臉通紅,想到那日陛下親近和藹的和她們說話,並無一絲傳聞中的冰冷傲氣,還借蘇侍詔之手給了她們帖子,竟是和氣極了。
雍王妃心下不滿,卻也忙著帶領女客們上前安席,殿上安席已畢,劉尋高據座位上,臉色一貫的淡漠,先是勉勵了一番春試的眾進士,又親手替前三甲簪花,再說了幾句太平氣象的場面話,舉杯酒過三巡,便起身往後頭的紫苑樓去了,那兒早安排了御駕歇息之處,又居高臨下,宴席上所有人都將有可能入了帝王的眼,一想到此,所有士子及女客們,皆心熱起來了。士子們是希望入了帝眼,飛黃騰達,女客們更不乏聽了選秀的傳聞,再看到陛下之英姿,動了一顆芳心。
雍王妃品級高,男女客雖然分席,卻能清楚看到那冷面帝王一雙如水墨勾勒的眸子淡淡地看著眾人,仿佛凡事了無掛心,越發動念,想起籌備宴席這麼多天,酒水布置等一應皆由她親手安排,那紫雲樓上,她更是已安排下了要緊之物,樣樣齊備,今日非要將此事做成,償了陛下這些年的夙願,還了恩情,此後兩人情好,應了自己鳳命才行,至於這其中的悖倫,她卻不在意了,畢竟前朝就有皇帝納了兒媳的前例在,皇上乾綱獨斷,英明神武,鐵腕冷酷,誰會在皇家家事上置喙?
正想著,卻見男女客們已紛紛離席,各尋其伴,尋芳拾翠的游玩,士子們也成群結隊地賦詩,四處都放著素屏等人得了詩便粘於上頭讓眾人品評,假山邊、曲池畔、畫闌前、杏花深處,仕子們成群結隊,也有談笑的,也有看花的,也有石上坐談的,女客們猶如千花競秀,萬卉爭妍,綃帕藏春,羅裙點露,令人應接不暇,雍王妃正暗自得意這些女客中,雖然比自己年輕的多的是,然而相貌上卻大不如她,更何況,她向上看了眼,紫雲樓上,隱隱可見那帝王正憑欄把酒,往下閒看賞景,這樓上往下看,這麼多女客,卻獨獨自己身著紅裳,醒目之極。
正自得時,卻聽到客人們有些動靜,卻是在打聽,她張望過去,卻看到一名女子脊背挺直走來,卻也是一身鮮艷紅衣,明眸皓齒,華妝盛飾,背後跟著宮女內侍服侍,整個人華貴萬方,在這樣多的貴客中,毫無怯弱之色,容色風度不似凡女。雍王卻已是立時迎了上去,笑著與她敘話,有些平民女子不識人的,已在議論:「這是哪家的貴女麼?到似公主一般。」她暗自咬牙,看到雍王已是接著蘇瑾過來,引向她面前,笑道:「上次賤內一時不慎,委屈了侍詔,叫侍詔病了一場,原說要在王府設宴賠罪的,今兒恰逢其會,少不得讓拙荊奉酒道歉了。」
雍王妃幾乎咬碎一口銀牙,她是一品誥命,宗室親王妃!竟然讓她在這樣重大的宴席,向一個三品侍詔敬酒賠罪!蘇瑾看到雍王熱情相迎,正心中奇怪,看到雍王妃這般,早微笑行禮道:「不敢當,那事是我得罪在先,還請王妃不要計較才是。」
雍王一邊已是讓侍奉的宮女斟了酒,一杯遞給蘇瑾,一杯遞給雍王妃,笑道:「既是說了要謝罪,自是不能虛言,侍詔若是不飲,便是對小王夫妻還有芥蒂,不給面子了。」雍王妃看雍王如此,夫唱婦隨,雍王已舉杯,她也只能勉強笑著舉杯,卻發現自己那紅裳與蘇瑾的紅衣一襯,便顯得黯淡無光,而今日自己為顯得國色天成,刻意少帶首飾,如今這麼一站在身量甚高的嚴妝華服的蘇瑾身邊姿態恭敬地奉酒,竟襯得如同一個婢子一樣!
她又羞又惱,蘇瑾看推辭不過,只得接了酒杯,謙虛地側了身,舉袖遮口,做了個飲的樣子,卻已盡倒在了帕子上,雍王只做不見,看她飲後,便又道:「小王還有些事想請教下侍詔,不知可借一步說話?」
蘇瑾微微一笑,知必是要說那離開的事,便頷首點頭,雍王便引著她向那粉牆杏花深處走去,那兒較為僻靜。
不提雍王妃在那裡咬牙切齒地發誓待自己做了皇後要怎麼報回這個仇,樓上眼巴巴看著那一襲亮眼之極的紅衣進了園卻被截了胡的劉尋,也磨碎了後槽牙,叫道:「高永福!去請蘇侍詔上來,說朕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