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劉佑在迷茫懵懂間迎接了自己妹妹的出生,劉尋欣喜于第一個女兒的誕生,封為寶珠公主,愛之如珠似寶,竟是給予了前兩個皇子從來沒有得到過的寵溺,這讓劉佑更深深迷惑于父皇對待自己和對待妹妹截然不同的教導。
劉佑在深深的失落中迎來了七歲生辰,而此年,一件舉朝歡欣振奮大事發生了。
蒙賜國姓奉命出使海外七年,擔任宣德化柔遠人之使的正使太監劉霜率著船隊返航!船隊帶回來了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的東西,異國珍寶、土產、寶樹、異獸,甚至有番邦國王及藍色眼睛、綠色眼睛的歌姬,又有不少海外番國遣使隨船來朝。朝廷上下頌賀不已,連太傅都揪著鬍鬚喜悅溢於言表:「皇明混一海宇,萬邦來朝,幸甚吾輩生於煌煌大楚!陛下英明神武!」
劉霜回宮後,第一件事就是到了紫宸殿對著母后跪倒大哭,母后也含淚親自扶著他起身,父皇黑著張臉坐在一旁,母后又叫自己和二皇子、小公主來見禮,劉霜慌忙側身跪倒,又笑又哭:「太子殿下生得好似娘娘,龍章鳳姿,小皇子也聰明伶俐,將來定是賢王。」
劉佑好奇地看著這位給朝廷帶來震撼的德化太監,他膚色白皙,相貌陰柔,鳳目薄唇,他說了許多海外的見聞,他不由地聽住了,不住發問,父皇后來有些不耐,說道:「皇后不耐久坐,以後再慢慢說了,太子十分有興趣,劉霜你且去東宮伺候吧,正好缺個信得過的東宮太監總管,也可多和太子說些海外見聞。」
劉霜下拜叩謝皇恩,不過劉佑卻感覺他不是很高興,但是他下來後待著自己的笑容,又不似討厭自己,待自己又恭敬又細心,還帶著自己去了帶回來的奇珍殿中,一一指給自己看那些從未見過的新奇珍物,解說來源。
這讓他好些天都處於亢奮中,連伴讀們都欣羡不已,日日一下課便乞求他帶著他們去看看海外帶回來的物件,他從前總覺得自己年紀小,伴讀們比自己懂得多,然而這一回伴讀們一聽到他一一介紹那些物件兒的來處,所表露出來的崇敬和
羡慕是真心實意的。
而如此有權勢的德華太監,對自己卻是畢恭畢敬,哪怕自己隨口說的小事,他都奉若諭旨,即刻去辦,從來不像其他長史、太傅和從前的太監女官們,雖然對他也是禮數周全,言語恭敬,然而仍總帶著一副勸誡的居高臨下的神態。而自劉霜來到東宮後,東宮上下從人對自己的態度也都變了,也不知他是如何震懾諸人的,總之當他站在自己身後時,所有從人看自己的神色,都是帶著尊敬和懼色的。
他對這樣的神態轉變感覺到了新鮮和好奇,這日他帶著劉霜到了禦書房,父皇還有事未至,劉佑看著在書房內收拾書本的雲典侍,越看越不舒服,悄悄對劉霜道:「孤不喜歡她每次看我的表情。」
劉霜笑了笑,忽然伸手便將案上的硯臺直接推倒在地上,硯臺落在堅硬的金磚上,發出了清脆的破碎聲,劉佑吃了一驚,那是父皇最喜歡的硯臺!他還沒來得及生氣,雲典侍已被驚動過來,失色道:「殿下……」
劉霜早怒斥道:「大膽奴婢!手腳如此不穩妥,打碎硯臺還嚇著了太子殿下!廊下諸衛何在!拉下去交慎刑司,杖二十!」
早有侍衛應聲而入,將完全驚呆了的雲典侍堵了嘴拉了下去,又另有內侍進來收拾地上的碎片,換上了新的硯臺,整個過程悄沒聲息,劉佑驚呆地看向劉霜,劉霜恭敬道:「殿下金尊玉貴,那奴婢既然讓殿下不舒服,自然不配在書房伺候。」
劉佑結結巴巴道:「父皇生氣怎麼辦……那硯臺他很喜歡的,還有雲姑姑,他也很器重的
。」
劉霜一笑,面若春花:「任那些東西怎麼珍貴怎麼受看重,還能尊貴過殿下?您是皇后嫡長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高祖時霍成高殺其父妾,其父不以為忤,還讚歎:真吾兒也!後來霍成高果成一代名臣,殿下乃是未來的天子,不要說只是懲罰個小典侍,便是殺了又能怎樣。」
劉佑的世界觀感覺到了極大的衝擊:「太傅說了……人主之道,不可輕忽性命……母后也說不可對下人任性使喚。」
劉霜笑道:「那是教殿下要仁慈寬厚,奴婢生死都在殿下一念之間,可沒說殿下要反過來要受奴婢們的委屈,殿下和皇后娘娘一樣,心底軟善,卻不知有些惡奴卻總看著上頭略寬仁了,便要作亂,反過來轄制上頭,殿下將來可是一朝天子,統領天下的,豈有讓臣子挾制的?殿下須知自己身份貴重,不必與下人計較,但也不要縱了他們,恩威並施,制衡各方,不要偏寵了誰,不要冷落了誰,這才是禦下之道,奴婢僭越,這些陛下以後自然會慢慢教您,您只需要記著,不可為下奴委屈了自己便是了。」
劉佑戰戰兢兢地等來了劉尋,劉尋卻一如既往地教導他看摺子,似乎對御書房裡少了個女官、桌面上換了個硯臺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學完了摺子,劉尋還關心的問了他幾句飲食睡眠,才讓他下去了。
他直到回到東宮才如夢初醒,不可思議地看向劉霜:「父皇真的沒有責駡我?他會不會沒發現?」
劉霜嘴角噙著一絲冷笑:「奴才都說了,殿下金尊玉貴,皇上怎麼會為了這樣小事責罰殿下?」除非他想跪算盤,哼哼。
劉佑迷茫地看向劉霜,依然感覺到了難以置信。
然而這事的確就這麼過了,那名雲典侍,他再也沒有見過,有次問劉霜,劉霜告訴他聽說已經打發出宮去了,禦書房裡仿佛從來沒有過這樣一個人一般,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劉佑的心裡仍然充滿了迷惑和矛盾,他感覺到父皇、母后、太傅以及劉霜,對他的教導和啟示,截然不同甚至背道而馳。
這日他遇見了進宮請安的淮王,這位皇叔祖輩分雖高,卻極清雅溫和,宮女們見到他都要臉紅,他待他極親切,非常喜歡他,然而父皇不大喜歡他的樣子,母后卻對他頗為優容,甚至還讓淮王教他樂理,父皇應了,後來卻道他年紀還小,待手指長堅固了再學,母后想了想也是便同意了。
他喜悅地抱著淮王拉著他去看海外奇珍,淮王也耐心地聽他說了一通,樂游苑裡,風暖日和,陽光下柳條似金翠,鶯兒低囀,他在淮王帶著清雅香味的懷抱裡,感覺到了放鬆自在,終於忍不住將自己的困惑一一傾訴。
淮王耐心聽完他的困惑,輕輕笑了下道:「殿下是困惑,他們對你的要求不一樣是麼?」
劉佑牽著他的袖子,點了點頭,淮王斟酌了一會兒道:「殿下是覺得皇后娘娘是對的是麼?」
劉佑張大眼睛看向淮王:「母后當然是對的,就是父皇和劉霜,也不會違逆母后的意思,太傅也說過,要以德服人,仁者無敵。」
淮王失笑了下,想了下道:「殿下可知道,皇后娘娘當年在軍中的威名?」
劉佑一愣,淮王款款道來:「殿下如今已進學,太傅應當給你說史,從前我們也是這樣開蒙的,殿下可去看看史書內對奉聖郡主的記載,本朝修史,專門對奉聖郡主留了一章本紀 。」
劉佑道:「孤聽太史講過!這是本朝唯一為女子做的傳!她不是已逝了?不是說母后是奉聖郡主之胞妹麼?太傅說過的。」
淮王笑了笑,輕輕道:「那就是你母后呀,她當年垂危之時被海外奇人所救,十年後回歸,被你父皇改換身份封為皇后,她之一生,可稱為傳奇,她為了護你父皇登基,一路披荊斬棘,戰場上殺敵無數,你現在還覺得,她是個一味寬仁的人麼?」
劉佑想起了奉聖郡主本紀中的記載,奉聖郡主為人剛毅,佐父皇破蠻夷定天下,有神力,曾力破千軍救主,千里伏擊叛王,功勳無數,那應是個英姿颯爽,風華入骨的奇女子,難以置信是自己那個抱著自己溫柔地念書,唱歌的母后,他有些不通道:「這是……真的?」
淮王輕笑:「你見過你母后拉弓練武麼?」
劉佑想了下道:「見過,母后能拉開極強的弓……那時候我還小,後來母后生了二弟,父皇不讓她去小校場怕傷了身子。」
淮王循循善誘道:「你父皇的武藝,你欽佩不。」
劉佑點頭:「當然!」
淮王笑道:「你可知道,你父皇一身武藝,都是你母后傳授的?」
劉佑睜大了眼睛,想起了奉聖郡主本紀中,的確有父皇待之如師的記載,將信將疑,淮王笑道:「這些事你以後可以慢慢查證,你母后是個溫厚謙虛的人,不會主動誇耀自己的功績,然而你若問起,應該也不會瞞著你,我告訴你這些,只是想說,你母后曾為了你父皇,一樣剛毅果決,殺人用謀,為什麼她卻對你如此溫和慈善呢?」
劉佑道:「為什麼?」
淮王笑道:「因為她覺得她可以保護你啊,所以希望你無憂無慮,開心健康,善良純真的長大,希望你不要接觸那些太黑暗的東西,她並不在乎這至高無上的權利,作為母親,她只希望你健康開心;而你父皇為什麼要嚴厲要求你呢?因為他希望你未來能繼承天下,保護你的母后和你以後所愛的人,所以他想告訴你,依賴他所擁有的權力和寵愛,隨時都可能因為他的寵愛的流失而失去;當然,更可能的是,你父皇年近而立才生了你,他總會先於你不在,你若不能順利接過這充滿荊棘的寶座,風雨飄搖,你母后沒有雄厚的外家支援,就會深陷危險之中。你可知道你父皇年幼時曾被廢太子之位?」
劉佑點頭,這事他之前也聽伴讀李筠隱晦地提過,淮王道:「當時你父皇的母親,也就是先太后去世,先帝另立後,你父皇很快便失了聖心,被廢太子之位,封為冀王,他自請入軍,在軍中殺出了一條血路來,這登帝之路,步步驚心,殿下您還小,如今還能安逸,然而如今您的一切榮耀,都是陛下和皇后娘娘帶來的,您生而高貴,卻並非天賜之,而是你父皇母后曾經艱苦卓絕地以性命鮮血換來的,你父皇想告訴你的,正是此,他希望你能成為他的繼承者,成為一名保護者。」
「而太傅以及劉霜,他們則希望您能成為一名合格的人主,既能制衡禦人,又寬仁英明,那麼殿下,您是想成為一名在你母后保護下無憂無慮的被保護者,還是成為一名能夠保護所有人,君臨天下,統領臣民的帝王?」
劉佑看向淮王,他並不完全明白這些道理,心裡卻似乎被推開了一扇門,有了豁然開朗之感,他輕輕道:「孤,要做帝王,保護母后和弟弟妹妹。」
淮王輕輕笑了:「帝王者,稱孤道寡,帝王之道,殺伐決斷,充滿血淚,殿下要做好準備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