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瑤一直以為,這個世界已經改變了。
那麼在這個改變的世界裡,就不會有日記了。
她之前的日記已經消失了啊。
可是現在,日記依然存在,她再次發現了一頁日記。
即使這一頁日記是背面朝上,她一時看不到上面的字跡,可是她卻知道,這就是和之前的日記來自同一個筆記本。
一樣的格子線,一樣的薄脆泛黃,一樣的樣式,這就是她的日記。
為什麼這個日記沒有消失呢?
童瑤顫抖冰冷的手指撿起來那一頁日記。
她知道,這些日記沒有消失,那麼只有一種可能。
那就是這些日記,無論童年的她作何選擇,無論她是否和原勳在一起,都注定了日記中所記載的事件是必經事件。
這是命運中無法逃脫的軌跡,是她不得不去面對和經歷的。
她翻開了那一頁日記,緩緩地放在掌心。
和她所預料的一樣,這是她十八歲那一年的日記。
「2003年6月16日陰
今天媽媽一直在哭,一直在哭。我安慰她,她就抱著我哭。她哭聲細碎無奈,她會說她好恨,好恨,問我說瑤瑤我該怎麼辦。
可是我真得不知道,媽媽該怎麼辦,我也不知道媽媽為什麼在哭泣。
後來我才知道,是原叔叔沒了。
其實我這幾天一直不明白,怎麼沒見到原叔叔,我甚至以為他們吵架了。
現在我才知道,原叔叔沒了。
沒了的意思,就是死了,像爸爸一樣,死了,永遠不會回來了。
原叔叔死了,媽媽以後該怎麼辦?
傍晚的時候,一輛車停在了家門口,原勳從車上下來。
他好像又長高了許多,穿著黑色的西裝,一臉肅穆沉重。和平時看著很不一樣。
他看起來像一個諸如他的父親,他的爺爺一樣的人物。
我和媽媽上了車。
一路上,媽媽和原勳一直沒說話,外面陰著天。
傍晚時分的烏雲暗而沉,像一口黑色的大鍋傾軋過來,這個本來應該算豪華寬敞的車子變得狹小其阿里。
無論是車外面還是車裡面,氣氛都非常壓抑,我甚至覺得喉嚨被人扼住一樣地窒息。
後來經過一個紅綠燈路口的時候,車子停了下來,在那一片死一般的靜默中,我聽到原勳說了一句「瑤瑤最近在學校怎麼樣」。
我想,他應該是問我的,可是我一點不想說話。
說話需要張開嘴巴,可是我竟然不知道該怎麼讓上下唇分開,以便發出聲音。
原勳問出話,沒有人理,如果是平時,媽媽一定會為他圓場的,會笑著和他說話,用那種略帶巴結的語氣和他說話。
可是現在媽媽顯然沒這心思。
我側過臉看向媽媽,只見媽媽低垂著腦袋,目光木然地望著前方一個點。
紅燈變成了綠燈,車子往前開,慣性使她身子往後微微一傾,她那個彷彿沒有支撐力的腦袋也跟著點了幾下。
現在的她就像一個沒有生命力的木偶,所有的精神都已經被抽乾了。
下車的時候,原勳過來幫媽媽開車門,又回頭看了眼我。
我走到另一側,扶住媽媽的胳膊。
我們一起進了醫院,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傳來,這讓原本就憋悶到幾乎窒息的我幾乎想暈倒。
不過我忍住了,這個時候,我所有的精神和身體都儘量壓縮並減少存在感。
有一個年紀大的伯伯過來了,我隱約記得這是原家的管家,好像姓孫。
孫管家眼睛發紅,過來說:「小少爺。」
從他們壓低的聲音中,我大概明白,其實原家不想讓媽媽見到原叔叔的遺體,是原勳違背他們的意思,偷偷帶著媽媽和我過來的。他說他的叔叔一定希望見到我和媽媽最後一面。
原勳之後便領著媽媽和我繼續往裡面走。
醫院的太平間,不明不暗的光線,總是給人莫名的陰鬱感。
我甚至有一種衝動,想拔腿離開。
原叔叔對我不錯,曾經一度我覺得他可以代替父親的位置,可是現在他死了。
彷彿有一種錯覺,只要不見到原叔叔的遺體,就會覺得他並沒有死,潛意識裡認為他只是出了個遠門,還會再回來,拍著我的腦袋說,瑤瑤真乖。
可是我到底走到了這條路的盡頭,看到了那個蒙著白布的遺體。
原本已經形同木偶的媽媽陡然間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
尖叫之後,她開始哭起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媽媽哭成這樣,好像人生中所有的悔恨痛苦都在這一刻爆發出來。
我眼前一陣一陣發黑,幾乎站不住。
旁邊好像有人在對我說,勸勸你媽媽,可是我的腳沉重的根本邁不動,嘴巴也完全無法張開,我就像傻了一樣站在那裡。
後來怎麼回家的,我完全沒印象了。
好像有一雙手落在我的額頭上,低聲對我說,明天過來看你。
我死死地盯著天花板,耳邊迴響的都是媽媽的哭聲。
根本睡不著,爬起來,想寫點東西。
心裡一片茫然,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
看完這個日記,童瑤只覺得自己渾身的力氣都隨著那件事慢慢散去了。
腦中回想起之前那無邊的幸福,恍然間竟覺得那幸福是如此的脆弱珍貴。
原來即使在這個被她改變過的世界裡,原叔叔也死了。
她記得很清楚,原叔叔死了後幾個月的時間,媽媽也就不在人世了。
原家的人說,如果不是媽媽,原叔叔不會死。
可是她卻一直懷疑,媽媽的死和原家有關係。
甚至,她還曾經一度懷疑,媽媽的死……和原勳有關係。
這讓她在嫁給原勳後,一次次地陷入了自我懷疑之中,每天戰戰兢兢,惶惶不可終日。
她也曾想過擺脫這一切,可是周圍的一切如同一張密密織就的羅網,將她層層罩住,她逃不脫,只能在這個羅網裡消耗著自己的生命。
想起這一切,她羞愧而驚恐地尖叫一聲,顫抖的手摀住了臉。
她和原勳,怎麼可能呢……
她怎麼會認為自己可以和原勳在一起,倖幸福福在一起呢?
「媽媽。」原修的聲音帶著疑惑,傳入了童瑤的耳中。
童瑤抬起頭,只見一身西裝的兒子正站在門口,彷彿黑曜石一樣的眼眸透著關切。
「我沒事。」她平靜地站起來,順手將那本書放到了書架上。
原修走進來,仰臉看向那本書。
他雖然是個早熟的孩子,可是到底才六歲,個頭不夠,只能仰著臉看過去。
「這是什麼書?」
「是我以前讀過的一本書,現在隨便翻翻看看。」
童瑤不想和兒子繼續進行這個話題,便反過來問道:
「不是陪著爺爺奶奶在前面玩,怎麼跑過來了?」
「爺爺奶奶回房休息了,本來姑姑說帶我去外面看花,爸爸說你一個人在房裡,讓我回來看看你。」
童瑤聽他提起原勳,不免一怔,想著他倒確實對自己的妻子很是關心。
只是不知道,那個和他夫妻情深一路甜蜜的女人,是否曾經經歷過後來的那一切?
她是不是也曾經看到過母親死去的那一幕,是不是也懷疑過母親的死或許和原勳有關係?是不是也曾經為此糾葛過?
如果她看過,如果她懷疑過,她又怎麼可以心安理得地和原勳過著你儂我儂的夫妻生活?
還是說,對於那個她來說,後續的發展根本和自己經歷的完全不同?
「媽媽?」原修皺起眉頭:「你沒事吧?」
童瑤聽到兒子的聲音,抓住了衣架的邊角,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過了好半天,她才疲憊地搖了搖頭:「我沒事……」
她抬眼看了看兒子。
兒子是她和原勳生出來的兒子,是她的親生兒子。
她笑了下,招呼兒子坐在旁邊的沙發上。
原修抿了抿唇,還是聽話地坐在那裡。
「原修,你爸爸還在太爺爺書房裡?」她的聲音和緩,聽不出任何異樣。
「是。」
「是有什麼事嗎?」這位原家老爺子好久不管事了,如果不是重要的事,不會留原勳這麼久。
「我也不知道。」原修皺著小眉頭,打量著坐在自己身旁的媽媽。
童瑤聽了兒子的話,點了點頭,站起身來:
「那我出去,和你奶奶說句話。」
原修望著媽媽起身後逕自離開的背影,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探究地望向剛才的那個書架,走過去,踮起腳尖,拿下了那本寫有《草葉集》三個字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