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木星在酒吧喝多了,大概是馬麗娜給小鄭打的電話,小鄭開車來接她了。
沈木星想了好半天,也想不起來小鄭叫什麼,只記得在白石洲那邊吃過一次飯,好像是在人民醫院做藥劑師的。
小鄭戴個黑框眼鏡,178左右,短髮頗瘦,牙齒白白的,一笑有倆舊酒窩,馬麗娜介紹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小鄭就告訴沈木星,他說:「沈小姐,我對你印象挺好的。」
同事們都散了,沈木星坐上了小鄭的奔騰b70。
馬路兩旁的高樓大廈變成了一道道彩色的流影,夜風吹掀了劉海腦子也清醒了許多。
醉了的人才是真正的自己,黑夜的深圳才是真正的深圳。
「就醒了?」小鄭笑著看了她一眼,繼續開車。
「壓根兒就沒醉。」在這個失去母語的城市呆久了,她說起話來竟有些北方口音。
「你那麼聰明,肯定不會在酒吧這樣的地方喝醉。」小鄭笑了笑,頗有幾分男人的瀟灑:「我知道,馬姐就是想撮合我們。」
沈木星笑著回過頭來:「我跟你說啊,馬麗娜最討厭別人叫她馬姐!」
「哈哈!」小鄭連連點頭:「我知道我知道,lina姐。」
沈木星笑而不語。
一路上和小鄭說說笑笑也聊得蠻開心,到了她的宿舍,小鄭很自然的送她上樓。
站在電梯口,沈木星顯得很拘謹。
「住幾樓?」
「24樓,小鄭,你不用送我上去了。」
小鄭笑了笑:「不用這麼拘謹吧?我又不是壞人。」
「我知道。」
「你狀態不好,我送你到門口,不進門。」
沈木星輕咳一聲,低下頭去,又抬頭看電梯。
深圳的居民樓道光線都很暗,潮哄哄的,有點像香港鬼片裡的大廈樓道。
據說深圳是世界治安倒數第三差的城市,以前在家鄉,也有高樓大廈,但沈木星沒見過24層還用安防盜鐵窗的,在深圳你不安鐵窗警察會找上門提醒你,所有人都像是住在一個個小鐵籠子裡。
大學畢業那會兒,沈木星剛來公司實習,她剛住進員工宿舍沒多久就聽說隔壁b座的三個打工妹被人尾隨殺掉了,她特意買了一把鎖把裡層的鐵門也鎖上,嚇得整夜都不敢睡。
這座城市,讓她沒有安全感。
不過現在一切都習慣了。
沈木星並沒有把小鄭拒之門外。
員工宿舍是個套件,三室一廳,其他兩個同事都沒回來,沈木星收拾了一下沙發,請小鄭坐。
「突然好餓。」沈木星說。
「我也是,要不下去吃個宵夜?」小鄭與她獨處一室,有些拘謹,坐得筆直。
沈木星笑了笑:「我又不會吃掉你,你放鬆就好。」
她去冰箱裡給他拿了一顆蘋果。
小鄭握著蘋果沒有吃,說:「我能叫你木星嗎?」
「叫什麼都成。」
「其實我挺喜歡你的,木星,你和我在深圳認識的女孩都不一樣,沒他們那麼輕浮。」
「呦,你還遇到過輕浮的啊?」
小鄭剛要說話,卻指了指她的包:「你手機一直在震動。」
她這才察覺,心說糟了,在地鐵上就有人打電話給她,本想下了地鐵再接,結果給忘了,別再是什麼重要的客戶!
她趕緊去掏包,拿出電話一看,十幾通未接電話都是陌生號碼。
以及...一條未讀短信。
「木星,我是嚴熙光。」
***
沈木星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足足有十幾分鐘,她看著那串歸屬地為深圳的號碼,久久都無法平緩的呼吸。
嚴熙光...
他是如何拿到她的號碼的?
這個人,是什麼意思?
沈木星哭笑不得的問自己,一時間有些亂了手腳。
在這長達十幾分鐘的沉默後,那頭的電話又一次不知疲倦的打了過來。
沈木星突然覺得很煩,迅速掛斷,回短信過去:
「對不起,您打錯了。」
果然,電話那頭便再沒有動靜了。
打開房門出去,小鄭已經不在了,客廳的茶几上端端正正的擺著一碗麵。
沈木星有些詫異,她走過去坐下來,面前的那碗麵上規規矩矩的擺著一雙筷子,面上鋪著一個荷包蛋,看起來十分有食慾。
她忍不住動作輕柔的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又吃了一口,在咬斷麵條的那一刻,眼眶有些濕熱。
小鄭發來短信說:「面好吃嗎?」
沈木星給他回過去:「謝謝你啊小鄭。」
小鄭就把電話給她打了過來。
沈木星接起電話的時候吸了吸鼻子,這一聲動作讓小鄭突然笑了。
「喂,不是吧!這就感動哭了?」
沈木星笑了笑,把眼淚控回去:「沒有,就是在這個鬼地方吧,太久沒人煮東西給我吃了。」
「缺愛的孩子呀!沒事兒,以後我經常煮給你吃。」
沈木星一邊吃麵一邊說:「不是...就算是一種情結吧,我大一的時候在廣州生過一場大病。」
記憶慢慢回到大一上學期的寒假,最後一節課一結束,沈木星就迫不及待的拖著行李逃離了學校。
坐上去溫州的火車,沈木星就翻來覆去的想,為什麼嚴熙光會和她斷了聯繫,為什麼弟弟永遠只是發短信而不接電話。
她想啊想,想到雙眼通紅。
闊別了幾個月再回到那個小鎮,所有的道路都還是原來的樣子,卻又都已經物是人非。
裁縫鋪裡只有沉默不語的老裁縫,家裡也沒有了麻將聲。
沈木星問老裁縫,嚴熙光呢?
老裁縫滿眼烏黑,喝著酒,胡言亂語:「出國嘍,出去就聯繫不上嘍,國外是個吃人的怪獸...」
沈木星絕望極了,她拖著破行李箱跑回家問母親,母親見到她時先是詫異,隨後眼圈通紅,問:「你回來做什麼?」
沈木星也哭了:「我怎麼就不行回來了?你嫌我給你丟人?」
母親把她的行李箱拽進門,冷著臉說:「一個兩個都是討債鬼...」
「我弟呢?」
「死掉了。」
沈木星衝到母親面前攔住她:「我問你我弟呢!」
母親還是不說話。
沈木星急了,拿起手機給弟弟打電話,手機卻在母親的口袋裡響了。
母親的臉上閃過一抹促狹。
「你弟弟的短信全都是我給你回的。」母親在沙發上坐下,板著臉承認。
沈木星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她看著母親好半天,突然膝蓋一軟,就跪下了。
這些天以來,她所有的焦慮和無助全部化成了眼淚,跪在地上像是被融化掉的一堆雪人。
沈木星的眼淚不停地掉。
「媽...我錯了...我知道錯了...我給您丟人了...」
「媽,求求你,你告訴我嚴熙光為什麼不理我了,求求你告訴我出了什麼事...」
「媽...都怪我不好...我知道錯了...」
她哭,母親也哭,母親似乎比她還要委屈無助,泣不成聲的說:「你知道這些日子我是怎麼過的嗎...我不停地跑關係...借錢...他們說...重傷就是刑事責任...坐牢是免不了的...他還那麼年輕...都毀了...」
母親說,沈冥毀了。
沈木星在監獄裡見到沈冥的時候,他的頭髮被人剃光了,身上穿著橘黃色的監獄服,形容枯槁。
她哭著狠狠地拍那鐵窗:「你這個笨蛋!媽罵你罵得輕啊!你怎麼就那麼混蛋!」
沈冥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笑了,說:「姐,你別哭。」
他磨了磨牙,說:「我當時沒想別的,就想要殺了她...」
沒有人知道沈冥和卡卡到底發生了什麼,母親說卡卡的傷好了之後就在水頭鎮消失了。
卡卡的去向、沈冥的入獄、嚴熙光的失聯,像是一張巨大的網將她罩在了無盡的黑夜。
看完沈冥,她就拖著行李回學校了。
小鄭問:「哦?你什麼情結?說來聽聽?」
沈木星從回憶中抽身,深吸一口氣說:「大一的那年暑假,所有人都回家了,我一個人躺在寢室裡,燒到39度,我不下床,不吃藥,不喝水...我以為我就快死了...」
小鄭說:「發生了什麼事?這麼想不開?」
沈木星說:「我不是想死,就是覺得活著沒勁。我躺在床上頭痛欲裂,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就在我以為我快死了的時候,宿舍門開了,宿管大媽端著一碗麵進來,看見我燒成那樣,就說:孩子,整個四樓就你沒回家,你怎麼不回家呀?你都兩天沒出屋了,是不是病了?吃口面吧!」
小鄭說:「救命恩人哪!你當時怎麼想的?」
沈木星吸了吸鼻子,笑了:「我當時心裡就想啊,不讓我們用違章電器,宿管大媽怎麼就能煮麵呢?」
小鄭說:「你真是...」
沈木星頓了頓,恢復了開朗的姿態,說:「總之,小鄭,謝謝你的面。」
小鄭說:「哦?怎麼謝啊?要不做我女朋友?」
***
可能是上天跟她開了個玩笑,當沈木星看到y&s創始人史磊的照片時,這樣想。
她見過他,在商場,他和嚴熙光一起。
y&s集團收購夏娃服飾的新聞發佈會順利召開,沈木星在後台忙得團團轉。
發佈會後台。
馬麗娜說:「今天予會的媒體陣容和嘉賓陣容是我從業以來見到過最大的陣勢,這個史磊,真的是個人物。」
早在公眾視野活躍的史磊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富二代,年僅二十八歲的他一出山就收購了知名服裝品牌夏娃服飾,將夏娃服飾的二十幾個分公司、四百多個工作室、七百多家專賣店納入麾下,全部做高級服裝定制,強勢領軍中國的高定市場。
阿敏說:「這還不算,他竟然把國際頂級裁縫大師請到了中國來給他站台,估計國內那些訂不到他衣服的明星現在都想撲上去了吧?july,你不是懂意大利語嗎?你給翻譯翻譯。那老頭到底在說什麼?」
july說:「卡塞尼洛大師說,他堅信,一個好的裁縫,一定要15年到30年的磨礪才能夠出師,他曾不建議他的學生現在就獨當一面,但是他的學生等不及了,一定要回國,所以,祝他好運?」
馬麗娜問:「他的學生是誰?」
阿敏說:「就是跟史磊一起創建y&s品牌的那個裁縫。」
沈木星坐在無人的角落裡,手裡捧著一本雜誌,上面是《南方週末》對史磊的採訪。
總監總是在開會的時候跟大家誇讚史磊這個人的創意,沈木星便對這個人充滿了好奇,於是看到有他的雜誌,就買了一本。
結果一看照片,就對上號了。
雜誌上有他的專訪——
編輯:「你做高級服裝定制的初衷是什麼?」
史磊:「如果我說,想讓中國人脫離名牌的俗套,認識到什麼才是時尚的最高境界。會不會顯得特自大?」
編輯:「不會,我們都習慣了。」
史磊:「抱歉。」
編輯:「y&s這個品牌名稱是怎麼來的?」
史磊:「yardstick&rial,尺碼和縫製,當然你們也可以理解為是我和我的朋友嚴熙光的首字母縮寫,他是一名非常出色的裁縫,也是卡塞尼洛大師最得意的門生,他的姓氏就是我心中對於裁縫的定義。」
編輯:「那麼嚴先生也是和您一樣,致力於在中國開拓高級服裝定制的市場麼?」
史磊:「你說笑了,你絕不會知道那個傢伙有多固執,他是個老實本分的手藝人,他甚至從不願意以卡塞尼洛大師弟子的身份跟我出席活動,人多他會害羞。他和我很多理念都不合拍。」
編輯:「那麼您與嚴先生是怎樣成為夥伴的呢?」
史磊(笑):「當我提出我們品牌名稱的時候,他莫名其妙就同意了。大概,他對於我把我們倆的姓氏縮寫在一起的行為感到很有誠意。畢竟,手藝人的思維我們這些商人永遠也琢磨不透。」
y&s...
沈木星望著雜誌上的品牌發呆。
手機震動了起來,她正在出神,幾乎是想都沒想就接了起來。
「您好。」
「喂?您好?」
怎麼不說話?
她接連問了兩遍,電話那頭都沒有聲音。
她奇怪的看了看電話。
忽然,一個低沉磁性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你騙我,這就是你的號碼。」
沈木星猛地抬起頭,混亂的後台入口,此刻正站著一個男人。
天氣有些涼,他還是穿著上次在商場見到他時的那件深藍色雙排扣西服,芮格蘭式的開司米大衣,高高瘦瘦的,一見她抬頭看自己,就立刻朝她走了過來。
沈木星猛地站起身,下意識的向後退了一步,他就站在那裡,不再靠近了。
兩個人就這麼遠遠地對望著,視線之中穿插著忙碌的工作人員。
時間彷彿凝固了一般。
他的那張臉還是不像是南方人,五官立體,皮膚白皙,比那會兒並沒有什麼變化,下頜瘦削,胡茬刮得很乾淨,身上連一個線頭都沒有,一絲不苟的樣子,眼睛還是那麼深邃,彷彿一不小心就會讓人深陷。
最大的變化應該是氣質和穿著,呵,出過國的人就是不一樣,從頭到腳都充滿了國際范。
如今的沈木星,已經有了將倉皇粉飾成平靜的職業素養,她朝他笑了笑,大概很難讓人看出她的嘴角之下那細微的不受控的抖動。
她這樣一笑,他就又繼續走過來了。
他走得很慢,沈木星不知道他為什麼走得那麼慢,心裡的陰暗面跳出來對自己說,可能這個男人想要跟她玩煽情的那一套。
沈木星依舊故作鎮定的笑著,待他在她面前站定,她看著他有些陌生的臉龐說:「上次見面沒來得及跟你說話呢,原來你就是y&s的那個y啊!沒想到在這兒碰上了,我看雜誌採訪上說你一般都不出席發佈會的。」
嚴熙光在她面前站定,毫不避諱的看著她:「我知道你今天會在,所以...我來看看。」
「看誰呀?看我啊!」沈木星指了指自己,笑了。
「嗯。」他的目光在她臉上打量著。
「那有空一起吃個飯唄,我們約一下。」沈木星說。
「今天可以嗎?」嚴熙光說。
沈木星撲哧一聲笑了:「你是剛回國,國語都忘了嗎?說話感覺很吃力啊!行啊,我今晚有空,不過現在我要去忙了。」
她說著就離開了,嚴熙光就安靜的在後台的一處休息椅上坐了下來,等著她。
沈木星開始像個陀螺一樣忙碌起來。
上樓下樓,進進出出。
後台的人很多,卻彷彿全世界就只剩下角落裡的那一個人了。
他偶爾投過來的打量和注視,讓沈木星不得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