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怎麼了?」沈木星皺起眉看著他。
嚴熙光的身子站得筆直,步履沉穩而緩慢的向前走,沈木星這才發現,當他緩慢的走路時,左腳是微跛的,好像用不上力氣一樣。
他很稀鬆平常的說:「總是這樣...一走快的時候就總是這樣。」
風一吹,他身上淡淡的酒精味越過她的身旁。
沈木星的目光始終落在他的左腿上,此時她突然想到之前有個男同事,喝完酒就痛風,腳踝和腳趾都會很疼,走路一瘸一拐的。她也沒多想,就問:「你是不是總喝酒啊?」
嚴熙光低頭笑笑,有些靦腆:「我?我不能喝...」
沈木星背著手,吹著夜裡清涼的小風慢慢的跟上他的步伐,踱著步。
她也笑笑,說:「功利場上難免應酬,但你是裁縫大師啊,說不喝就不喝,你得有大師的架子和傲骨。」
嚴熙光倒是很謙虛,嗤笑道:「什麼大師。」
沈木星掰著手指數著他的公眾形象說:「意大利國寶級大師卡塞尼洛的關門弟子、世界裁縫大師聯合會成員、中國為歐洲王室製衣第一人、國內首家...首家什麼來著?」
嚴熙光替她補充道:「國內首家以那不勒斯裁剪工藝為主打的高級定制服裝品牌。」
「對對對,國內首家以那不勒斯裁剪工藝為主打的高級定制服裝品牌的靈魂人物,傳奇啊...」
「噱頭而已。」嚴熙光:「就像你唸書的時候去評三好學生,去參加奧數比賽,為了獲得保送生的名額一樣。」
兩個人走得很慢,從蔡屋圍到宿舍的路程只有五分鐘的路程,兩個人漫步了十五分鐘。
沈木星苦笑著搖搖頭:「那怎麼能相提並論呢?我們這些大學生啊,在這個地方最不值錢了,一抓一大把。」
嚴熙光一直在看著她的側臉,聽她說話,像是一個認真的打字員,將她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都敲進心裡。
沈木星忽然轉過頭來看他,他就把目光收了回去。
「你這幾年怎麼樣?」她問。
「挺好的。你呢?」他望著前方回答。
「我啊?」沈木星認真的盤算了一下,惆悵的總結:「拚死拚活的念完了大學,匆匆忙忙的了份工作,稀里糊塗的相過幾次親,呵,每天都嚷嚷著要離開深圳,睡一覺又懶得動了。」
嚴熙光低了低頭,似乎在回味著她的某句話。
路邊沒什麼人,繁華的霓虹燈沉靜而優雅。
路過寶安南路上的那家hol□□咖啡店,嚴熙光抬頭看了看門口那嵌滿燈光的一顆獨樹,問:
「這是什麼樹?」
「木棉花。」
「哦。」
兩個人又陷入了沉默。
將近十二點的深圳,道路上的車也少了許多,有追求快感的飆車族駕著豪車飛馳而過也不難見到。
快到家了,一陣疾風從沈木星身邊經過,他輕輕的伸手將她往人行道的裡側拉了拉,又放開了手。
沈木星回頭看看那兩台飆車而過的豪車,對他講:「我聽說現在好多名流權貴都找你做衣服呢,你現在也認識不少這樣的朋友吧?」
她站在宿舍樓下,上了幾個台階又轉過身來,正好與他平視,嚴熙光在她的門口站定,很有自知之明的沒有跟上去,平直的嘴角泛起一抹溫潤的笑:「我只是個手藝人。」
「謙虛。」沈木星和氣的笑了笑,指了指大廈門口:「我回去了啊,再見。」
嚴熙光沒有動,看著她的眼睛問:「你說見面要提前約,那你這周什麼時候有空?」
沈木星反應了一下,笑著說:「都挺忙的...」
嚴熙光就站在那裡看著她。
他深邃的眼神讓沈木星忽然有種莫名的心虛。
「呃...這周我復讀的室友要來深圳玩,所以...如果有空我call你。」
「嗯。」
***
相比大學室友,沈木星在復讀時的幾個室友更加交心,每逢年關放假,丹丹、洋洋、鍾琳都會找她出來聚一聚,聯繫一直沒斷。
鍾琳剛從機場出來,沈木星就走過去抱住了她,兩個女孩子膩膩歪歪的摟在了一起。
「怎麼樣?想死我了吧?」鍾琳打扮得很時髦,新買的包包也很惹眼,看得出,她在小城市生活得如魚得水。
沈木星接過她的行李箱拉在手裡,頭往她的肩上靠:「想得快死了!知道你今天來深圳旅遊,我興奮得一晚上沒睡覺,我想洋洋還想丹丹,就想你們幾個。」
鍾琳煞有介事的說:「是吧?我告訴你,這就像是那些從監獄裡出來的人,見著獄友都特別親。」
兩個女孩子一路說笑,又好像回到了青澀年華一樣。
沈木星特地逃出一天的班來陪鍾琳,帶她去世界之窗,去東部華僑城,又去京基100逛了逛,兩個人狂玩了一天,又回到了沈木星所住的員工宿舍,擠在一張床上吃辣鴨貨。
聊工作聊朋友聊工資,最後又聊到了愛情。
鍾琳把微信拿給她看,露出招牌無辜臉:「你看,昨天是我們倆正式在一起的紀念日,然後他截圖了一張當年表白的說說,發給了我,告訴我說他想我。」
蘇楊和鍾琳愛情是早戀的成果,只不過後來鍾琳考上了一所二本外國語學院,蘇楊高考落榜進了一家汽車學校讀大專,時間久了,兩個人因為種種原因而走到了分手的地步。
沈木星冷笑一聲:「呵呵噠,都什麼年代了,還玩□□空間,人家沉珂都結婚生子了,他還在那兒非主流呢?」
鍾琳說:「他最近和新女朋友鬧了點矛盾,就經常發短信給我,說什麼才發現只有我對他才是最好的。」
沈木星又想吐槽了,和在同事面前的那個老好人不一樣,在老朋友面前,沈木星更像是個孩子:「才發現?他早幹嘛去了?當初不是抱怨著沒摸過別的女人的手麼?現在睡了好幾個了吧?怎麼?想浪子回頭睡你這塊平板啊?」
鍾琳擰了她一把:「你才平板呢!」
沈木星說:「反正我告訴你啊!你可不許讓他吃回頭草!我太瞭解你那心軟的性格了!」
鍾琳猶豫著說:「兩個人畢竟有感情在,有時候我聽他說做汽車銷售累得身體吃不消,我就覺得心疼。」
「哼,人家有人疼,用你疼?瞎心軟。」
鍾琳猶豫了一番,嘟起嘴,歎氣道:「可是木星...我心軟歸心軟,但我和蘇楊畢竟不一樣了,我大學畢業在銀行,他大專畢業在賣汽車,我看到他穿著一身廉價的西服對人點頭哈腰的時候,我就會懷疑這樣一個不起眼的男生,我當初到底喜歡他什麼。」
沈木星說:「不是你嫌棄他。兩個人不能共同進步的時候,必然會產生差距,兩個人都不在一個水平上了,又怎麼會互相欣賞呢?」
她說完這句話的時候,自己彷彿都某種情緒帶進去了。
鍾琳說到西服的時候,沈木星就想到了嚴熙光。
他一身昂貴筆挺的西裝出現在她面前,而她卻在為一份不起眼的工作忙得狼狽不堪,那麼他當時坐在沙發上看著她時,會不會也和鍾琳同樣的心情?
這樣一個普通的女人,他當初到底喜歡她什麼?
年少的她有最白淨的皮膚,有最單純的笑容,是鄰里稱讚的小狀元,是爸媽心中的乖乖女,而現在,在這座充滿傳奇的城市,她卻混得不如一粒微塵。
鍾琳並未察覺到她的情緒,同樣陷在自己的心事當中,唉聲歎氣的問道:「木星你說,我該不該忘掉過去?」
沈木星靠在床上抱著腿,眼睛看向窗外的萬家燈火:「忘不掉又怎麼樣?重拾舊愛還能回到以前麼?」
鍾琳說:「可是和他在一起時間太長了,感覺愛他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沈木星說:「習慣總能改過來的,狠下心就好了。」
鍾琳說:「感覺丟掉他,我會很心疼。」
沈木星說:「拜託,是誰先丟掉誰?」
鍾琳說:「我想不通,為什麼我們都相愛,卻還要強迫自己去狠心分開呢?」
沈木星說:「我也想不通啊,就有很多事情是想不通的。」
鍾琳說:「哎,現在有個海歸追我,感覺還不錯,我該不該跟他在一起呢?」
沈木星說:「要不就...試試吧,試一試又不會死,不然就這麼軸著,遭罪的是自己。」
***
送走鍾琳的下一周,沈木星也沒有給嚴熙光打電話,倒是主動約了小鄭好幾次。
曖昧之中的男女對於這種主動是很敏感的,小鄭也沒有之前那樣拘謹了,每天給沈木星發的信息裡總會夾雜著「要不要做我女朋友」這樣的試探。
深圳不比小城,都市也不比青春,喜歡就在一起不喜歡就散,人們寧可把時間浪費在等地鐵,也不願意在同一個人身上耗。
沈木星也又裝腔作勢的吊著這個條件不錯的男人,終於在一次下班後的約會上,很自然的答應了做他的女朋友。
當沈木星不鹹不淡的說「可以試一試」的時候,小鄭也沒有多興奮,他只是笑著拿出手機在朋友圈裡發了一條狀態,公告天下表示自己不再是一隻單身狗了,這在當下充滿曖昧的都市中,可能是一個男人給一個女人身份地位的一個以較高的禮遇了,當然,那條狀態是不是對「所有人可見」,沈木星就不得而知了。
稀里糊塗的,她就有了男朋友。
吃過了飯,小鄭將她送回了宿舍,突然拉住了她的手。
「喂,不給我一個goodbyekiss?」小鄭的身份狀態轉變得很快。
沈木星不著痕跡的將手從他的手心抽出來,調皮的在他腦門上彈了兩下:「給你兩個栗子!」
小鄭很有情調,捏捏她的臉說了句調皮,當即攥住她的手就要親她的額頭,被沈木星輕輕的推開了。
「別鬧了!走了!晚安。」
「晚安,木星。」
小鄭雖然笑著,沈木星卻能察覺到他笑容裡的索然。
二十六七歲的年紀,談戀愛連手都不讓拉的,人家不會覺得你保守,只會覺得你很裝。
沈木星坐上電梯這樣想。
不過沒關係,都說只是試一試,如果不行再分唄。
出了電梯覺得自己很悲哀,什麼時候戀愛觀也這麼快餐化了。
***
剛進家門,手機就響了。
又是那個陌生號碼,沈木星沉默了一下,疲憊的坐在沙發上,接起了電話。
他的聲音很安靜,應該是在家裡。
「木星,在忙?」
「沒有,剛到家,有事?」
「我在等你的電話,你說你會給我打電話。」
沈木星輕笑出聲,悠閒地在沙發上躺下了:「你還真等啊?最近太忙了,沒騰出時間來。」
嚴熙光並沒有拆穿她,問:「今晚有沒有訂那家的夜宵?」
「可能一會兒訂吧?吃辣的上癮。」
「那我現在開車過去,我們一起?」
沈木星嗚咽一聲:「呃...真的不想動了...好累啊...」
「那我買來給你送去?」
「呃...是這樣哈...太晚了...不方便,」她鼓了鼓腮,終於堅定的拒絕他:「我怕我男朋友會不高興。」
嚴熙光那邊突然就沒有了聲音。
鍾琳話突然又響徹耳際。
「木星,感覺丟掉他,我會心疼。」
沈木星發覺自己竟然會因為他的沉默而忘記了呼吸,但是沒那麼矯情,心沒有疼。
於是鬆開秉著呼吸,她閉了閉眼,裝模作樣的說:「喂?你那邊是不是信號不好?」
他的聲音又像是死了一回,重生了一樣響起:
「我在。」
「哦,那你沒什麼事我就掛了?早點睡哦!」
「你有男朋友?」他忽然問。
沈木星莫名其妙的感到好笑:「當然啊,我可不想做大齡剩女。」
嚴熙光很快又說:「有時間找你男朋友出來一起吃個飯。」
「不好吧...」
哪有帶上前任跟現任吃飯的?這麼奇葩的事她可做不出來。
可嚴熙光的理由是這樣的:「你一個人在深圳,和什麼樣的人在交往,讓我看一看沒什麼不好的。」
「怎麼?你還幫我把關啊?」
「如果對方有氣度,我覺得不會介意的。」他說。
沈木星有點生氣了,冷笑一聲:「你覺得...你不介意人家還介意呢,你又不是我的...普通朋友...」
「那我是你什麼?」
「...」
不知怎麼聊的,就聊到了這個地步,她似乎佔了下風。
沈木星咬咬牙。
好啊,既然非要戳破,那她也就不給他留面子。
「你、覺、得、呢?」她的語氣明顯很硬。
嚴熙光四兩撥千斤,低低柔柔的哂笑一聲:「我覺得,未必是你覺得。」
沈木星突然很煩躁,語氣還是盡量很友好:「嚴熙光,我跟你說不通,吃飯的事你就別提了啊。」
「他不敢跟我吃飯?」
「你還真別用激將法。」
「我對他是威脅?」
「哈!你!你能威脅什麼啊!」
「這就是了,吃頓飯而已。」
某人的語氣總是那樣溫沉無害,明明無理取鬧的那個人是他,反倒成了她心有餘孽一樣。
沈木星運了運氣,一股衝動突然湧向腦海,她將語氣變回平靜,溫柔的對著電話:「行行行,吃個飯而已!作為我在深圳唯一的老鄉,幫我把把關有什麼不好,吃唄!」
「那你早點休息,有空把時間和餐廳發給我。」
他草草的做了告別,就突兀的掛斷了電話。
「嘟嘟嘟...」
沈木星看著自己的電話,眨了眨眼。
坐在沙發上好久好久,她像個腦子冒著蒸汽的小鍋一樣,握著電話發呆。
她被氣到了。
但顯然,他也並沒有多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