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Chapter 10 如何打敗時間

  你在樓下,憑欄臨風。我在樓上,臨窗望月。兩處斷腸,卻為一種相思。

  我和吳居藍從山上下來時,遠遠地就看到院牆外竟然架著一個梯子,院門虛虛地掩著。

  我怒了,這些賊也太猖狂了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隨手從路旁撿了根結實的樹棍,衝進院子,看到人就打。

  「哎喲——」江易盛邊躲邊回頭。

  我傻了,立即把棍子扔掉,「我……以為又是小偷。你怎麼翻到我家裡來了?」

  江易盛怒氣衝衝地說:「我怎麼翻進了你家裡?你告訴我,你怎麼不在家?我打你手機關機,敲門沒有人開門,我當然要翻進來看一下!你不是和我說你會在家睡覺嗎?出去了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不知道我會擔心嗎?」

  我抱歉地說:「我的手機掉進海裡了,接不到你的電話,也沒有辦法打電話通知你。」

  「那你出門時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出門時手機總沒有掉進海裡吧?」

  我心虛地說:「對不起,我去找吳居藍了,怕你會阻止我,就沒告訴你。」

  「我能不阻止你嗎?黑燈瞎火的,你能到哪裡去找人?我從來沒有反對過你去找吳居藍,但你首先要保證自己的安全。我告訴你,就算吳居藍在這裡,他也得阻止你!」

  我求救地回頭去看吳居藍,吳居藍卻倚著院門,涼涼地說:「罵得好!」

  江易盛這才看到吳居藍,愣了一愣,驚喜地說:「吳大哥,你回來了?」

  吳居藍微笑著,溫和地說:「回來了。」

  江易盛看到他腳上包著我的外套,關心地問:「你腳受傷了?」

  「沒有,丟了一隻鞋子。」吳居藍說著話,坐到廚房外的石階上,解開了腳上的外套。

  江易盛放下心來,對我驚訝地說:「沒想到,你還真把吳大哥找回來了。」

  沒等我得意,吳居藍說:「沒有她,我也會回來的。」

  我癟著嘴,從客廳的屋簷下拿了一雙拖鞋,放到吳居藍腳前,轉身進了廚房。

  江易盛對吳居藍說:「你平安回來就好。那四個歹徒……」

  「我跳下海後,他們應該逃走了。」

  江易盛滿面震驚地問:「你從鷹嘴崖上跳下了海?」

  「嗯。」

  從鷹嘴崖上跳下去竟然都平安無事?江易盛不敢相信地看我,我聳聳肩,表示我們要習慣吳居藍的奇特。

  江易盛問:「要報警嗎?」

  吳居藍說:「算了!」

  江易盛默默地想了下,覺得只能算了。吳居藍的身份有點麻煩,而且那些人沒有造成實際傷害,就算報了警,估計也沒多大用處。

  吳居藍看到我在廚房裡東翻西找,他說:「你先去把濕衣服換了。」

  我拿著餅乾說:「我餓了,吃點東西就去換衣服。」

  吳居藍對江易盛說:「我去做早飯,你要早上沒吃,一起吃吧!」

  我忙說:「不用麻煩,我隨便找點吃的就行。」

  吳居藍淡淡說:「你能隨便,我不能。」

  我被吳居藍趕出廚房,去洗熱水澡。

  等我洗得全身暖烘烘,穿上乾淨的衣服出來,吳居藍已經做好三碗陽春麵,還熬了一碗薑湯。

  我把一碗麵吃得一點不剩。

  吳居藍問:「昨天你沒好好吃飯嗎?」

  江易盛冷哼,張嘴就要說話。

  桌子下,我一腳踩到江易盛的腳上,江易盛不吭聲了。

  我端起薑湯,笑眯眯地說:「是你做的面太好吃了。」

  吳居藍面無表情地說:「如果你不要用腳踩著江易盛,這句話會更有說服力。」

  我大窘,立即乖乖地把腳縮了回去。

  江易盛哧哧地笑,「小時候,我們三個,人人都認為大頭和我最壞,可我們是明著囂張壞,小螺是蔫壞蔫壞的,我們幹的很多壞事都是她出的主意。」

  我振振有詞地說:「那些可不叫壞事,那叫合理的報復和反抗。」誰叫我鬥爭經驗豐富呢?從繼父鬥到繼母,小小年紀,就學會了曲線鬥爭、背後捅刀。

  江易盛微笑著看了我一會兒,對吳居藍說:「我十一歲那年,爸爸突然精神病發作,變成了瘋子。這成了我人生的一個分水嶺,之前我是多才多藝、聰明優秀的乖乖好學生,老師喜歡、同學羨慕;之後大家提起我時都變得很古怪,老師的喜歡變成了憐憫,同學們也不再羨慕我,常常會叫我『瘋子』,似乎我越聰明就代表我神經越不正常,越有可能變成瘋子……」

  我打斷了江易盛的話,溫和地說:「怎麼突然提起這些事?」

  江易盛朝我笑了笑,繼續對吳居藍說:「從小到大我已經習慣了被人讚美、被人羨慕,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麼急劇的人生意外,變得寡言少語、自暴自棄。被人罵時,只會默默忍受,想著我反正遲早真的會變成個瘋子,什麼都無所謂。那時候,我媽媽很痛苦,還要帶著爸爸四處求醫,根本沒有精力留意我;老師和同學都認為發生了那樣的事,我的變化理所當然,只有一個從來沒有和我說過話的同學認為我不應該這樣。她罵跑了所有叫我『瘋子』的同學,自說自話地宣佈我是她的朋友。我不理她,她卻死皮賴臉地纏上了我,直到把我纏得沒有辦法,不得不真做她的朋友。她帶著我這個乖乖好學生做了很多我想都不敢想的事,還煽動我連跳了三級,我覺得我已經瘋了,對於會不會變成瘋子徹底放棄了糾結。」

  江易盛笑嘻嘻地問吳居藍:「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吧?就是那個現在正在死皮賴臉地糾纏你的女人!」

  我說:「喂!別自言自語當我不存在好不好?」

  江易盛收斂了笑意,對吳居藍嚴肅地說:「對我而言,小螺是朋友,也是親人;是依靠,也是牽掛。我非常在乎她的平安。飛車搶劫、入室盜竊、深夜遇襲,已經發生了三次,如果這些事和你有關,請不要再有第四次!」

  我用力踩江易盛的腳,示意他趕緊閉嘴。江易盛卻完全不理我,一直表情嚴肅地看著吳居藍。

  吳居藍說:「我現在不能保證類似的事不會發生第四次,但我可以保證不管發生什麼我一定在場,小螺會平安。」

  江易盛深深地盯了吳居藍一瞬,笑起來,又恢復了吊兒郎當不正經的樣子,一邊起身,一邊說:「兩位,我去上班了!聽說醫院會從國外來一個漂亮的女醫生做交流,你們有空時,幫我準備幾份能令人驚喜的情人套餐,我想約她吃飯。」

  我忙說:「神醫,記得讓你朋友幫忙繼續追查那兩個小偷。」

  「知道。」

  目送著江易盛離開後,我對吳居藍說:「江易盛剛才說的話你別往心裡去,我們現在也只是猜測這三件倒霉的事應該有關聯,不是偶然事件。」

  吳居藍說:「你們的猜測完全正確。」

  我驚訝地問:「為什麼這麼肯定?」

  「你上次說,搶你錢的人手上長了個黑色的痦子?」

  「是!」我伸出手大概比畫了一下那個痦子的位置。

  吳居藍說:「在鷹嘴崖襲擊我們的那四個人,有一個人的手上,在同樣的位置,也長了一個痦子。」

  沒想到這個小細節幫助我們確認了自己的猜測,看來三次事件真的是同一夥人所為,他們肯定別有所圖。

  我小心翼翼地問:「吳居藍,你以前……有沒有很討厭你、很恨你的人?」

  「有!」吳居藍十分肯定坦白。

  我心裡一揪,正想細問,吳居藍又說:「不過,他們應該都死了。」

  我失聲驚問:「死了?」

  「這次我上岸,第一個遇到的人就是你。待在陸地上的時間有限,認識的人也很有限,除了周不聞,應該再沒有人討厭我了。」吳居藍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可不想和他討論這事,趕緊繼續問:「那以前呢?」

  「我上一次上岸做人,我想想,應該是……公曆紀元1838年,本來想多住幾年,但1865年發生了點意外,我就回到了海裡。」吳居藍輕描淡寫地說:「那次我是在歐洲登陸的,在歐洲住了十幾年後,隨船去了新大陸,在紐約定居。就算那些仇恨我的人有很執著的後代,也應該遠在地球的另一邊,不可能知道我在這裡。」

  我風中凌亂了,整個人呈石化狀態,呆看著吳居藍。他說一八、一八幾幾年?歐洲大陸?新大陸?他是認真的嗎?

  吳居藍無聲嘆息,「小螺,我說的都是實話,這就是我。我不是合適的人,你應該找和你般配的人做伴侶……」

  我腦子混亂,脾氣也變得暴躁了,「閉嘴!我應該做什麼,我自己知道!」

  吳居藍真的閉上了嘴巴,默默收拾好碗筷,去廚房洗碗。

  我一個人呆呆地坐了好一會兒,走到廚房門口說:「吳居藍,你剛才是故意的!同樣的事情,你明明可以換一種溫和的方式告訴我,卻故意嚇唬我!我告訴你,你所有的伎倆都不會有用的,我絕不會被你嚇跑!」

  我說完,立即轉身,走向客廳。

  連著兩夜沒有睡覺,我頭痛欲裂,可因為這兩天發生的事情都是在挑戰我的承受極限,腦子裡的每根神經似乎都受了刺激,完全不受控制,紛紛擾擾地鬧著,讓我沒有一絲睡意。

  我拿出給客人準備的高度白酒,給自己倒了滿滿一玻璃杯,仰起頭咕咚咕咚灌下。

  烈酒像一團火焰般從喉嚨滾落到胃裡,讓我的五臟六腑都有一種灼熱感,我的精神漸漸鬆弛下來。

  我扶著樓梯,搖搖晃晃地爬上樓,無力地倒在床上,連被子都沒有蓋,就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將睡未睡時,我感覺到吳居藍抱起我的頭,讓我躺到枕頭上,又幫我蓋好了被子。

  我很想睜開眼睛,看看他,甚至想抱抱他,但醉酒的美妙之處,或者說可恨之處就在於:覺得自己什麼都知道,偏偏神經元和身體之間的聯繫被切斷了,就是掌控不了身體。

  吳居藍輕柔地撫過我的頭髮和臉頰,我努力偏過頭,將臉貼在了他冰涼的掌心,表達著不捨和依戀。

  吳居藍沒有抽走手,讓我就這樣一直貼著,直到我微笑著,徹底昏睡了過去。

  晚上七點多,我醒了。

  竟然睡了整整一天?晚上肯定要睡不著了,難道我要過美國時間嗎?

  美國,1865年,十九世紀的紐約……距今到底多少年了?

  我盯著屋頂,發了半晌呆,決定……還是先去吃晚飯吧!

  我洗漱完,紮了個馬尾,踢踢踏踏地跑下樓,「吳居藍!」

  「吳、居、藍!」

  客廳裡傳來江易盛的聲音,他學著我陰陽怪氣地叫。

  我鬱悶地說:「你怎麼又來蹭飯了?」

  「我樂意!」江易盛手裡拿著一杯紅酒,腿架在茶几上,沒個正形地歪在沙發上。

  我對吳居藍說:「我餓了,有什麼吃的嗎?不用特意給我做,你們剩下什麼,我就吃什麼。」

  吳居藍轉身去了廚房。

  江易盛把一部新手機遞給我,「我中午去買的,還是你以前的號碼,吳大哥的也是。你給我一部手機的錢就好了,你的算是生日禮物。」

  我笑嘻嘻地接過,「謝謝!吳居藍的手機呢?給他看過了嗎?」

  「看過了。」江易盛指了指沙發轉角處的圓幾,上面放著一部手機,「你們倆丟手機的速度,真的很霸氣側漏!」

  我沒有理會他的譏嘲,拿起吳居藍的手機和我的對比了一下,機型一樣,只是顏色不一樣。我滿意地說:「情侶機,朕心甚慰!」

  江易盛不屑,「你那麼點小心思,很難猜嗎?」

  我不吭聲,忙著把我的手機號碼存到吳居藍的手機裡,又把他的手機鈴聲調成了和以前一模一樣的。我的選擇無關審美和喜好,只有一個標準,鈴聲夠響、夠長,保證我給吳居藍打電話時,他肯定能聽到。

  江易盛等我忙完了,把一個文件夾遞給我,「我剛讓吳大哥看過了,他完全不認識他們,也想不出來任何相關的信息。」

  我翻看著,是那兩個小偷的個人信息,以及幫他們做取保候審的律師和保證人的信息。

  一行行仔細看過去,我也沒看出任何疑點。普通的小偷,普通的犯罪,保證人是其中一人的姐姐,律師是她聘請的。

  我嘆了口氣,合上文件夾,「這兩個人一定知道些什麼,但他們不說,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你別著急,這才剛開始追查,總會有蛛絲馬跡的,天下沒有天衣無縫的事。」江易盛說。

  「我不著急,著急的應該是那些人。如果我的猜測正確,他們一定有所圖,一定會發生第四件倒霉的事。」我拍拍文件夾,「既然暫時查不出什麼,就守株待兔吧!」

  雖然我說了別麻煩,吳居藍還是開了火,給我做了一碗水晶蝦仁炒飯。

  他端著飯走進客廳時,我正好對江易盛說:「那些壞人不是衝著吳居藍來的,應該是衝著我來的。」

  「為什麼這麼推測?」江易盛問。

  我瞟了吳居藍一眼,說:「反正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那些壞人不是衝著吳居藍來的。既然排除了他,那就只可能是我了。」

  「把你的充足理由說出來聽聽。」

  「我不想告訴你。」

  江易盛像看神經病一樣看著我,「沈大小姐,你應該很清楚,那些人究竟是衝著你來的,還是衝著吳居藍來的,會是截然不同的兩種處理方式。這麼重要的判斷,你不告訴我?也許你的判斷裡就有線索!」

  我蠻橫地說:「反正我是有理由的,你到底相不相信我?」

  江易盛話是對著我說的,眼睛卻是看著吳居藍,「這不是相信不相信你的問題,而是起碼的分析和邏輯。你和吳居藍比起來,當然是吳居藍更像是會惹麻煩的人。」

  我苦笑著說:「可是這次惹麻煩的人真的是我,雖然連我自己都想不通,我的判斷理由等我想說時我會告訴你。」

  江易盛說:「好,我不追問你理由了,就先假定所有事都是衝著你來的。」他一仰頭,喝乾淨了紅酒,放下杯子對吳居藍說:「在查清楚一切前,別讓小螺單獨待著。」他站起身,對我們揮揮手,「我回家了。」

  我端起炒飯默默地吃著,吳居藍坐在沙發另一頭,靜靜地翻看著一本書。

  我偷偷地瞄了幾眼,發現是紀伯倫的《先知》,心裡不禁竊喜,因為紀伯倫是我最愛的作家之一。其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知道吳居藍喜歡看我喜歡的書,就好像在這無從捉摸的大千世界中,又發現了一點我和他的牽絆,就算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也讓人欣喜。

  等吃飽後,我放下碗,笑嘻嘻地對吳居藍說:「你白天也不叫我,害得我睡了一整天,晚上肯定失眠。」

  可惜,吳居藍沒有一點愧疚感,他一邊看著書,一邊漫不經心地建議:「你可以給自己再灌一大杯白酒。」

  我被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瞪著他。吳居藍不為所動,淡定地翻著書,任由我瞪。

  我瞪著瞪著,不知不覺地變成了細細地打量,從頭仔細看到腳,完完全全看不出一點異樣。

  如果不是吳居藍時時刻刻逼著我去面對這個事實,我恐怕會很快忘記昨晚的所見吧!因為我在心理上並不知道該怎麼辦,甚至暗暗慶幸著他每月只有一夜會變成……一條魚。

  我知道,吳居藍不是不喜歡我,只是除了喜歡,他還有很多要考慮的現實,任何一個我猜到或者壓根兒沒猜到的現實,都有可能讓他止步。

  吳居藍說:「下個月圓之夜後,如果你還沒有改變心意,我……」當時,他話沒有說完,我想當然地理解成了「我就接受你」。現在,我才明白,他壓根兒不是這個意思,他沒有繼續說,不是話未盡的欲言又止,而是真的覺得不應該有下文了。

  這個下文,是我硬生生地強要來的!但是,既然沒臉沒皮地要到了,我就沒打算放手!

  任何一段成年男女關係的開始都會有懷疑和不確定,因為我們早過了相信「真愛無敵」和「從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年齡了。有懷疑和不確定是正常的,那是對自己更負責的態度,所以才要談戀愛和交往,談來談去,交來往去,一點點瞭解,一點點判斷,一點點信任,甚至一點點妥協,一點點包容,這就是成年人的愛情。

  我才活了二十六年,就已經對這個世界充滿悲觀和不相信了。吳居藍年齡比我大,經歷比我複雜,我允許他有更多一點的懷疑和不確定。只要他還喜歡我,那麼一切都可以解決,我們可以慢慢地瞭解,慢慢地交往,讓時間去打敗所有的懷疑和不確定。

  我坐到了吳居藍身旁,輕輕地叫了一聲「吳居藍」,表明我有話想說。

  吳居藍合上了書,把書放到茶几上,平靜地看向我。

  我試探地握住了吳居藍的手,他沒有排斥,可也沒有回應,目光沉靜,甚至可以說是冷漠地看著我,就像是赤裸裸地表明——對他而言,我的觸碰,別說心動漣漪,就連煩惱困擾都不配給他造成。

  如果換成別的女孩,只怕早就羞愧地掩面退下了,但我……反正不是第一次沒臉沒皮了!

  我用食指和中指輕輕地撓他的掌心,他一直沒有反應,我就一直撓下去,撓啊撓啊,撓啊撓啊……吳居藍反手握住了我的手,阻止了我沒完沒了的撩撥。

  我心裡暗樂,面上卻一本正經地說:「漫漫長夜,無心睡眠,我們聊天吧!」

  「聊什麼?」

  「隨便聊,比如你的事情,你要是對我的事情感興趣,我也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

  吳居藍完全沒有想到我竟然這麼快就不再逃避,決定面對一切。他盯著我看了一瞬,才淡然地問:「你想知道什麼?」

  我儘量若無其事地說:「你的年齡。」

  吳居藍說:「我一直生活在海底,所謂山中無日月,你們計算時間的方式對我沒有意義。」

  我沉默了一會兒,問:「你說你上一次登上陸地是1838年,在歐洲。你一共上了幾次陸地?」

  「現在的這一次,1838年的一次,還有第一次,一共三次。」

  經歷還算簡單!我鬆了口氣,好奇地問:「你第一次登上陸地是什麼時候?」

  「開元八年。」

  我沒有再問「在哪裡」,因為這種年號紀年的方法,還有「開元」兩個字,只要讀過一點歷史書的中國人都知道。雖然已經預做了各種心理準備,可我還是被驚住了。

  我愣愣出了會兒神,猛地跳起來,跑到書房,抽出《唐詩鑑賞辭典》,翻到王維的那首詩,一行行地快速讀著:

  青青山上松,

  數里不見今更逢。

  不見君,

  心相憶,

  此心向君君應識。

  為君顏色高且閒,

  亭亭迥出浮雲間。

  終於、終於……我明白了!當日吳居藍的輕輕一嘆,不是有些「千古悠悠事,盡在不言中」的感覺,而是真的千古光陰,盡付一嘆。

  我狀若瘋狂,急急忙忙地扔下書,匆匆坐到電腦桌前,搜索王維:公元701年—761年,唐朝著名詩人、畫家,字摩詰,號摩詰居士。

  我剛想搜開元八年是公元多少年,吳居藍走到我身後,說:「開元八年,公元720年。」

  吳居藍進入長安那一年,正是大唐盛世。「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

  那一年,王維十九歲,正是「相逢意氣為君飲,繫馬高樓垂柳邊」的詩酒年華。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縹緲如煙,都不像是從自己嘴裡發出來的,「你認識王維?」

  「嗯。」

  難怪我當時會覺得他說話的語氣聽著很奇怪。

  我大腦空白了一會兒,下意識地搜索了李白:公元701年—762年,唐朝著名詩人,字太白,號青蓮居士。

  原來那一年,李白也才十九歲,正是「氣岸遙凌豪士前,風流肯落他人後」的年少飛揚。

  那時的吳居藍也是這樣的吧?風華正茂、詩酒當歌,「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我喃喃問:「你認識李白?」

  「喝過幾次酒,比過幾次劍。」

  「杜甫呢?」

  「因為容顏不老,我不能在一地久居,不得不四處漂泊,上元二年,曾在蜀中浣花溪畔見過子美。」

  吳居藍的表情、語氣都很平淡,我卻不敢再問。從開元盛世到安史之亂,從歌舞昇平到天下殤痛,隔著千年光陰讀去,都覺得驚心動魄,難過惋惜,何況身處其間者。

  「既然不能在一地久居,為什麼不回到海裡?」

  吳居藍淡淡而笑,「那時的我太年輕,又是第一次在陸地上生活,稀里糊塗太過投入,什麼事我都無能為力,卻又什麼都放不下。」

  「後來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大曆六年,公元771年,我從舟山群島乘船,東渡日本去尋訪故人。我到日本時,他已病逝,我在唐招提寺住了半年後,回到了海裡。」

  從公元720年到公元771年,五十二年的人世興衰、悲歡離合,看著無數熟悉的知交故友老去死亡,不管是「相逢意氣為君飲」,還是「風流肯落他人後」,都成了皚皚白骨,對壽命漫長、一直不老的吳居藍而言,應該相當於過了幾生幾世,難怪他看什麼都波瀾不興、無所在意的淡漠。

  忽然之間,我明白了,為什麼他要千年之後,才會再次登上陸地,還是一塊全無記憶的大陸,那些鐫刻於記憶中的歡笑和悲傷都太過沉重了!

  我走到吳居藍身前,溫柔地抱住了他。

  吳居藍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你不怕嗎?」他的聲音和他的體溫一樣冰涼,好似帶著千年時光的滄桑和沉重。

  我的頭伏在他懷裡,雙臂用力抱緊他,希望我的溫暖能融化一點點他的冰涼,「令我畏懼的是時光,不是你。」

  「但你看得見、觸得到的是我,不是時光。現在你還年輕,覺得無所謂,可十年、二十年後呢?我依舊是現在這樣,你會變成什麼樣?」吳居藍一動不動地站著,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起伏,言辭卻犀利得像冰錐,似乎要狠狠地扎進我的心裡。

  這一瞬間,我真恨吳居藍的理智和冷酷,他不肯讓我有半點糊塗,也不肯讓我有半點逃避,總是把一切赤裸裸地攤開在我面前。

  我明明感受到了他對我的感情,但是,他卻能毫不留情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把我推開,逼迫我放棄自己的感情,放棄他!

  我沉默了良久說:「我會變老、變醜。」

  「我不可能在一地長居,你必須跟著我顛沛流離,沒有朋友,沒有家,到那時,我的存在就是你最恐怖的噩夢。又老又醜的你會恨我、畏懼我,想盡辦法逃離我。」吳居藍一邊說著殘忍的話,一邊微笑著推開了我。

  我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手,不想他離開,但這一刻,我的手比他更冰涼。

  「沈螺,不要把你短暫的生命浪費在我身上,去尋找真正適合你的男人!」吳居藍冷漠絕情地用力拽開了我的手,「等查清楚究竟是誰針對你,確認和我沒有關係後,我就會離開,你就當遇見我的事是一場夢吧!」

  我暈暈沉沉,像夢遊一樣走出了書房,回到自己的臥室。

  屋子裡黑漆漆的,我心口又憋又悶,「唰唰」幾下,拉開了所有窗簾,打開了所有窗戶。清涼的晚風一下子全灌了進來,吹得桌上的紙張飛了起來,窗簾也嘩嘩地飄著。

  我蜷坐在窗前的籐椅上,長長久久地看著天上那輪圓月。

  千年前的那輪月亮應該和今夜的月亮看上去差不多吧!

  可是,人卻不行,生老病死,一個都逃不過。女子的芳華更是有限,十年後,我三十六歲,如果保養得好,還能說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可二十年後呢?四十六歲的女人是什麼樣子?五十歲的女人又是什麼樣子?

  那個時候,我和壽命漫長、容顏不老的吳居藍站在一起是什麼感覺?

  中國最美的愛情誓言就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如果連偕老都做不到,相握的手還是戀人的手嗎?

  我悲傷無奈地苦笑起來。

  自以為鼓足了所有勇氣,信心滿滿地面對這份感情,下定決心不管我和他之間有多少懷疑和不確定,我們都可以慢慢地瞭解,慢慢地交往,讓時間去打敗所有的懷疑和不確定。

  但是,我完全沒有想到,我們之間的最大問題就是「時間」。

  我該用什麼來打敗時間?

  這個問題,連擁有千年智慧,幾乎無所不能的吳居藍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他才會故意尖刻地說出「又老又醜的你」這樣的話來傷害我,逼著我放棄。

  理智上,我認同吳居藍的決定。既然未來是一條越走越窄的死路,注定會傷害到所有人,的確應該選擇放棄。

  但是,感情上,我只知道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我願意接受他非人的身份,他也不排斥我是個普通的人類女子,我們為什麼不能在一起?

  夜色越深,風越涼,我卻像是化作了石雕,一直坐在窗口前,吹著涼風。

  突然,我狠狠地打了幾個噴嚏,一時間涕泗橫流、十分狼狽,不得不站起來去抽面巾紙。

  擦完鼻子,我順手拿起桌上的手機看了一眼,還差十幾分鐘就凌晨四點了。

  我竟然不知不覺地在窗口坐了六七個小時,難怪凍得要流鼻涕,可不知道我的哪根神經失靈了,竟然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冷。

  我靠著窗檯,看著窗外:月光下,龍吐珠花皎皎潔潔,隨風而動;九里香堆雲積雪,暗香襲人。

  我想起了吳居藍慵懶地坐在花叢間,靜看落花蹁躚的樣子,忍不住手按在心口,無聲地長嘆了口氣。

  我不是吳居藍,沒有他的理智,更沒有他對人對己的冷酷。也許不管我再思考多久,都沒有辦法想清楚,究竟是應該理智地放棄,還是應該順心地堅持。

  但是,相愛是兩個人的事,不管我怎麼想,吳居藍似乎都已經做了決定……

  突然,我心中一動。

  吳居藍逼我放棄,他放棄了嗎?

  在說了那麼多冷酷的話,明知道會傷害到我後,夜不能寐的人只是我一個嗎?

  剎那間,我做了一個孤注一擲的決定,把無法決定的事情交給了命運去決定——

  如果我此時出聲叫吳居藍,他回應了,那麼就是命運告訴我,不許放棄!如果他沒有回應,那麼就是命運告訴我,應該……放棄了!

  我把頭湊到窗戶前,手攏在嘴邊,想要叫他。可是,我緊張得手腳發軟,心咚咚亂跳,嗓子乾澀得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我真的要把我的命運、我的未來都壓在一聲輕喚上嗎?

  萬一、萬一……他早已熟睡,根本聽不到,或者他聽到了,卻不願意回應我呢?

  我深吸了幾口氣,才略微平靜了一點。

  恐懼糾結中,我鼓足了全部的勇氣,對著窗外的迷濛夜色,輕輕地叫:「吳、吳……吳居藍。」因為太過忐忑緊張,我的聲音聽上去又沙又啞,還帶著些顫抖。

  本來,我以為我要經歷痛苦的等待,才有可能等到一個答案,結果完全沒有想到,我的聲音剛落,就聽到了吳居藍的聲音從樓下的窗口傳來,「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我滿面驚愕地愣住了。

  一瞬後,我一邊捂著嘴,激動喜悅地笑著,一邊癱軟無力地滑倒,跌跪在了地上。

  我趴在地板上,瑟縮成一團,雙手摀住臉,眼淚無聲無息地洶湧流下。

  你在樓下,憑欄臨風。

  我在樓上,臨窗望月。

  兩處斷腸,卻為一種相思。

  你讓我放棄?

  不!我不放棄!

  我正在欣喜若狂地掩面低泣,吳居藍竟然從窗戶外無聲無息地飛掠了進來。

  他看到我跪趴在地板上,立即衝過來,摟住我,「你哪裡不舒服?」

  我抱著他,一邊搖頭,一邊只是哭。

  他不懂,我不是不舒服,而是太開心、太喜悅,為他的心有罣礙,為他的牽腸掛肚。

  他摸了一下我的額頭,沒好氣地說:「你發燒了!現在知道難受了,吹冷風的時候怎麼不知道多想想?」

  看我一聲不吭,一直在哭。他拿起我的手,一邊幫我把脈,一邊柔聲問:「哪裡難受?」

  我搖頭,哽嚥著說:「沒有,哪裡都不難受。」

  他不解,「不難受你哭什麼?」

  我又哭又笑地說:「因為你聽到了我的叫聲,因為你也睡不著……」

  吳居藍似乎明白了我在說什麼,神色一斂,眉目間又掛上了冰霜,收回了替我把脈的手,冷冷地說:「重感冒。」

  他抱起我,把我放到床上,替我蓋好被子,轉身就要走。

  我立即抓住了他的手,紅著眼睛,眼淚汪汪地看著他。

  他冰冷的表情有了一絲鬆動,無奈地說:「我去拿退燒藥。」

  我放開了手,他先把窗戶全部關好,窗簾全部拉上,才下樓去拿藥。

  一會兒後,他拿著退燒藥上來,給我倒了一杯溫水,讓我先把藥吃了。

  他把電子溫度計遞到我嘴邊,示意我含一下。

  幾秒後,他拿出溫度計,看了一眼顯示的數字,皺了皺眉頭,對我說:「你剛吃的藥會讓你嗜睡,好好睡一覺。」

  我也不知道是因為藥效,還是因為發燒,全身開始虛軟無力,連睜眼睛的力氣都沒有。我漸漸閉上眼睛,昏睡過去。

  但是,一直睡得不安穩,從頭到腳、從內到外,一直很痛苦。一會兒像是被架在火爐上炙烤,熱得全身冒煙;一會兒像是掉進了冰窖,凍得全身直打哆嗦。

  暈暈沉沉中,感覺到一直有人在細心地照顧我。我大腦迷迷糊糊,完全沒有思考的力氣,想不清楚他是誰,卻無端地歡喜,似乎只要他在我身邊,就算我一直這麼痛苦地時而被火烤,時而被冰凍,我都心甘情願。

  我睜開眼睛時,屋內光線晦暗,讓我分辨不出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吳居藍坐在床旁的籐椅上,閉目假寐。我剛掙紮著動了一下,他就睜開了眼睛。

  我的嗓子像是被煙燻火燎過,又乾又痛,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吳居藍卻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把一杯溫水端到了我嘴邊。

  我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下去,乾渴的感覺才緩和了,卻依舊覺得嗓子火辣辣地痛,再結合頭重腳輕、全身痠軟無力的症狀,看來我這次的感冒真的不輕。

  我聲音嘶啞地說:「怎麼會……這麼嚴重?」

  吳居藍譏嘲:「泡了一夜海水,又吹了一夜冷風,你以為自己是鐵打的嗎?沒燒成肺炎已經算你運氣好了。」

  他拉開窗簾,我才發現外面豔陽高照,應該已經是中午。

  吳居藍問:「餓了嗎?我熬了白粥。」

  「不、要。」我暈暈沉沉,十分難受,沒有一點胃口。

  吳居藍走到桌邊,打開瓦罐,盛了一小碗稀稀的粥,「稍微喝一點。」

  我不願拂逆他,強打起精神,坐了起來。

  我一邊慢慢地喝著粥,一邊偷偷地看吳居藍。他已經好幾天沒有好好休息了,可面色一如往常,看不出一絲疲憊。

  我喝完粥,對吳居藍說:「你去休息吧,不用擔心我。我從小到大身體特別好,很少生病,就算生病,也會很快就好。」

  吳居藍靜靜地盯了我一瞬,沒有搭理我,轉身端起一個碗,遞給我,「吃藥。」

  竟然是一碗黑乎乎的中藥,我聞著味道就覺得苦,剛想說「感冒而已,吃點西藥就行了」,突然反應過來,我又沒有去看中醫,哪裡來的中藥方子?

  我試探地問:「你開的藥?」

  吳居藍淡淡應了聲「嗯」。

  我再不喜歡吃中藥,也不敢嫌棄這碗藥了。我捧過碗,嘗了一口,立即眉頭皺成了一團,實在是太苦、太難喝了!但看看吳居藍,我一聲不敢吭,憋著口氣,咕咚咕咚地一口氣喝完。放下碗時,只覺得嘴裡又苦又澀,立即著急地找水喝。

  吳居藍站在床邊,拿著水杯,冷眼看著我,就是不把水遞給我。

  我可憐兮兮地看著他,「水!」

  他冷冷地說:「知道生病的滋味不好受,以後就長個記性,下次還開著窗戶吹冷風嗎?」

  我懷疑那碗中藥那麼苦,是他在故意懲罰我,但什麼都不敢說,乖巧地搖頭,表示以後絕不再犯。

  他終於把水杯遞給了我,我趕緊喝了幾口水,把嘴裡的苦味都嚥了下去。

  吳居藍說:「藥有催眠作用,你覺得困了,就繼續睡。」

  我躺了一會兒,覺得眼皮變得越來越沉,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

  不過,這一次,我沒有再感覺一會兒熱、一會兒冷,睡得十分踏實。

  睡醒了就吃飯吃藥,吃完了就再睡。

  第二天傍晚,我再次醒來時,除了身子還有點痠軟、嗓子還有點不舒服外,差不多已經好了。從小到大,我都是這樣,身體比大頭和神醫還好,很少生病,即使生病也好得很快。

  我眯著眼睛,悄悄地看吳居藍。他坐在床旁的籐椅上,大概覺得有些無聊,捧著一本筆記本,拿著幾支鉛筆,在上面塗塗抹抹。

  我雙手一撐,坐了起來,端起床頭櫃上的水杯,一邊喝水,一邊看著吳居藍。

  他瞟了我一眼,看我能照顧自己,低下了頭,繼續塗塗抹抹。

  我放下水杯,笑問:「你在畫畫嗎?畫的什麼?」

  吳居藍一聲不吭地把手裡的筆記本遞給了我。我笑著接過,一頁頁翻過去,笑容漸漸從臉上消失。

  吳居藍畫了三張素描圖,全是我和他,只不過是不同年齡的我和他。

  第一張是現在的我和吳居藍。我躺在病床上,他守在一旁照顧我,看上去就是一個男子在照顧年輕的戀人,透著溫馨甜蜜。

  第二張是十幾年後的我和吳居藍。我憔悴痛苦地躺在病床上,他守在一旁照顧我,看上去像是兒子在照顧母親。

  第三張是幾十年後的我和吳居藍。我雞皮鶴髮、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他守在一旁照顧我,看上去像是孫子在照顧祖母。

  只是黑白二色的素描圖,但吳居藍的繪畫技巧十分高明,每幅圖都纖毫畢現、栩栩如生,讓人如同在看真實的照片。

  我看完最後一張圖後,面色蒼白地抬起頭,盯著吳居藍。

  他的理智,總是讓他在溫柔之後變得很冷酷。如果每一次對我的好是不小心給了我理由去堅持對他的感情,他一定會立即再做一些事情來傷害我,給我更多的理由去放棄這份感情。

  雖然明明知道,他這麼做,並不是因為對我無情,但是,我的心依舊像是被利刃狠狠刺入,鮮血淋漓得疼痛。

  我心情沉重地伸出手,想把筆記本遞還給吳居藍。

  他淡淡瞥了一眼,沒有接,面無表情地看向我,「這三幅圖畫的都是你,送給你了。」

  我緊緊地咬著唇,拿著筆記本的手在輕輕地顫著。

  他視而不見,站起身,冷淡地說:「晚飯已經準備好,你換件衣服就能下來吃了。」

  等他走了,我一直伸在半空中的手猛地垂落,筆記本「啪」的一聲掉到了地上。

  我抱著膝蓋,縮在床上,身體不受控制地打著戰。三張栩栩如生的圖畫比任何語言都更有殺傷力,他逼著我去看見未來的殘酷,提醒我這是我必須面對的現實,不可能因為愛情,更不可能因為一時的心軟和感動而改變。

  我盯著地上的筆記本,很想閉上眼睛,不再去看它,但是,現實就是不論如何逃避都遲早會發生的事實。

  我咬了咬牙,猛地彎下身子,把筆記本從地上撿了起來。

  吳居藍,如果這就是你要我看清楚的未來,我會仔仔細細地看清楚!

  我克制著自己的恐懼和抗拒,翻開了筆記本,慢慢地把三張圖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

  仍然沒有看清楚,那就再看一遍!

  仍然不敢直視圖畫裡的自己,那就再看一遍!

  仍然在害怕,那就再看一遍!

  ……

  我自虐般地一遍又一遍地看著三張圖。

  來來回回、反反覆覆,我就像真的被這三張圖帶進了時光的長河中,青年、中年、老年……時不我待、流光無情,我垂垂老矣,他朗朗依舊。

  我閉上了眼睛,默默地想著每一幅圖。

  很久後,我突然下了床,走到書桌前,拿起筆,在每張圖的空白處寫下了一段話。

  放下筆,我腳步輕快地走進衛生間,決定沖個熱水澡。

  把一身的汗漬都洗乾淨後,就好像把一身的病菌都沖掉了,感覺全身上下一輕,整個人都精神了。

  我吹乾頭髮,把長髮編成辮子,仔細盤好,換上最喜歡的一條裙子,戴了一條自己做的項鏈,項墜就是吳居藍送我的那顆黑珍珠。

  因為面容仍有病色,我塗了BB霜,拍了散粉,還掃了點腮紅,讓自己看上去氣色好一點。

  我看看鏡子中的自己,自我感覺還不錯,我拿起筆記本,下了樓。

  窗外夜色深沉,窗內燈火通明。

  吳居藍坐在飯桌前,安靜地等著我。

  他下樓時,天色仍亮,這一等就等了兩個多小時,等得天色盡黑、飯菜涼透,他卻沒有一絲不耐煩。

  我停住了腳步,站在院子裡,隔窗看著他。

  他抬眸看向了我,我相信他肯定設想過我的各種反應,卻怎麼想都沒有想到,我的滿血復活能力這麼強,才被狠狠打擊過,就又神采奕奕、明媚鮮亮地出現了。

  他表情明顯一怔,我朝他笑了笑。

  我走進廚房,坐到他旁邊的座位上,把筆記本端端正正地放到桌上。

  我平靜地說:「你送我的三張圖我已經都認真看完了,作為回贈,我送你三句話。」

  我把筆記本推到了他面前,他遲疑了一下,打開了筆記本。

  三幅圖、三句話。

  每句話都端端正正地寫在每幅圖的空白處。

  第一幅圖: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第二幅圖: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第三幅圖: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吳居藍一一翻看完,眉頭緊蹙,疑惑地看向我,不明白我的話和他的圖有什麼關係。

  我往他身邊湊了湊,低下頭,一邊毫不迴避地翻看著三張圖,一邊說:「三張圖,都是我身體不好,虛弱無力,最需要人照顧時。第一張,我正青春明媚時,你在。」

  我翻到第二張圖,「我人到中年,容顏枯萎時,你在。」

  我翻到第三張圖,「我人到老年,雞皮鶴髮時,你仍在。」

  我抬頭看著吳居藍,輕聲說:「你知道嗎?有四個字恰好可以形容這三張圖表達的意思——不離不棄!」

  吳居藍被我的神發揮給徹底震住了,呆滯地看了我一瞬,剛想要開口反駁,我立即說:「我知道,你本來的意思不是這個!但寫下了『小聖經』的紀伯倫說過,『如果你想瞭解他,不要去聽他說出的話,而是要去聽他沒有說出的話。』你潛意識畫下的東西才是你最真實的內心,不管我什麼樣,在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完全沒有想過對我棄之不顧。」

  向來反應敏銳、言辭犀利的吳居藍第一次被我說得張口結舌。

  我輕輕拍了下筆記本說:「不離不棄,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愛情誓言,謝謝你!我對你的愛情誓言是三句話,借用了古人的詩歌!」

  我笑了笑說:「古人的東西,你肯定比我清楚!我的意中人在河水那一方,逆著水流去找他,道路險阻又漫長,順著水流去找他,他彷彿在水中央。不管是逆流、還是順流,他總是遙不可及,可望而不可求。」

  我對吳居藍做了個鬼臉,「不過,沒有關係!他已經許諾了對我不離不棄,他會等著我,直到我克服他給我設下的所有艱險,走到他身邊。」

  吳居藍表情驚愕、目光鋒利,像看怪物一樣盯著我。

  我寸步不讓,一直和他對視。

  我並不是那種「為了愛情就可以拋棄自尊、不顧一切」的女人,也不是那種「就算你不愛我,我也會默默愛你一輩子」的女人。如果我真的愛錯了人,就算要承受剜心剖腹之痛,我也肯定能做到你既無情我便休!

  但是,你若不離不棄,我只能生死相隨!

  很久後,吳居藍扶著額頭,無力地嘆了口氣,喃喃說:「我真不知道到底你是怪物,還是我是怪物。」

  我仔細想了想,認真地說:「大概都是!你沒有聽過網絡上的一句話嗎?極品都是成雙成對地出現的!」

  吳居藍被我氣笑了,「沈螺,是不是不管我說什麼,你都有本事厚著臉皮曲解成自己想要的意思?」

  我厚著臉皮說:「不是曲解,而是我蕙質蘭心、冰雪聰明,看透了你不願意說出,或者不敢說出的話!」

  我指著第三張圖中雞皮鶴髮、蒼老虛弱的我,理直氣壯地質問:「你畫這些圖時,可有過一絲拋棄我的念頭?一絲都沒有!在你想像的未來中,就算我變得又老又醜,行動遲緩、反應笨拙,你依舊在照顧我、陪伴我!」

  吳居藍垂眸盯著圖,一聲不吭,眼眸中漸漸湧起很深切的悲傷。

  我也盯著圖看起來,不再是從我的眼中,看到總是不老的他,而是從他的眼中,看到日漸衰老、臥於病榻的我。

  我心中瀰漫起悲傷,低聲問:「畫這些畫時,很難受吧?」

  吳居藍抬眸看著我,眼神很意外。

  我說:「你逼著我面對未來時,自己也要面對。看著我漸漸老去,甚至要親眼看著我死亡,卻什麼都做不了,肯定很難受吧?」

  執子之手,卻不能與子偕老時,我固然要面對時間的殘酷,承受時間帶來的痛苦,他又何嘗不是呢?我們倆的痛苦,沒有孰輕孰重,一定都痛徹心扉。但是,時間上,他卻要更加漫長。死者長已矣,生者尚悲歌!

  吳居藍的神情驟變,明顯我的話戳到了他的痛處。

  我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

  吳居藍不言不動,看著窗外,卻目無焦距,視線飄落在黑漆漆的虛空之中。

  很久後,他收回了目光,凝視著我,開口說道:「愛一個人應該是希望他過得快樂幸福。你很清楚自己時間有限,短暫的陪伴後,就會離開我,給我留下長久的痛苦,為什麼還要堅持開始?你的愛就是明知道最後的結果是痛苦,還要自私地開始嗎?」

  他的聲音平靜清澈,沒有一絲煙火氣息,就像數九寒天的雪花,無聲無息、漫漫落下,卻將整個天地冰封住。

  我著急地想要說點什麼,否定他的詰問,可是心裡卻白茫茫一片,根本想不出來能說什麼。

  一直以來,我都是從自己的角度出發,考慮著吳居藍的非人身份,他不同於人類的漫長壽命和不老容顏,問自己是否有足夠的勇氣去接受他的一切。

  但是,我一直忽略了從他的角度出發,考慮他的感受。

  我對他而言,也是非我族類,是個異類,和他強橫的生命相比,我還有可怕的弱點——壽命短暫、肉體脆弱。當我思考接受他要承受的一切時,他也必須要思考接受我要承受的一切。

  我總是想當然地覺得接納他,我需要非凡的勇氣,甚至自我犧牲,可實際上,他接納我,更需要非凡的勇氣,更需要自我犧牲。

  吳居藍的神情恢復了平靜淡然、波瀾不興的樣子,溫和地說:「吃飯吧,把你的身體先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