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她是他的命

  「華先生,家宴已經安排好,這幾天大家陸續都到了。只差南邊的阿七,那邊刮颱風,航班取消了,說中秋那天肯定到。」顧琳說完就坐在那人身邊。

  這院子裡因為有兩棵海棠樹,所以都叫這裡海棠閣。如今樹上葉子黃了,落了一地,顧琳讓人打掃乾淨,把籐椅搬出來,讓華先生在院子裡歇著。

  這個「傳說中」的男人正靠在椅子上看書,手邊點了香爐,沉水級的文萊沉香料,埋炭空熏,淡淡出了味道,讓整個院子都安靜下來。

  他就是華先生,三十幾歲的男人正該是好時候。可惜他身體不太好,最近也很少走動。

  沐城裡人人都聽說過華先生,他是敬蘭會的主人,他收古董,也做木頭香油的生意,可實際上,敬蘭會已經是黑道霸主,自然大家也都知道他並非什麼好人。這男人狠,十六歲混出來,到如今贏得了老狐狸的名聲,政商兩界,他手裡握的東西太多……哪日皺皺眉,沐城就能死掉一半。

  各種消息很多,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也很多。

  只是很少有人知道,這狐狸一樣可怕的男人,是個藥罐子。

  華先生身體不好,而且人也很懶,他這幾年連女人也不養了,唯一的嗜好就是玩香。今天也一樣,他穿一件白色的唐裝上衣,看了一會兒書,忽然轉向顧琳。他那雙眼睛盯著她,竟讓她不由自主就站了起來。

  顧琳跟了華先生這麼多年,還是不習慣他的目光,他看人太直接,不動聲色,卻像帶了刃,非要從你心裡刮出點什麼才罷休。

  顧琳低頭站著,過了好一會兒才看見華先生撐起身來活動手腳,他把手上盤的珠子遞給她放好,沉聲問:「第幾年了?」

  顧琳盯著自己的腳尖,答他:「第六年了。」

  華先生沉默,似乎有點感慨,盯著顧琳又看了看,笑了,「是啊,你跟著我六年了,如今……十八了?」

  她心裡一熱,點頭。

  「十八,裴裴當年也是十八。」華先生的笑漸漸冷下來,他時常問顧琳,幾年了?她每次都安安靜靜回答他,似乎他對她跟了幾年十分在意。

  顧琳不知道原因,卻自知這數字對他而言是特別的。那麼顧琳對華先生,也應該是特別的。

  可今天,顧琳第一次聽見他提起別人的名字,裴裴?

  好在顧琳六年時間沒白費,學會了華先生的沉穩,就算有疑問也知道掩飾。

  華先生心情不錯,順了順氣,拉著她的手,上下看看她,又離遠了一些看,然後他搖頭說:「可你比她好,裴裴那個時候可鬧了。」

  「華先生……」

  「沒事。對了,今年家宴開放,不用叫人查身份了。」

  顧琳驚訝地看他,家宴是敬蘭會各地堂主一年一度的聚會,選在中秋這天舉行,也是道上人人都知道的事。因此,敬蘭會往年都高度戒備,怎麼可能不去查,讓人隨隨便便出入蘭坊?

  「怎麼了?」華先生低頭輕輕嗅嗅香氣,看顧琳欲言又止,掃了她一眼。顧琳立刻知道這是命令,她把疑問嚥回去,低聲說,「是。」

  蘭坊原本是條街,建國以後這條街的地皮被人全部買下來,建了堂子,漸漸發展成一個組織,都叫它敬蘭會。

  如今敬蘭會已經傳了五六代,這二十年在華先生的手上風生水起,遍佈全國都有分堂,兩年前,沐城這裡大堂主的位子,被主人華先生安排給了顧琳。當年的顧琳還是小丫頭,她自小無父無母,流落街頭混幫派,早熟的經歷催使她做起決斷來十分狠戾,遠超成年人,華先生看上了這一點,隨身帶著她,到如今,他身邊的一切都靠顧琳照顧。

  顧琳走出去吩咐,今年家宴不查來人身份。這決定沒人敢反駁,現在她說話就是華先生說話。

  她安排好一切,再回到海棠閣的時候,院子裡的男人剛喝完藥,滿院子藥香。

  最最傳統的中藥,熏香爐,籐椅,古式院落,這方屋簷下的男人安安靜靜,輪廓模糊,和傳言裡的他,毫無關係。

  畢竟都是人,喜怒哀樂,生老病死,一個也逃不了。

  顧琳不知道為什麼突然生出感慨,她有些悵然,走過去替華先生收拾藥腕,冷不丁卻被他捏住了手腕。

  華先生那瘦長蒼白的手指順著她的袖口往裡探,一路冰冰涼涼。

  顧琳第一個念頭是,他的手還是很涼,明明剛拿過溫熱的藥碗,也沒能捂熱。

  她大著膽子看他,那雙眼睛裡有她沒見過的光,像前幾夜透過海棠樹一點一點滲下來的雨水,涼而靜。

  華先生才三十六歲,容顏未褪,心卻已經這麼老。

  顧琳想說什麼,他沒讓她說完。似乎藥香讓他有些睏倦,他順勢抱住顧琳,她不敢動。

  他讓她趴在自己懷裡,慢慢拍她的背,像在哄自己的寶。

  她枕在他的腿上,聽見他輕聲說:「你比她好,你比她聽話……顧琳,她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要我拆掉兩條剛開發的地皮,給她建玫瑰園,當她的生日禮物。」

  顧琳聲音平靜地說:「華先生,您不會隨便聽一個女人的話。」

  她感覺到他在笑,他停了一會兒說:「我照做了,那傻孩子,自己胡指的地方,根本種不活花。可我為了哄她高興,每個星期都讓人運新鮮的玫瑰,裝給她看。」

  那幾年啊,她是他的命,是他心上的一根刺,就算讓他連著血肉一起疼,他也願意寵下去。

  顧琳強忍著好奇,她不知道華先生在說誰,這些事是他第一次提起。

  他的手依舊涼涼的,卻不肯再說話了,抱著她陷入回憶。

  過了一會兒,華先生突然說:「叫我一聲。」

  顧琳恭恭敬敬地開口:「華先生。」

  「叫我名字。」

  顧琳嚇得一抖,搖頭看他,「華先生。」

  他笑了,抬眼看院子上灰濛蒙的天,「你們都忘了我叫什麼……她走之後,再也沒人那麼叫我。」

  轉眼就是中秋,一連幾天一直下雨,到了中秋這天,傍晚雨終於停了。

  這個季節,院子裡的海棠樹已經萎靡不振,遭了雨,連最後那點葉子也濕嗒嗒地砸在地上。

  華先生踏著葉子走出來,他依舊穿白色的絲綢上衣,腕上盤了長長一串沉香珠,顏色暗沉,多年的包漿生出豐潤的光,和它的主人一樣,有著經年的故事。

  顧琳遠遠等在長廊裡,陪他走去前廳。她看他一路過來,覺出華先生今日氣色不錯,如果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當他是個安靜儒雅的男人,氣態從容。

  男人能當得起從容,就自然引人側目。

  顧琳大著膽子看,看得她自己耳邊微微發熱。

  華先生顯然看出她眼睛裡的痴,定定打量她一眼。顧琳立刻低頭往前走。他笑了,聲音有些輕,「我都懶怠一個月了,有什麼好看的。」

  顧琳知道他在跟她開玩笑,心裡不禁有些得意。她剛成年,平時是個雷厲風行的小丫頭,可在這心思上怎麼也藏不住。

  顧琳轉轉眼睛,忽然就有點有恃無恐,她抬頭答他:「華先生最好看。」

  他被她逗笑了,「再好看也到年紀了,早晚你都會明白。」他說話一直輕,因為身體的緣故,中氣不足,但那壓迫感是如影隨形的,從不給人弱勢的感覺。他說著說著,似乎想起什麼,口氣淡了。

  前廳裡坐了滿滿一屋子人,大家天南地北難得見面,正說得熱鬧,忽然看到主人出來了,眾人瞬間安靜下來,分站兩排。

  華先生站在主位上看看大家,四下安靜。他不說話,這時間就過得格外漫長,可誰也不敢動。一直沉默了很久,華先生終於坐下,他依舊不開口,反而是顧琳上前一步,示意大家也隨著坐。

  空氣彷彿都隨著他的動作鬆了鬆,主位上的男人清清嗓子,笑意是忽如其來的,彷彿剛才沉默的人不是他。

  華先生慢悠悠地開口:「中秋團圓,讓各位回家來,一個是為了家裡人聚聚,這是情分。另一個,這也是規矩。」

  規矩兩個字他停了一下,立刻有人頭上冒汗。

  他繼續說,「南邊天氣不好,這是常事。」話還沒說完,桌子一側的光頭男人突然站起來,腿開始發抖。華先生抬手,示意他先別緊張,繼續往下說:「阿七,你那邊颱風,這是難免的,我沒怪你,只是……」

  阿七急急地喊出來:「華先生,這次是我忘了提前準備。」

  上首的男人抿了一口茶,並沒抬眼,只輕聲說:「只是,颱風難免,各地總會有預報的,要是今天颱風還不停,你是不是就不來了?南邊不是你一個人,別的堂主都怕耽誤中秋,提早一週過來。只有你,等到最後。」

  阿七冷汗涔涔,癱倒在椅子上。

  華先生繼續說:「這是我還在呢,要是哪天……我等你來救命,是不是也怪到天氣頭上?」

  顧琳揮手,立刻有人過去把阿七一左一右架起來,等著華先生指示。他不再說了,轉頭和其他幾個堂主聊了些別的,除了阿七,其他人的氣氛都慢慢熱絡起來。

  過了一會兒,菜已經端上來了,華先生終於想起這邊還冷著一個人。

  他轉過頭,那雙眼微微眯起盯著阿七,阿七瞬間覺得自己逃不過,從腳底騰起一股冷,刷地讓他眼前一黑。

  阿七迷迷糊糊聽見那人說了句:「帶出去吧,右手留下。嗯……他現在的地方,先交給他弟弟。」

  阿七徹底暈過去,隨著這句話說完,彷彿他的右手已經被砍了一半。

  隨後一切如常,這個角落誰生誰死,都和其他人無關。

  蘭坊的廚子都是多年的老師傅,菜色做得精緻又好吃。華先生不喜歡華而不實的東西,家宴也不鋪張,顧琳又是個聰明人,因此準備的菜色南北都有,照顧了大家的口味。

  阿七那檔事前後不過十分鐘,過去就過去了,大家連表情都沒變,就接著投入這場聚會。

  華先生依舊吃得少,而且很慢。他慢慢地喝茶,兩個堂主一左一右圍過來,這兩人是老會長的侄子,大一點的叫陳峰,坐得離華先生最近。他們正和他說東南亞新找到的一塊林子,裡邊有不少好木頭,只等對方的價錢。

  華先生一邊聽,一邊用手撫摸著腕上的沉香珠,他眼睛在打量下邊,幾個男人圍著拼酒,還有少數的女堂主聚在一處。

  眾生百態,這麼大一個家,誰和誰的心思,都靠猜。

  外人說他狠,可這日子他過了二十年,如今能坐在主位上,不能光靠狠。

  旁邊兩個堂主正說到關鍵,卻發現華先生的目光不在他們身上,那人一時停了話,不知道怎麼接。偏偏華先生那雙眼忽然轉回來,看著他們兩人點頭,「不錯,只是價錢上,沒算錯的話,阿峰,你起碼多抽了兩成。」

  陳峰手裡的筷子啪啦掉在桌上,不住地擦汗,「是是,我……我粗略估的,回去立刻詳細報上來,具體的數您親自看。」

  華先生笑了:「沒事,我又沒說是你自己瞞的,只是怕你糊塗。」

  他這笑似真似假,半點看不出,只剩一雙眼,沉沉地看過來,卻讓陳峰受不住,自請責罰。

  白衣的男人伸手抬住對方的胳膊,讓他別緊張,慢慢地說:「這些錢都是小事,兄弟們都有家有業,自然都想多掙一點。是人都會自私,是賬就有水分,只是我給你們的分成,已經是考慮過這一點水份的。大家彼此體諒,這才和氣。」

  華先生原本聲音不大,可人人都豎起耳朵追著他。果然,這話一出,滿座驟然安靜下來。

  顧琳在一旁站起來,她見華先生恢復夾菜了,這才示意大家繼續吃飯,她挨個過去敬酒,場面再度恢復。

  可是顧琳那口酒還沒嚥下,前廳大門外一陣呼喊,隨後門竟然被人踹開了。

  所有人都站起來,一定是有人找死,才敢在蘭坊的家宴上不規矩。可是他們看向門口的時候卻都愣住了。

  進來的是個很年輕的女人,她一身普普通通的黑衣黑裙,身上都是雨水,彷彿她一個人走了很遠的路,在剛下雨的時候就等在外邊。

  幾個老會長過去的親信全都看出不對勁,有人率先喊了一聲:「三小姐?」

  顧琳第一個反應就是拿槍直指門口的闖入者,讓人迅速圍過去,可是為首的男人卻按下了顧琳的手。

  華先生看向四周,所有人立刻退後站著,偌大一個前廳裡,只有他一個人坐著,一動不動。

  他慢慢地拿手帕擦乾淨手指,很久之後才抬起頭,他看著門口的人,微笑著說:「裴裴,回來就好。」

  顧琳心裡一驚,這是……他說的那個裴裴?

  她盯緊對方,多麼狼狽的女人,原本該是一張好看的臉,如今也被雨水淋得蒼白憔悴。何況……顧琳突然意識到,這女人十分眼熟,似乎是個明星。

  她來不及想清楚,華先生卻低聲吩咐:「讓大家都退後。」

  他話音剛落,隔著長桌的闖入者卻已經再度拿槍,槍口黑洞洞地指向華先生。

  情況突變,從來沒有人這麼囂張,竟然當著所有的人面襲擊敬蘭會的主人。分堂主們全都急了,拍桌而起就要衝過去。千鈞一髮的時候,華先生突然開口,他看著大家扔出一句,「把槍都放下,誰動,我讓誰先死。」

  沒有人再敢出手,連顧琳都退到他身後。

  華先生靜靜地坐在那裡,他看向餐桌前方,迎著那個女人的槍口,一如既往,不動分毫。

  「裴裴……」

  「閉嘴!」

  六年後,這是裴歡第一次看見他,他看上去身體更不好了,似乎這六年的時間把他最後那點衝動和信念都磨光了,如今他坐在那裡氣度依舊,目光卻沉如死水。

  裴歡的手出了汗,死死握緊槍,她指著他,逼自己開口,「華紹亭,是你說的,今天我可以殺了你。」

  那狐狸一樣的男人聽到這話,竟然還能笑出來。

  一旁眾人紛紛抬頭,驚訝於有人敢直呼其名,而華紹亭只是喃喃地念,「裴裴,你只有這次肯聽我的。好,你既然遵守約定回來了……那就動手吧。」

  他不躲不避,不許任何人出手阻止。

  「華先生!」顧琳大驚失色,企圖撲過來,可是華紹亭回身狠狠看她一眼,顧琳頓時僵在原地不敢動,她睜大眼睛盯著那個可疑的女人,「可是她……」

  所有的震驚和疑問被迫壓下去。

  紛紛擾擾無數人的喊聲裡,其他人的影子都淡下去,就只剩他們兩個人。

  裴歡盯著華紹亭那雙悲喜不驚的眼,這六年的恨意就像身上的雨水一樣,曠日持久,只等著這一日劈頭而下。她胸口疼到無法控制,他近在咫尺,昔日的一切就像一場噩夢。

  這就是華紹亭,她愛了十多年,愛得無怨無悔的男人。他是她的大哥,曾經把她寵到天上去,護著她那麼多年。

  可如今她要回來報仇。

  裴歡的眼睛通紅,華紹亭看著她嘆氣,彷彿六年前一樣,他說:「裴裴,別哭,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你想殺我,我不躲。」他說的是真的,耐心哄她,「聽話,開槍吧。」

  「華紹亭……閉嘴,你閉嘴!」裴歡的眼淚洶湧而下,她受不了他的話,每一個字都能讓她回到那個晚上……冰冷的產科,那麼多人按著她的手,她眼睜睜看著鎮靜劑的針頭發了瘋。他們強迫她放棄孩子,要生生碾碎她的全部希望,她撕心裂肺的掙扎哀求,可是沒有人能來救她,那一刻她幾乎想要殺光所有的人,瘋狂的念頭和恨意讓她窒息。

  她當時想,有朝一日,這些苦這些恨,她要讓華紹亭統統嘗一遍。

  殺了他,她必須殺了他。

  裴歡閉上眼睛,混亂的念頭此起彼伏,她再也沒有別的選擇,雙手握緊……

  黑暗裡,她聽見自己扣下扳機,開槍的聲音讓她整個人都無法動彈。

  四周轟然亂起來,無數人大喊的聲音,桌子傾翻,空氣裡綻開血的味道。

  中秋月圓人團圓,好好一場家宴,誰都想不到,蘭坊竟然會被一個女人傾覆。

  裴歡癱倒在地上,手裡依舊握緊槍,有人衝過來扭住她的手,用槍頂著她的後腦,把她拖走。

  不知道過去多久,裴歡一直不敢睜開眼睛。

  她終於開了那一槍,她的心跳,呼吸,感情,通通都不再屬於她自己。她不再疼,不再冷,不再苦熬。

  一切都能隨著他而去,彷彿生命裡,全部的愛和恨都燒盡了。

  到這一天她終於明白,如果華紹亭死了,裴歡也會死。

  都說好人不長壽,禍害遺千年。所以,老狐狸沒有那麼容易死。

  這句話是華紹亭的私人醫生隋遠說的,隋遠是個醫學天才,但是天才瘋子一線之隔,越聰明的人就容易手段極端,隋遠早年被主流醫學界所不容,入了敬蘭會,一直是華紹亭的主治大夫。

  中秋生變之後,這是第三天了。

  隋遠關上房門,回身看床上的人,男人左眼被紗布包著,呼吸倒平復不少。隋遠看他宿疾沒有復發,這才放下心,暗自感嘆,怎麼吃個飯也能鬧成這樣?

  他剛勸走顧琳去休息,那位十八歲的大堂主看著堅強,可眼看華先生滿臉是血的樣子,她也紅了眼睛,情緒激動。

  這一切都是無妄之災,無從說起。

  海棠閣裡本身就是個豪華病房,因為他們的華先生不去醫院,所以基礎醫療設施只好建在家裡。

  床上的男人動了動,似乎想翻身,隋遠看他就來氣,警告他:「你這幾天還是老實點吧,這條命能撿回來,全靠三小姐閉著眼睛開槍,否則你有幾條命給她打?」

  華紹亭輕笑,喘了一會兒平復下來,低聲問他:「裴裴呢?」

  「我能勸走顧琳,她我可就勸不走了。一直守在院子裡,這兩天又下雨,她還那麼淋著……顧琳想找她麻煩,我擋回去了。只是這事你不解釋清楚,蘭坊裡其他人也不會善罷甘休。」

  床上的人沉默了一會兒,抬手碰了碰自己包住的左臉,又問隋遠:「我這眼睛還能堅持多久?」

  隋遠正在看病歷,猶豫了一下,就這幾秒猶豫,立刻讓華紹亭感覺到,他搖頭,「說實話。」

  「不會很久,我盡全力了,但那是子彈劃過去……也許還能撐一陣子,可你要做好心理準備,視網膜隨時有可能脫落。」

  「明白了,叫裴裴進來。」

  裴歡一直沒離開蘭坊,她閉著眼睛開槍,自知這人沒這麼容易死。

  那可能是她報仇的唯一機會,但她真的看見華紹亭的血之後,卻一點安慰也沒有。

  裴歡終於承認,有些人有些事就像一種毒,長在她的骨血裡,根深蒂固,她和它活在一起,早就已經無法根除。如果她想要砍掉,自己也活不了。

  她走到華紹亭的房間裡,六年前,這裡是她經常出入的地方,六年後,房間裡的陳設一點也沒變。

  裴歡坐在他床邊,一語不發。而華紹亭卻閉著眼摸索,慢慢拉住她的手。

  她漸漸哽咽,卻哭不出來,漸漸用力恨不得擰斷他的手,他也不放開。

  蘭坊的屋子裡總有股沉香的味道,攙著一點藥氣。兩個人無聲無息對看了很久,終於都平靜下來。華紹亭慢慢坐起身,裴歡不由自主伸手去扶,她發現自己還能幫他。

  她認了,這一次,她殺不了他。

  那顆子彈擦著華紹亭的左眼飛出去,拉開的傷口橫亙沒入發跡,傷好之後,也會有條難看的疤,不過他倒並不怎麼在意。

  他被紗布纏著,卻還像以前那樣環著裴歡的肩膀,抱住她。

  她終於在他懷裡流出眼淚,這個懷抱已經闊別經年,物是人非。

  他輕輕吻她的頭頂,「裴裴。」

  她笑,提醒他:「大哥,我嫁人了。」

  果然,裴歡看見他的手動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捏緊她的肩膀。裴歡抬起頭,正視他的臉,這張在她夢裡總是出現的臉,她繼續平靜地開口,好像只是一個回娘家的妹妹,她說:「頭髮還沒白,可是你老了。」

  華紹亭是老了,六年就讓他消磨成了這樣。他以前只是安靜,如今卻在放空,他對一切都不在意。

  裴歡抬起手撫摸他的頭髮,她抱緊他,然後在他肩頭靠著,一口一口艱難地呼吸,像是離了水的魚,壓抑而難以平復。

  「大哥,我嫁給蔣維成了,那不是傳言,是真的。」她慢慢地說,卻在他懷裡蜷縮起來,「沒能殺你我認了。把姐姐的下落告訴我,從此我們兩清,我再也不回蘭坊了……好不好?」

  華紹亭拍著她的背,從小就是這樣,裴歡鬧起來無法無天,只有他能制住。他拍拍她的背,她就知道大哥要生氣了,會乖巧地安靜下來。

  裴家也曾聲名顯赫,只是當年一場變故,家破人亡,剩下裴家一對姐妹。老會長顧念昔日兄弟情分,把她們救回了蘭坊。沒過兩年,老會長走得早,華紹亭就認下這兩個妹妹,負責將她們養大。華紹亭比裴歡大了十一歲,最初那幾年,他真的是她的哥哥。

  華紹亭自己都想不起來,後來他怎麼就放不開這個孩子了。當年的裴歡年輕氣盛,漂亮又有恃無恐,她要什麼他都給,她鬧也好,折騰也罷,蘭坊上下,哪個不知道,三小姐是華先生的命。

  動華紹亭可以,動裴歡必死。

  當年人人豔羨,如今鴛鴦成冰,怎麼就鬧到不得不見血的地步。

  裴歡想殺他,當著那麼多人的面,真的開了槍。

  華紹亭看著她,眼前的女人已經不是孩子,她早就沒有當年囂張的模樣,如今他的裴裴變了很多,她長大成熟了,嫁人了。

  他喃喃地重複:「嫁人了。」

  裴歡忽然有些緊張,她想掙出他的懷抱,可華紹亭看著病懨懨的,手下的力氣卻讓人無法反抗,她動也動不了,只能聽他繼續說:「那就和他離婚。」

  裴歡閉上眼睛,這是孽緣。

  她拚命搖頭,可他竟然連她搖頭也不許,發狠地吻她,她廝打起來,眼看華紹亭額角的紗布滲出血,他還不放手,裴歡最終放棄,她不再掙動。

  「回不去了。」她回答他,終於不再叫他哥哥,「華紹亭,醒醒吧,我們回不去了。」

  那人的眼睛不再像刀一樣傷人,他在她面前無法克制情緒,他終於不再是白天院子裡,那個讓人仰視的華先生。

  他很難過。

  屋裡屋外一陣沉默。

  隋遠在外邊溜躂了兩圈,最後還是繞回來了,他不放心,生怕屋裡這兩個人起衝突。華紹亭的舊病險些復發,如今不能再生氣,於是他唸著醫者父母心,還是決定敲門提醒。

  這一招果然奏效,緩和了房間裡的氣氛。

  裴歡心平氣和地坐在床邊,看他躺下,慢慢伸手撫過他的傷,說:「我看見那個女孩了,是不是叫顧琳?她像我……那脾氣,就像我十八歲。」

  華紹亭聽她說完,感慨地點頭:「裴裴,你就是仗著我愛你。」

  她就是這樣,從小被他寵得學不會低頭。如今也一樣,裴歡看見華紹亭身邊陪著別人,也肯定他要在對方身上找她的影子。

  這就是裴歡最吸引人的地方,她得到寵愛,從來都知道怎麼去揮霍。

  任性妄為是缺點,可這才是她最美的地方。

  裴歡起身給他香爐裡換香,動作有些生疏了,步驟卻還記得。華紹亭靜靜躺著,透過爐子上徐徐升起的煙看到她的背影,恍恍惚惚回到那一年。

  他年輕的時候也算女伴眾多,畢竟是這條道上的男人,什麼樣的女人都見過,大多膩了就打發。可日子久了,華紹亭也不知怎麼就卻獨獨寵著家裡這一個。當年十幾歲的女孩,就像曠野上剛剛長成的花,生動豔麗,美得驚心動魄。華先生心思再深,畢竟也是個男人,他情不自禁,放縱得過了火,以為那樣快樂而禁忌的日子永遠不會被打斷。

  人啊,這一生能付出的熱情就只有那麼多,可惜時光從來不等人,轟然碾過,就剩而今。

  說什麼都晚了。

  裴歡沒有急著離開,畢竟相隔六年前後,故人再見。何況蘭坊這裡是她長大的地方,她一時存了太多心思。

  她在房間裡守著他,一連幾天,除了隋遠和兩個隨身的中醫,華紹亭再不許其他人進海棠閣。

  外邊的閒話漸漸多了,直到分堂主即將回到各自地盤去的時候,海棠閣裡終於有了交代。

  顧琳被叫進去。彼時,華紹亭正靠在窗邊撥弄一串紫檀珠子,他臉上的傷口還沒拆線,但氣色好多了。顧琳心裡有疑問,可掩飾得很好,她想去扶他,走了兩步,先看見他床上躺了人。

  就是那個裴歡。

  對方似乎只是小睡,蜷著身體躺在那裡,被子顯然是後來被人蓋上的,手邊還放了一堆散珠子,她像是剛剛挑完,眼睛乏了。

  顧琳突然覺得自己多餘,偌大一間房子,她站在哪裡都不合適。這畫面溫馨得讓顧琳說不出話,心裡全部的疑問都被揉在一起,然後一路燒著她的心。

  她不過多看兩眼,華紹亭的目光就多了一分暗,顧琳立刻知道自己踰越了。

  他捻著那串珠子,不動聲色地開口說:「三小姐回來了,往後,大家多照顧。」

  短短一句話,意義重大。

  這莫名其妙出現的女人,往後就是華先生的三妹。

  顧琳心裡一震,卻印證了自己的猜想,這幾日她問過蘭坊的老人,在她還沒進來的時候,華先生確實有兩個妹妹,三妹就是裴歡。只是後來到底出了什麼事,造成他們這六年不見,勢如水火,這其中原因卻沒有人知道,或許是知道的人都不敢說。

  六年隻字未提,這麼多人,這麼多雙眼,想來這個秘密在敬蘭會是要命的,說一個字,連累身後一家都要付出代價。

  顧琳心下定了定,點頭答應。華紹亭又說:「家宴上的事誰也不許傳出去,會裡也不許再提。我的傷沒事,養兩天就好了。顧琳,你盯著,這事要是讓外人知道,當天在場的各位分堂主……讓他們自己看著辦。」

  華紹亭的口氣依舊若有似無,手裡的紫檀珠子被蹭得有了光,格外潤澤,他提在手裡,這邊看過去,那珠子恍惚間就像一雙雙鋒利的眼。

  顧琳倒抽了一口氣,認真地點頭,「是,我交代下去。」

  「還有,黑子這兩天剛蛻完皮,脾氣大,記得幫我提醒隋遠他們,沒事別去逗它,被它咬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顧琳扭頭看看門外,正對著半邊假山,下邊有鋪著沙子的淺池,那是黑子喜歡去的地方。黑子是條黑曼巴蛇,帶巨毒的種,從小就讓華紹亭帶回來,如今長大不少。當年他一見它就喜歡,非要養起來。起初,蘭坊裡的人都躲,後來大家發現毒蛇也沒想的那麼可怕,如果不招它它並不傷人,時間久了,大家也就習慣了。

  華紹亭還有些瑣事,顧琳一一記下來,床上的人忽然翻身動了一下,華紹亭立刻不再說話。顧琳會看眼色,趕緊說她先出去交代人辦事。

  她關門的時候愣了一下,她看見華紹亭起身過去坐在床邊,似乎床上那人要起來了,於是,這麼一個從不正眼看人的男人,此刻竟然低下頭,在地上幫她找鞋子。

  顧琳往前廳走,陳峰正和自己那個不爭氣的弟弟陳嶼在外邊晃悠,他們私底下和顧琳很熟,一看她走出去,嬉皮笑臉地湊過來跟她套近乎,「喲,姑奶奶臉色不好?」

  秋風瑟瑟,一陣一陣打在身上,顧琳抬眼看看,忽然笑了,「要變天了。」

  「這話怎麼說?」

  「華先生交代,三小姐回來了。」

  一層一層傳下去,不過半日的時間,蘭坊的新人舊人,心裡都明白了。

  平平淡淡,又過去幾天。華紹亭的傷口終於拆線了,疤肯定有,不過隋遠說後期再做一些恢復,應該不會太明顯。只是那傷口角度有些彆扭,子彈劃過去,剛好破開了他的眉毛。

  華紹亭對著鏡子自嘲:「這是斷眉了,命薄。」

  小小一條縫隙,但終究是她給的。

  裴歡盯著他的傷口看,六年前她傻,六年後她還是軟弱,還是下不去手。

  晚飯的時候,華紹亭難得開玩笑,說要慶祝他斷眉,要多吃一點補補,特意讓人多做了幾道菜。廚子還記得以前裴歡的口味,這一陣的菜都做得很對胃口。裴歡也不客氣,每天都和從前一樣,一點都不矜持,一碗飯吃得乾乾淨淨。

  顧琳在一旁的樹下站著,思緒飄得遠了,卻又被華紹亭一句話拉回來,他指著顧琳給裴歡看,輕聲說:「你看看,這也是十八歲的孩子,可你那時候比她還瘦。」

  也許是食物讓人放鬆,裴歡笑了,點點頭。她一直很瘦,食補藥補也沒有用。

  華紹亭繼續和裴歡說話,這麼看著,他們兩個只是故人相見,一切都沒變。出嫁的妹妹回家看兄長,氣氛和睦。

  可是家宴上那一槍歷歷在目,血濺當場。

  顧琳盯著裴歡,心裡暗暗想,這女人有張好看的臉,難怪進了演藝圈。也許不光是漂亮的問題,而是一種不經風雨,有人養出來的傲氣,笑起來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這樣的女人最動人,她顧琳哪裡比得了?

  裴歡的命,可比她要強。

  女人一旦開始和人比,注定心裡不太平。

  夜深了。

  華紹亭帶裴歡去院子裡看黑子,果然,裴歡不怕它。華紹亭有些得意,「不愧是我養大的丫頭,和我一個脾氣。」

  裴歡伸手想把黑子抱起來,華紹亭攔住她,「今天不行,它剛蛻完皮,過段時間再帶你來,它就認識了。」

  夜裡光線暗,院子裡只遠遠點了燈。裴歡問他:「你一個人的時候就這樣嗎?怎麼不弄亮點?」

  他倒乾脆:「平時夜裡只有黑子陪我,我們倆都是冷血動物……忘了你回來了,你喜歡亮堂的地方。」他就叫人把上下的燈都打開,氣氛好了很多,心情也好起來。

  這話說得刻意了,裴歡知道他在撇清顧琳。

  只是裴歡心裡沉沉的,她看向他,忽然伸手撫摸他受傷的臉,華紹亭沒動,嘆了口氣。

  她笑了,耐下心來好好商量地說:「你不用和我解釋,明天我就走了……你有顧琳照顧挺好的,今天吃飯的時候我仔細看了看,她比我聰明,比我懂分寸,你不用擔心。」

  這話說得多有大家風範。

  可是華紹亭一句話就能讓裴歡原形畢露,他感受著她手心的溫度,慢慢地說:「裴裴,誰疼誰知道。」

  那雙血雨腥風都看過的眼,帶來晦暗不明的目光,定定落在裴歡身上。她心裡忽然翻江倒海的酸,驀然抽回手。

  華紹亭說得對,這個世界就是這樣,誰疼誰知道。

  兩個人順著院子散步,長廊上的柱子都是金絲楠木,在幽靜的夜裡散發出陳舊安和的味道。這種木料自古都是皇家專用,當年第一任主人在建蘭坊的時候用了很多,可是到了華紹亭這裡,他不喜歡,幾次想拆了重建,還是裴歡攔住的。

  經年之後,裴歡沒想過自己還能陪他走在這裡。風穿過蘭坊安靜的院落,一切都沒有變,和她記憶之中的畫面重疊,包括這些浮著金絲的木頭。

  華紹亭一直沒再說什麼,過了很久之後,他靠在廊柱上問她:「這幾年,他對你好嗎?」

  裴歡點頭,她說得很實在,不再是那年驕縱的孩子,「阿成對我挺好的,蔣家的人也都不錯。」她頓了一下,看著他說:「我是個女人,不想受人欺負,我需要他。」

  她因一個廣告被人挑中,後來進了娛樂圈。那個圈子水深火熱,那時候她剛剛起步,巨大的生活落差和多年養成的倔脾氣引來無數麻煩。如果沒有一個合適的丈夫,她這樣年輕又不肯低頭的女人,早就被那些可怕的交易和籌碼生吞活剝。

  華紹亭點點頭,眼睛裡看不出一點波動,「我會答謝他,算是感謝他這六年對你的照顧。」

  這話輕而易舉,彷彿只是一個簡單的決定。

  裴歡被他激怒,勉強保持平靜,「你還是這樣,一點都沒變。」他依舊自以為是,以為他是所有人的神。她偏偏不能讓他如願,她看著他暗淡的輪廓說:「蔣維成是我丈夫,我不會離開他。」

  華紹亭聽著這句話,沒有打斷,隨後他的手慢慢伸過來,繞著裴歡的手指,滑過她的腰側,他的力度是克制而可怕的,冰冷冷的指尖像細密的蛛網。她明明看穿他的意圖,卻被扭住手腕不能反抗,直到他的手指最終按住她的背,那些看不見的繩索勒住她的脖子,硬是將她困在他懷裡。

  他身上有香木的味道,很淡,但是她永遠都記著。這種經久不散的味道每每讓她午夜驚醒,人事已非。

  被深愛人的折磨,這種感覺很可怕,像一種慢性病,不斷發作,而她已經忍過六年。

  「和他離婚。」華紹亭重複這句話。

  裴歡不再反抗,她順從靠在他懷裡,低聲說:「我嫁給他那天哭了好久,我沒出息,我愛你。」

  他低聲笑,吻她的頭頂:「我知道。」

  她忽然有點激動,仰頭看著他,「你說誰疼誰知道,可是當時你在什麼地方?」她吸了一口氣,慢慢平復下來,看地上交纏的兩道影子,自嘲地笑,「別說疼,你信不信……就算現在有人把我剝了皮,我都能忍。」

  華紹亭的手指漸漸用力,她側過臉不看他,他忽然轉過身將她抵在廊柱上,俯下身咬她的嘴角,細密得像在懲罰。裴歡用盡各種手段反抗,她喘息著盯著他,對他的舉得似乎無動於衷,冷靜提醒:「大哥,我是蔣維成的人。」

  這話就是刀,但華紹亭沒有生氣,他抬頭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竟然慢慢笑了。他臉上有她一槍留下的疤,人還是白日裡那個悲喜不驚的華先生,可下一刻,他忽然伸手撕開她的衣領。

  裴歡背後沒有退路,她光裸著削瘦的肩骨,被他按在那裡。突如其來的涼意讓她異常驚慌,下意識拉住他,這個男人總帶著病氣,可那雙眼睛卻能讓人不由自主變得低微,像是夜裡的魅。

  罪孽橫生,偏偏融在一個沉靜的男人身上,生與死,愛與恨,原本就是雙生的魔鬼。

  她漸漸覺得冷,華紹亭扯著她的衣服往下拉,口氣還是淡淡的,「那就讓我看看……你到底是誰的人。」

  布料寸寸撕開,那聲音情色裡透著殘忍,他不動分毫的目光掃過她每一寸皮膚,儼然變成一場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