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顧杜氏。(三)

在我詢問鄢玉,他能否應用他所學過的心理學和行為學,將顧衍之的回憶從我高考之後的這段開始更改的時候,他沉默片刻,冷淡開口:「你也不一定要用這種方式。直接去告訴顧衍之你變心了,這樣不行?」

「我不覺得這樣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他就會相信。」我看著他,「我也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可以製造出讓他相信的感覺來。我只有找你幫忙。」

「可你這是個荒誕的主意,杜綰。」鄢玉推了推眼鏡,慢條斯理地回答我,「我不否認確實像我父親所說的那樣,我懂得心理控制術。但我這裡要再真實地告訴你一遍,心理控制術跟單純的解離失憶症完全不同。假如現在顧衍之是失憶的,我可以隨便編個故事告訴他你是變心的。我保證他可以篤信不疑。但是現在他的神智比誰都清明。所謂的心理控制術,並不能改變人的固有記憶。」

我停頓了一下,小聲說:「可是假如顧衍之現在是失憶的,我自己就可以告訴他我是變心了的啊。不必需要你來出馬。」

「……」

鄢玉神色冷峻地盯著我。鏡片上驀地刮出一道涼森森光線。

「鄢玉哥哥,」我低聲說,「你講的這些我都是知道的。」

「……」

「心理控制的確不能改變一個人固有記憶。可是它可以從一個人最軟弱的地方著手,在不動聲色裡改變一個人的世界觀和價值觀。繼而影響一個人對自己經歷和周圍事物看法的懷疑和改變。」我抬起頭來,「它是行為控制學的一種。並且我知道,你會這些。」

鄢玉微微瞇起眼睛,隔著鏡片審視我。過了片刻,緩緩開口:「看來你的主意不是一時興起的。什麼時候查的這些資料?」

我如實回答:「昨天晚上。」

在鄢玉決定進行第二次複查的時候,我已經不再抱有什麼很好的希望。我從前天開始輾轉難眠,一直到診斷結果出來的今天。滿心想的都是未來會怎樣。假如我一定要再不久之後死去,我希望我可以走得悄無聲息。我想找到一個漂亮的善後辦法,讓所有人都沒那麼悲傷。為此我忙碌到緊張,這兩天裡甚至沒有空餘的時間掉眼淚。在昨天晚上驀然想到這個主意的時候,我從床上霍然而起,搜索資料花去整個晚上。

鄢玉深深看著我。不久之後,冷靜開口:「你說得對,我的確會。事實上這不是什麼太難的東西,很多人都會。但是杜綰,我不是那些很多人之中的一個,我是個醫生。即使我不是很喜歡醫院那種地方,我也仍然是個醫生。跟社會上那些亂七八糟行走江湖的傳銷者不同。心理控制,再換一種名字,就是洗腦。這是非道德的領域,即使我會,我也不能輕易給別人施用。」

我早有他可能拒絕的心理準備。聽後紋風不動,只是愈發懇求地望著他。鄢玉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下去:「另外,心理控制術也不是對所有人都能使用。傳銷者用這種手段,挑選的也是涉世未深,經驗不豐富的人。很多是學生,或者老人。顧衍之心智堅硬,即使我來對他動用操縱,也基本不能成功。」

我繼續懇求地望著他,說得一字一頓清晰:「請你幫一幫忙。」

他捏了捏袖口。身後是紛紛揚揚的桃花花瓣。暮春的日光和煦。而他神色冰冷,彷彿不留情面。我站在那裡良久,想著是不是要哭一哭才能讓鄢玉鬆動。這對現在的我來說其實不是很難。忽而聽到他輕描淡寫地開口:「我可以答應你。」

我仰起臉,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我知道你是怎樣想的。假如失敗,不過就是讓顧衍之知道你得了骨癌。這跟沒有實施心理控制的後果一樣。你也沒什麼好再失去的。但是假如萬一能夠成功,我希望後果你也已經自己準備好。」

「……什麼?」

他淡淡說:「你過世那天,顧衍之不會知道。等你過世後,他也不會去你的墓地。你們那些過往回憶,從今往後只屬於你自己。顧衍之以後還很可能會另娶她人。如果你確定你能受得住統統這些,那麼我可以試試幫一幫你。」

他的話簡直字字誅心。

隔了半晌,我終於哦了一聲。理智上我的下一步是很想有些無所謂地說一句沒有什麼關係。然而事實證明這六個字在此刻竟莫名有千斤重。我張嘴很久,仍舊說不出口。所能做到的只有小聲回答一句:「可以。」

我忽然想起葉尋尋在我讀大學後的某一日講過的一句話。那時一切彷彿已經紛紛塵埃落定:李相南拿了T城當年的理科高考狀元,不久離開T城,去了他心目中嚮往的A大念大學;葉尋尋和鄢玉第二次復合,不久過後又第三次分手,再不久她和我一樣讀了T大,而鄢玉獨自一人來到A城。我周圍所有的人都是單身一個人,唯獨顧衍之與我每次出現都成雙成對。終於在我二十歲生日那天葉尋尋被刺激得受不了,用一種怨結的眼神看著我,幽幽說,杜綰,你幸福成這樣,上帝都會忌妒的。

葉尋尋不慎再次一語成讖。

現在想來,過去四年我的感受加總起來可以只概括為三個字,太美滿。每一件事拎出來都足以讓如今的葉尋尋與我絕交一頓。我還記得我自己悄悄溜去A城那次,在第二天醒來時,所感覺到被單下面的乾淨清爽。以及顧衍之穿著藏藍色睡袍側躺在身邊,我們之間密密相貼,近到我可以看見他被睡袍鬆鬆掩住的鎖骨,和脖頸以下的皮膚。他的另一隻手搭在我後背,捲著我的一點髮梢,嘴角有些笑容。而後他慢慢挨過來,落在我額頭上的一點親吻。

十年前顧衍之在庭院前種下的那棵銀杏樹,如今已長成亭亭模樣;在我十九歲那年,顧宅曾因迎接新婚而重新翻修,顧衍之的臥室依照我的心願做成淺色素淡的裝潢;在我臨近二十歲生日的時候,T城媒體曾競相報道市中心一塊空置了半年的地皮,在一個月的動土施工後不見吊車磚瓦,而是建起了一座二層小樓高的玻璃花房。

只是莫名地,竟沒有相關新聞將源頭尋到顧衍之這裡。我曾覺得奇怪,向顧衍之詢問箇中原因,顧衍之只輕描淡寫告訴我是新聞人員辦事不力。直到有一天江燕南找上門,將顧衍之辦公室的門一腳踢開,無視身後迅速摀住雙眼的秘書,以及被顧衍之迅速壓進懷中裹上風衣的我,暴怒到語氣甚至自帶了回音:「顧衍之你好意思!好意思!市中心那塊可是我的地皮!我的地皮!你從我手裡買走的時候不是說要蓋遊樂城的嗎!說好的以後分紅現在去哪裡了!去哪裡了!我的錢啊你賠我!你賠我!你蓋個破玻璃房子有什麼意義!有什麼意義!你給花住都不給人住!給人住!你簡直喪心病狂!喪心病狂!你說啊,你蓋座破玻璃房子圖的是什麼!啊!」

顧衍之等他一口氣吼完,啊了一句,平靜道:「因為有人喜歡,加上我樂意。」

江燕南說:「……」

我說:「……」

我從顧衍之捂在我身上嚴嚴實實的衣服裡扒出一條縫隙,看到江燕南顫巍巍地指著顧衍之,嘴巴氣得哆嗦半晌,又驀地把手指遙遙戳到我身上。

江燕南氣震山河一聲大罵:「你昏君!」

我後背一個顫抖,把縫隙猛地拉上。感覺到昏君的手撫上我的後背,在那裡緩緩摩挲安撫,而後漫不經心道:「綰綰,你看,離婚的男人可怕到這種地步。」

江燕南說:「……」

我說:「……」

我也記得在我二十歲生日的第二天,我與顧衍之一起去民政局。至今記得那天日頭輕暖的樣子。我們坐在登記室,窗外有薔薇花開得正好,隔著一張桌子的工作人員打量我半晌,又看一看顧衍之,最後視線仍然停留在我身上,有些猶疑地對我講:「小姑娘你究竟成年沒有?這是婚姻大事,不是開玩笑。你一個未成年人別來這裡胡鬧好不好?」

我嚴肅說:「我沒胡鬧啊。」一邊把戶口頁雙手遞過去,坐得端端正正又補充一句,「您自己看,我已經二十歲了好不好?」

他挑高眼尾不信任地看我。終於將戶口頁接過去。一面問:「名字呢?你叫什麼?」

我啊了一聲,認真道:「顧杜氏。」

「……」

一旁始終含笑不發一言的顧衍之終於輕輕嗆了一聲。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發頂,然後將我的肩膀隔空一攏,笑著道:「杜綰。顧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