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嗯了一聲,說:「一定要三天之後?」
我說:「對。三天之後。」
這個世上總有那麼一些事不太盡如人意。具體來說可以表現在許多方面。比如,你喜歡的人不喜歡你。你不喜歡的人喜歡你。你不喜歡的人不喜歡你。以及,你喜歡的人喜歡你,可是你們不能在一起。等等。
這四種事情各自的痛苦程度,總的來說應當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而對於我來說,現在所深切瞭解的,莫過於是第四種。並且比第四種更加痛苦一點的就是,你喜歡的人喜歡你,可是你們不但不能在一起,他還會因為你的主觀緣故而變得討厭你。
就連虛懷若谷如李相南,在最初得知我的這一打算時,也忍不住幽幽勸我,杜綰,你是何必。
其實轉念想一想的話,我也沒有很何必。
畢竟身為一個將死之人,為自己打算得多一點跟為自己打算得少一點,保質期都是那些,到頭來也沒有什麼分別。這樣看來自然還是要為自己所在乎的活著的人多做打算。現在我所在乎的人自然就是顧衍之。我既不希望他就此隨我一同長眠,也不希望他在餘下的生命階段做出什麼過於反常的事,如此的結果就只能是我自己做出一些反常的事。當然這些事做起來不可能不心痛,但心痛畢竟不是癌症,雖然人人都不喜歡心痛,可是它畢竟挺一挺都會過去。尤其是在挺不過去的晚期癌症面前,這點心痛其實可以忽略不計。
我這麼說服著自己,順便試圖一起說服陪我呆在酒店房間不肯離開的李相南。他表情不甚苟同地沉默了一會兒,最後應該是沒有找到能說服我的完美證詞,只好歎了口氣,接著無限沉默下去。落地窗外正值T城的黃昏時候,從這樣二十幾層的高度向外望去,天邊灰紅相接的樣子格外清晰。日頭還只剩下最後一分邊角,緩緩下沉,終究不見。我轉頭看了看牆上的鐘錶,時針堪堪搖過十九點。離我上午離開顧宅已經十個小時的時間。
按照鄢玉的說辭,他能做到顛覆顧衍之記憶,讓他相信我從來沒喜歡過他的可能性基本為零。所以只能退而求次,勉強從顧衍之篤信我不會變心的觀點中快速剖開一絲縫隙。這雖然是心理控制術的原理,但其實已經跟心理控制術有所不同。具體中間過程解析複雜,但最終的結果就是盡可能地壓縮時間,快速地使顧衍之相信我雖然還算喜歡他,但喜新厭舊是人的天性,加之李相南本身就不算差,而且我們是同齡人,可能是共同語言多一點的緣故,因此相較於顧衍之來說,我現在更比較喜歡李相南。
鄢玉準備把這個假的事實添加進我之前告訴他的那些回憶裡。具體添油加醋的內容還包括他在A城目睹我約會李相南多次,半年前遇到過一次,在前幾天又遇到一次,以及我還跟李相南有說有笑同飲一杯飲料等等。昨天晚上他給我繪聲繪色講這些到後面,我終於忍不住,抬手打斷他:「好了我知道了,你不用同我講細節了。你還有其他要說的嗎?沒有說的話我們是不是就可以打住各自回家了?」
鄢玉顯然說得意猶未盡。歎了口氣同我道:「你確定你不想聽?這麼精彩的三角戀故事我可是不眠不休編排了兩整天。細節纖毫畢現,這樣顧衍之才能相信。我編得特別跌宕起伏纏綿悱惻,簡直能讓山石動容的你信不信?」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真是辛苦你了啊。可我確定我不想聽。」
我在酒店裡呆了三天,基本沒有安心喝過水吃過飯,除此之外,還差點把所有的手指甲都咬穿。我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到後來李相南不得不擋在我面前,抓住我的胳膊用力按下去:「杜綰,你別這樣。」
「我什麼都沒有做啊。我就是有一點擔心而已。」我抬頭眼巴巴地望向他,「你覺得,顧衍之會討厭我到什麼地步呢?」
他說:「你希望他討厭你到什麼地步?」
「他會主動跟我提離婚嗎?」
「不管他是哪種形式的討厭你,或者是離婚,總歸就是討厭你了,這不就是你的目的嗎?」李相南看著我,安靜開口,「你要是覺得還是捨不得,可以現在給鄢玉打電話。你還是有反悔機會的,杜綰。」
他的語氣有些冷。我愣了愣,終於被他說得清醒。
外面有天氣陰沉悶熱。已經是第三天的下午時候。鄢玉說他最晚會在第三天下午打來電話告知結果。我和李相南默然相對。心中越來越忐忑,但沒有再說一句話。直到牆上的鐘錶劃過兩點,我手邊電話鈴聲突然想起。
我一把抓起來,上面來電顯示的是鄢玉的名字。立刻接通,手甚至有些微微顫抖。鄢玉的聲音傳進來,不緊不慢,簡潔而又冷靜的語氣:「恭喜你,杜小姐,你成功了。顧衍之至少相信了一半以上我說的話。現在你可以回去顧宅了。」
我聽到房間內空調啟動的嗡嗡聲音。隔了片刻,我遲緩地聽見自己哦了一聲。
鄢玉的語氣置身事外一般:「接下來要離婚還是怎樣,你說了算。當然,要是想讓效果更逼真一點,你也可以讓李相南送你回去。當面親吻還是怎樣,也可以。總歸顧衍之這三天來收到的震撼已經夠多,想來也不會在乎再多一個。」
這次我長久沒有回答。
明明想過會是這樣一個結果。真的到了這一刻,卻還是難以坦然對待。只覺得週身有些冷,大腦空白一片,心臟劇烈緊縮。我站在那裡有些搖搖欲墜,被李相南牢牢抓住手臂才不致於倒下去。那邊鄢玉停頓了片刻,口氣有所緩和:「後悔了?」
我的聲音輕飄飄地:「不會。」
「那就是覺得心痛了?」
電話被人抽走,李相南對著話筒說:「話說得是不是有些過了?」
「我只不過是給她一個心理準備罷了。」鄢玉在那邊冷冷回答,「我的話才算什麼地步,一會兒見到顧衍之,你叫杜綰別演著演著崩潰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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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去顧宅的時間已經是晚上。
我其實並沒有注意到夜晚的降臨。包括怎麼從酒店離開,怎麼坐進車子,怎麼被李相南載回顧宅的記憶也是一樣。一直到車子緩緩停下,不遠處有顧宅門口的燈光,李相南探身過來幫我解開安全帶。卡嗒一聲輕響,我才猛然一震,反應過來。
李相南輕聲開口:「需要我和你一起進去嗎?」
我定了定神。打開車門,一面說:「不用。」
我想像著可能見到的顧衍之的樣子。他也許臉色冰冷,也許動怒質問,也有可能一言不發只將我視作空氣。但若是客觀來說,其實這幾種反應不論哪一種,對我來說,都沒有什麼分別。
然而真正的事實卻遠不是我所料到的任何一種樣子。我走進客廳裡的時候很安靜,顧衍之正一身淺色家居服地坐在沙發上翻著雜誌。手指停留在插頁上的姿態很隨意。他聽到響動微微抬頭,看到我的那一刻面容平靜。帶著隱約兩分疲憊。然後微微挑起一邊的眉尾。
他的語氣和他的表情一樣古井無波:「從葉尋尋那裡回來?吃過晚飯了沒有?」
我張了張口。準備了多日的話一句都用不上,靜默片刻,只被動地跟著他的問題答下去:「還沒有。」
五分鐘後,我和顧衍之面對面坐在餐廳裡。眼睜睜看著他將遠處的蛋羹端到我面前,又將我手邊的一盤花菜挪到一邊。這是他向來習慣的動作。今天做起來,和平日並沒有什麼差別。眉眼也始終沉穩,平靜得沒有兩樣。在我發怔的空當,他將一塊牛肉夾在我碗中:「嘗一嘗今天的味道跟平時有沒有不一樣。」
我握著筷子在碗裡戳了半晌。低聲說:「我有話講。」
他說:「吃完晚飯之後再講。」
我抬起頭,看他的鼻唇眉眼。每一寸都彷彿精工描繪,這樣好看。隔了片刻,我輕聲說:「顧衍之,我們離婚。」
他的動作終於停了停。轉過臉來看了看我。眉眼間卻仍是不動聲色的模樣。片刻後,他平靜開口:「綰綰,不要胡鬧。」
「我沒有胡鬧。」我說,「我不想再和你在一起了。這麼多年,難道你沒有覺得半點厭煩嗎?我覺得現在我們之間的感覺已經跟以前不太一樣了。我不想再這樣下去。我已經喜歡上別人了。」
我說得斬釘截鐵,沒有任何停頓跟猶豫。這次他仔細地看我半晌。眼神溫涼沉靜。終於低緩問道:「李相南?」
我說:「對。李相南。」
他淡淡說:「我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