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醒來一個半月後，病愈出院。
然而按照顧衍之與主治醫師的說辭，所謂的病愈，只不過是自己安慰自己的一個名詞罷了。主治醫師的眼裡，只要癌症的五年期限未過，就意味著並沒有被治愈。而顧衍之的眼裡，大概就算五年期限過去，也還是沒有被治愈，所謂的五年生存率他眼裡不夠穩妥，也許換做十年還差不多。
他這樣謹慎，就讓有些暗自的痛苦。比如手術轉醒後不久，被醫生摘下氧氣罩的那一刻，重新呼吸到真正自然空氣的感覺不能更美妙，仿佛整個就是只被春風嘩啦一下逢迎到天上的風箏，正想著快樂而自由地飄蕩一下，卻很快被顧衍之殘忍地拽回了地上。他手裡端著一杯水，另一只手裡是花花綠綠的各色藥片，穿一身再好看不過的米灰衣服，顯得身形挺拔修長，沉靜而溫和地同說：「綰綰，過來，先把這些藥片吃掉。」
說：「……」
可是盡管每天要吞掉大把藥片，要接受定期的復查體檢，身體恢復的速度緩慢而磨，仍然活著的感覺，還是十分美妙。
還可以呼吸到這個城市的空氣，看見頭頂上溫暖明淨的陽光，觸摸到水珠的清爽冰涼。以及這個世界上最喜歡的這個。感受得到他的體溫，他的心跳，還有他唇角延展出的一點淡淡笑意。
這些於旁而言，大概都是太平常的事。出院的當天，同顧衍之認真說：「現想啊，上天好像的確是有些仁慈的呢。這世上這麼小的概率事件，居然可以發生的身上，這種奇跡到現還有點不敢相信，說呢？」
他握住放他大腿上的手，眼尾有點笑容：「就是這麼感謝上天的？」
面不改色地想把手抽回來，反而被他攥得更緊。車窗外有緩緩劃過的樹木，車子裡安靜而平和，用了更大的力道，還是沒有成功。最後終於無可奈何，有些惱羞成怒地扭過頭：「就，就摸一摸又怎麼啦！難道不能摸嗎！平日裡偷偷摸摸摸回來的時候也沒有講什麼啊！」
他笑著說：「什麼叫偷偷摸摸，都是很光明正大摸的好嗎？」
「……」
出院後不久，得知了一些之前並未知曉的事。
比如，住院的這段時間，顧氏財務出現重大缺漏，數位高管醫院病房外對顧衍之圍追堵截，而顧衍之始終置之不理。這是T城報紙上最近報道得極熱鬧的一件事。得知消息後，趁著顧衍之起身去接電話的空當向前來探望的江燕南詢問，後者笑了笑：「顧衍之怎麼和說的？」
「……他只說沒什麼大事。」
「那就確實不算什麼大事。」江燕南的聲音漫不經心，「看啊，就算發生的是奇跡，也得有一些代價做鋪墊的是不是？有折損才能有收獲嘛。顧衍之自己都不意，也就不用太意了。」
「可是，公司的事情會好轉嗎？」
他微微一挑眉，回答仍然簡單不過：「以顧衍之的能力，這有什麼好懷疑的？」
他這樣講，便再問不出別的話。江燕南手裡捏了只蘋果，一邊削皮一邊慢條斯理開口：「不過說真的，顧衍之這些天家表現得怎麼樣？聽說他最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專心做二十四孝好丈夫來著，還真有這回事？」
「……」說，「其實還好。就算每天三次一定要讓吃那些藥的時候有些痛苦。不知道能不能體會到，有些藥片就算它是甜的，但一天三頓吃上一個多月，它也就跟苦的沒什麼區別了。所以現每回吃藥的時候，其實都顯得顧衍之有點討厭的啊。」
的話音剛剛落下，就聽到身後不遠處一把低沉聲音，漫漫不動聲色的一句：「說誰討厭來著？再說一遍？」
說：「……」
總是隱隱地覺得，對於生病的一些事情，顧衍之是瞞著的。然而他一直否認得滴水不漏，便也無從追究。就這樣一直到了十一月份，T城的深秋，鋪滿了北方所特有的金黃質感。
與顧衍之一同去了某個酒會，一路備受眾側目。還夾雜下巴或者手勢的指指點點。次數多了，就不由自主有點緊張，指著自己問顧衍之：「的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他順手把一塊果肉丟進嘴巴裡：「沒有。怎麼會這麼問？」
「……為什麼他們總是看？」
他唔了一聲，輕描淡寫道：「因為他們都沒有見過世面啊。」
「……」隔了一會兒，仰頭看著他，說，「衍衍。」
他的動作僵了僵，勺子裡的果肉塊兒差點跌出去，鎮定了一下，轉過頭來：「叫什麼？」
認真說：「哎，今天上午聽江燕南說，小時候的小名就叫這個，是麼？」
他否認得很迅速：「不是。」
說：「說實話不是很信啊。」
「是麼。」他只停了一秒鐘，臉上很快顯出一點笑容，「江燕南的小名叫燕燕，他難道沒有順便也告訴麼？」
說：「一定是蒙對不對，江燕南的小名怎麼會叫燕燕呢，再怎樣也應該是叫南南的好嗎？」
「理論上說是這樣沒錯。」顧衍之雲淡風輕道，「可是當時小區裡還有個鄰居家的小孩叫習進南，而且生得比江燕南要早幾個月，所以他就只能叫燕燕了啊。」
「……」
還是覺得不太可信，很快顧衍之又問：「江燕南還跟說什麼了？」
清了清嗓子，做了個捏袖扣的動作，然後微微偏頭，眼皮微低，繼而壓沉聲音，模仿著顧衍之往日的語調，緩緩說：「衍衍，江燕南說對家不屑一顧的時候，就是這麼個樣子。」
「……」
接著低下^身，虛虛地做了個雙腿疊一起坐著的動作，一只手搭上面，一面拿眼角掃。說：「江燕南還說，一般有點害羞的時候呢，就是這麼個樣子。」
「……」
他直起身來，正要講話，有正好端著酒杯過來搭訕。顧衍之一邊有點笑容，一邊稍稍偏過頭來，眼尾微挑，唇邊低低吐出幾個字：「回去收拾。」
想，時間能這樣一點點漫不經心地流逝過去，也很好。從病愈出院，到出國度假療養，再到准備婚禮。生活慢慢恢復成以前的小橋流水，沒有太大波瀾地按部就班。
只不過，自醒來後，就再沒有夢到過父親。
起初並沒有意。直至來年春天，重回山中，站父親墓前時，才惶恐發覺，對於他的樣子已經記得不是很清楚。
這簡直是從來沒有想過會發生的一件事。顧衍之曾經將許多年前，父親還T城時拍下的相片洗好，放書房桌案上最醒目的地方。而因為始終對父親的樣子歷歷目，其實並不是很意那張相片擺放的位置。直至這次掃完墓，回去T城後直撲書房，才真正認命地發覺，的確已經不怎麼記得父親的音容笑貌，甚至連他的臉龐輪廓都變得模糊和淺淡。
終於有一次夜深靜的時候忍不住跟顧衍之講起，他卻仿佛對這一切的發生反應平常。只嗯了一聲，指尖還繞著的一綹頭發，語氣則是一貫的沉穩：「也許是真的心願了了，安心離開了也說不定？」
「可是……」
後面的話有些講不出來，片刻後他挑了挑眉：「可是？」
感覺他的手始終摩挲後背，動作輕緩，很有安撫效果。說：「現還相信鬼神嗎？」
他仿佛是輕輕笑了一下。抬起頭，瞧見他眼角的一點笑容：「想念父親了？」
「……」
「幾個月前，曾經和他打過商量。他可以從這裡拿走任何事物，只要他肯幫一幫忙。」顧衍之慢慢開口，「同時假如可以醒過來，的後半生就由來全盤接管，可以把照看得很好。請他放心。他答應了。」
張了張口，小聲說：「又騙。」
他只是有點微笑，掌心後背緩緩摩挲，並不再講話。隔了一會兒，忍不住問：「這個真的是真的嗎？」
他微微低頭來看，片刻後，緩緩說：「不管是不是真的，現都這裡。所以，有時候也可以勉強相信，是不是？」
僵硬片刻。突然之間有些哽咽，說不出話來。感覺他的指腹劃過眼瞼，動作輕柔，低聲說：「不是說過，是無所不能的，嗯？」
狠狠點頭。終於忍不住抱住他的腰身，失聲大哭。
《獨家／春風不若你微笑》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