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州最北邊有個祥雲鎮,祥雲鎮最北邊有個八字村。八字村有兩個入口,左右一撇,湊成八字,因此得名。
正是春景濃時,小雨淅瀝,近處青林翠竹,遠處天山白霧。春雨傾灑在層層交疊的密葉中,窸窸窣窣,像蠶寶在吞食桑葉。
沙沙沙。
聲音均勻而又平緩,卻撩得人心煩躁。
鈴鐺坐在屋簷下盯著這只以掌捂臉的熊貓已經很久了。
她仔細環視一遍一片狼藉的院子,看得痛心,終於將腿盤起,把從不離身的算盤拿出,啪啪啪開始撥黑珠——
「牆,十兩;竹簍,一兩;碗,三十文……」
算盤珠撥上撥下,三上三,四上四,五去五進,六去四進。好好珠算一番,鈴鐺神色更是嚴肅,將算盤往這龐然大物面前一放:「白老熊,你一共欠我五十七兩八文錢。不過我是好人,所以給你刨掉八文錢吧。」
說罷,手指啪地一動,撥掉八文錢。
「那破竹簍竟然值一兩,都能買一盤肉了。」
「那碗本來就是破的扔在了院子,她還好意思算進裡頭。」
「鈴鐺又在找免費苦力了。」
鈴鐺動了動耳朵,俏眼一挑,又往院子掃了一圈,登時那不斷起伏的碎碎念悄然停落。只聞雨聲,不聞其它雜碎聲。
那只黑白獸還在捂著臉。
鈴鐺戳了戳它的胳膊,軟綿綿的,在涼涼雨天裡指尖很輕易地就感受到了溫暖:「喂,你從天而降把我家給毀了,你要是不好好做活還錢,我可就要把你拖到集市去按斤賣錢了。」
天知道她倒了什麼霉運,早上還沒起來,公雞剛打鳴一聲,就硬生生被一陣巨大的聲響給掐斷了,還將她震得從床上滾落。
她迷迷糊糊裹著被子爬到門口剛打開門,就被飛沙撲了個滿臉,隨後看見院子裡有只肉丸子在滾來滾去,滾來滾去……
風錦終於是看了她一眼,是個約莫十七八歲身著布衣綠葉裙的姑娘。墨發直垂,輕挽小髻,俏美的面龐不因樸實裝束而黯淡半分。雖是凡人,但容貌卻十分出眾。如果是平時他一定會立刻摸姑娘的小手問她家住何方芳名是什麼,但現在……他看看自己的熊掌,內心一陣沉痛,又摀住了臉。
你個木華老兒,等我回了九重天,一定揍斷你三根肋骨。
但現在首先要解決的是他要怎麼變回真身,找回法力,再考慮回家揍木華老兒一頓的事。
那眼睛四周都是黑色,鈴鐺分辨不清它的眼神,見它許久不搭理自己,立刻跳了起來,在屋簷下的木板層上跳出大動靜:「你該不會是想賴賬吧?」
區區五十七兩八文錢他怎麼可能賴賬。風錦嗤之以鼻,動了動口,卻只發出悶吼聲。
「……」
他那副好聽如泉水叩玉,入耳清冽的嗓子呢?
他字字如金,動則迷倒萬千姑娘的嗓子呢?
這難聽的野獸聲是怎麼回事?!
沒了修長雙手也罷,連嗓子也沒了,還長了一副熊樣。身為神界第一美男子的風錦頓感人生陷入了巨大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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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字村外,綠景滿鋪阡陌,一隻憨實的野豬跟在一個長衫中年漢子後面,沒有繫繩,也沒有鎖鏈,獠牙凶煞,卻乖乖跟隨。
那漢子一身土黃色道袍,破舊不堪,腰間別著一個葫蘆,背著一把桃木劍。劍上無雕紋,細瞧也賣不了十文錢。撐著已破了一半的油紙傘步子悠悠,哼著曲兒走到村口榕樹下,敲敲那堵住入口的大岩石:「開門啦開門啦。」
話落,那石頭已如活物般,伸出兩腿站起身,一點一點往旁邊挪去。等那漢子進去,又慢吞吞挪了回去。
村子共有五百餘人,不過百戶。在外人看來這便是個道士村,只是村裡人從不曾拜過真人。新生嬰兒天生就,有靈力。如今亂世,生計難做,村裡人乾脆就幫人除點妖抓點鬼,賺銀子過日子。
他從村口一直往最北邊走,穿過七拐八拐的巷子,走到山腳下,順著石階往上走。走到半坡唯一的一戶農家小院,才停了下來。本想敲門,卻見旁邊土牆坍塌一半,探頭一瞧,就看見了鈴鐺。那黑白大物也入了眼底,他大喜:「鈴鐺,你終於召出靈物了?」
八字村的人天賦異稟,不像凡人,可又無神仙認領,地位尷尬,不同於道士法師的是,他們懂得如何召喚靈物,結下契約,主僕一世。
之前鈴鐺也有布下的陣法,但就是召不來,還弄得自己身心疲憊。
那中年漢子見了這貓熊,還以為她終於如願以償了。誰想鈴鐺擺擺手:「青城叔,我要召的是大貓,不是貓熊,這東西不知道是從哪裡掉進來的,我院子都被砸了個大坑。」
青城從那廢墟上跳了進去,看看地上的大坑,驚歎:「定是從很高的地方跌落的,不過……」
如果是真的熊,早就摔得米分身碎骨了,這只看起來除了滿臉沉痛外,好像也沒有傷著什麼地方。細瞧之下,也無特殊的仙氣,怎麼看都只是普通的白老熊。
他將油紙包遞給鈴鐺,坐下身捏捏這白老熊的筋骨,還未細瞧,竟被它一掌扇開,不由笑笑:「看來還是有脾氣的。」
沒脾氣才怪了。風錦從未這樣糟心過,還被個粗糙漢子捏臉,更不能忍。
鈴鐺打開油紙包一看,是隻雞腿,欣然拿起。吃了一口滿嘴飄香,說道:「青城叔,你讓它開口說話吧。反正現在我召不出靈物,它又欠我銀子,暫時拿它頂上。」
八字村在整個鹿州都赫赫有名,每每碰到難纏鬼怪,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請八字村的人。
單單是他們身邊跟著的靈獸,就已經先入為主的讓人覺得八字村的人不是普通道士。靈獸看起來越兇猛,請的價格就越高。
但是……青城看了看這只傻乎乎的白老熊,低聲:「它模樣這樣傻,你當真要帶它出去濫竽充數?」
鈴鐺何嘗不想召只吊睛白額的大貓出來,可奈何自己沒那個能力,只能將就將就了,低語:「這不是沒辦法的事,雖然憨傻,但好歹虎背熊腰。」
風錦斜乜兩個在他面前說「悄悄話」的人,喂喂,他聽得懂的。竟然說他傻,說他虎背熊腰什麼的,他以前可是身如玉樹,堂堂美男子。
正要辯解,卻又看見自己的熊掌熊腿,哦不……
青城偏頭瞧它:「它怎麼老捂臉。」
「誰知道。」
「算了,送去集市少不得要被人扒皮上餐桌,就當做好事。」青城從懷中摸出幾張符,挑了一張,便念起咒語來。
中年男子特有的低沉嗓音因語速緩慢而顯得有些低啞,像含糊不清的牙牙學語,細聽之下卻又字字清晰,卻聽不明白。
鈴鐺緊盯他施法,這種能讓獸類開口說話的法術,對她來說實在太高深,村裡會的人也沒有幾個。
風錦也挪開了巴掌,看向這粗糙漢子。不過是個普通凡人,為何會上古咒術?
方才從天穹亂飛,跌入這村落時,他已察覺到此處跟別的地方不一樣。
就像是凡間一座與眾不同的孤島,充滿仙氣,可這裡的人,卻只是凡人,不見仙體。
本以為只是人傑地靈,誰想此刻他所唸咒術,卻分明是出自上古。
想得入神,沒瞧見那漢子已將那黃符燒成灰燼放入盛了清水的碗裡,黑糊糊的一碗水伴著咒術停落,重新拉回風錦的思緒。然後就被那姑娘雙手抓住了嘴,兩手一開,熊嘴大張。頃刻那碗黑糊糊就從他嘴裡倒了進去,撲落腹內。
風錦慘叫一聲,滿地打滾。
「——你們這些該死的凡人!」
鈴鐺拍拍兩手,滿意道:「很好,大功告成。白老熊,以後你就努力跟著我還債吧,我會給你吃好喝好住好的,跟著我有肉吃喲。」
風錦怒:「不要喊我白老熊。」
「喵?」
「……走開。」
鈴鐺嘴角一抽,伸手從懷裡拿出一張定身符,呵了呵氣,啪嘰拍在它腦門上:「好好反省,收收獸性。」
「……」
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