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兒一蹙眉,正要發話,忽聽門外一人大聲道:「七娘有令,大家聽好了!說是陸老六的一個小姑娘走失在我們館裏,七娘叫大家留心些著,快快找著了人,將她送了出去。」一個僕婦接口道:「是了,今夜潘大少宴客,可別擾到了客人。」接著腳步聲響,便有人四處搜尋。
含兒聽了,登時臉色煞白,手足無措。男孩向她做個噤聲的手勢,過去掀開神壇桌簾,往下一指,低聲道:「快躲進去。」含兒趕緊鑽進神壇桌下。不多時,便聽門呀一聲開了,一個婦人的聲音道:「咦,阿觀,你獨個兒在這裏做甚麼?」
男孩道:「娘讓我來上香點燈,辦完了就坐著吃點東西。洪嬸,外邊吵吵嚷嚷的做甚麼呀?」那洪嬸道:「說是走失了一個小姑娘,讓人四處找找。」男孩道:「是麼?我在這兒坐了一頓飯時分了,沒見到甚麼小姑娘。」洪嬸道:「我原說小姑娘多半早跑出去了,他們非要搜。搜就搜唄,又何必弄得這般驚天動地?」男孩道:「是啊,可辛苦你洪嬸了。」洪嬸又埋怨了兩句,便出去了。
含兒躲在桌下,屏住氣息,不敢稍動。男孩兒待那洪嬸去遠了,過來掀開桌簾,向她望去,悠哉地笑道:「怎麼,你叫不叫我好哥哥呀?」
含兒此時無依無靠,這小男孩又助她躲過一時,但她惱怒他不信自己的家世,又憤恨他對己毫無同情之心,一副趁人之危、幸災樂禍的模樣,心中傲氣頓起,搖頭道:「我不叫!你送我出去便是了。我死也不要你幫忙。」
男孩望著她,口中嘖嘖兩聲,說道:「好大的脾氣!我還道你是個軟趴趴的小娘兒,沒點用處,原來竟這麼有骨氣。我娘見到了一定喜歡。好罷!你想出去,我便送你出去。」說著從桌上拿起那包點心,吹熄油燈,也往供桌下鑽去,說道:「跟我來。」
含兒奇道:「去哪裏?」男孩兒道:「你一個逃人,難道想從大門大搖大擺地出去麼?陸老六這老賊手段厲害,一定早讓人守在門口,你一踏出情風館的門檻,立刻便將你抓走了。我帶你走邊門,那些混蛋不知道的。」
含兒半信半疑,跟著他向供桌後爬去。但見桌後牆上有扇鬆動的活門,男孩探頭出去看了一會,才領著含兒從活門中鑽出。迎面便是一扇紅色大理石雕屏風,屏風後傳來笙歌笑語之聲,聽來總有十多人在屏風後的廳堂上宴飲。男孩做手勢讓含兒別發出聲響,領著她小心翼翼地沿著屏風走出一段,穿過一道門,經過一段窄窄的迴廊,迴廊盡頭便是一道往下的階梯。兩人走出二十餘階,轉了好幾個彎,左曲右迴地走了一陣,才來到一扇小門前。
男孩道:「就是這兒了。」推開門,往外一指。
含兒遲疑不前,但見外面一片漆黑,也不知是甚麼地方,更不敢跨出門去。男孩兒笑道:「你膽子太小,看到暗處就怕了。好罷,我先出去。」當先往下一跳,原來那門並非直通地面,離地約有五尺來高。男孩跳出去後,回過身來,說道:「你跳下來,我接住你。」含兒往下一跳,男孩伸臂接住了她,但腳下不穩,往後退了幾步,兩人一起摔倒在地。
含兒正要站起,男孩卻拉住了她,道:「噓!」但聽腳步聲響,兩個人快步走近,正大聲爭論。一人粗聲道:「我早懷疑你那結拜兄弟有問題。他在這煙水小弄人情熟透,怎可能讓小姑娘逃跑了?這難道不是他搞的鬼?」另一人道:「陸老六雖奸詐,對我可不會使出這種手段。再說,賣了小姑娘,他也有好處。」前一人道:「哼,你答應了他甚麼好處,我怎麼不知道?」後一人道:「他做人口販子的,自然要抽頭。這頭卻不是向我們抽,而是向買主抽。」前一人道:「抽多少?」後一人道:「聽他說是兩成。」前一人嘿一聲,說道:「這麼多!咱們的一千五百兩可要分幾成給他不要?」後一人道:「這我不清楚。我原想今夜向他問清楚的,誰曉得碰到這等鳥事,到手的銀票竟然飛了!」
含兒此時已然看清楚,自己處身於一條極窄的小巷之中,說話的二人正是吳剛和尤駿二人。二人一邊說著,一邊向著男孩和含兒走來。含兒心中怦怦亂跳,他們再走幾步,便要踩到二人身上。男孩抱著她伏在地下不動,心中也念頭急轉:「這兩個混蛋,想來就是那兩個京城侍衛了。怎地如此倒楣,恰好碰上他們?卻要怎樣騙走他們才好?」伸手在地下亂摸,摸了一手泥巴,擦在自己臉上,又擦在含兒臉上,接著將含兒的頭髮亂撥一氣。含兒不知他在做甚麼,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吳尤二人聽到聲音,快步奔上前來,吳剛喝道:「甚麼人?」
男孩已拉著含兒,一跛一拐地迎上前去,嘶啞著聲音叫道:「大老爺,行行好!我兄弟已兩天沒吃飯了,請你施捨幾錢銀子罷!」說著伸手去扯吳剛的衣袖,直將他衣袖上抹得都是泥巴。
吳剛罵道:「小乞丐,快滾一邊去!」揮手打去,正打在男孩臉上。男孩撲地倒了,滾得滿身泥塵,狼狽地爬起身,將含兒拉在自己身後,說道:「小弟,這兩位爺好狠的心,不但不肯施捨,還出手打人。我們快走罷!」說著推著含兒直往窄巷的另一端走去。
吳尤二人在暗中未能看清含兒的容貌,但聽那男孩口口聲聲叫他小弟,一時也未起疑,只道是兩個無家可歸的小丐,躲在這陋巷中過夜。兩人舉步又往前走,尤駿忽然想起一事,回頭叫道:「喂,小乞丐,你回來。」
男孩一驚,停步回頭,含含糊糊地道:「幹麼?」尤駿走上前來,男孩生怕含兒被他認出,忙推了含兒一把,讓她先走,自己擋在巷子中間。尤駿走上前來,問道:「你是本地人罷?你可知道這情風館除了前後門之外,還有無其他出口?」
男孩裝傻道:「情風館,甚麼情風館?你是說差館麼?」尤駿指著巷子旁邊的高牆道:「就是這間妓院了。」男孩道:「這是間妓院麼?我可不知道。妓院是做甚麼的?」
吳剛走上前道:「這是個傻子,問他也沒用的。走罷。」尤駿正要回頭,忽然注意到男孩的衣著雖骯髒,卻並不破爛,絕不像個小丐所著,心中起疑,伸手去抓他的肩頭,喝道:「你不是乞丐!你是做甚麼的?快說!」
小男孩身手卻甚滑溜,一矮身便逃了開去,腳下用力一踩,一塊木板陡然翹起,正打在尤駿的胯下。尤駿慘叫一聲,怒罵道:「混小子,你作死!」男孩早已轉身快奔,追上含兒,叫道:「快走!」推著含兒往前急奔。
尤吳二人一邊喝罵,一邊快步追上。來到巷口時,兩個小孩已然失去影蹤,吳尤二人左右瞧瞧,但見一邊通向河道,一邊通向大街。尤駿眼尖,隱約看到河岸上有人影移動,叫道:「在那裏!」二人連忙追上前去。奔到岸邊,卻見一艘小舟正往河道上游駛去,一個瘦小的身影站在船頭,手中拿著篙子撐船。這時月明星稀,吳尤二人看清撐船的正是窄巷中遇見的男孩,船上另坐著一個孩子,瞧模樣就是含兒。吳剛大叫:「女娃在船上!快追!」
小舟行駛不快,吳尤二人奔出十多步便追上了。吳剛見那河道甚窄,小舟離岸邊不遠,便提氣一跳,往小舟撲去。那男孩卻早已料到,篙子用力一撐,舟子一轉,吳剛沒了落腳處,登時撲通一聲跌入水中。他是北方人,不識水性,急得哇哇大叫,頓時喝了好幾口水。
男孩早將小舟撐開,在舟上哈哈大笑,說道:「淹死你這北方佬!」
尤駿也不識水性,不敢跳進去相救,危急中在岸邊拾起一段繩子,拋入水中讓吳剛抓住,手忙腳亂地將他拉了上來。吳剛全身濕淋淋地,上岸後一邊嘔水,一邊咒罵。兩人各自吃了那男孩的苦頭,心中大恨,放眼見男孩的船已去遠了,一齊大步沿著河岸追趕上去。